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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山神喝酒聊天到天微亮,等到共同看过了一次日升,盛赞告辞离去。
年轻人一路往下,过了请神山,很快进入到青湾国地界。
请神山上,庙祝杂役按时上山,开府迎香客。美艳妇人模样的胄青就坐在自家山神庙屋顶,旁人看不见他。
昨夜胄青与盛赞聊了许多,小到尘世鸡毛蒜皮,大到如今江湖局势,随便起个话头就能侃侃而谈。到最后,盛赞只向他介绍一个人,拜托他一件事,便千恩万谢,又死皮赖脸要了两壶酒,高高兴兴下山去。
山主大人忽然想起盛赞走到山脚的时候,转身朝山神庙方向遥遥抱拳,之后还笑着跺了跺脚。胄青当时看了以为是他腿麻,现在想想还是不解,只当他是再次谢过自己割爱给酒了。
平平一走,山中就没人能和他说话了。
胄青望向山神庙前的山路,上来了一个老妇人,手里牵着个六七岁的孩童,应该是她的孙儿。隔了不一会儿,又有一位老儒士模样的清瘦老人,身边跟着一个小童,一起上了山。
庙祝将两批人迎进庙里,上了香,他们又各自游赏片刻,便再次走出庙门。
“奶奶奶奶,书上说的是真的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老妇人低头看着自家乖孙儿,伸出手摸摸孩子的脑袋,笑道:“可能真,也可能假。”
孩子闻言有些疑惑和担心,“啊?那怎么办?”
“不要担心,还有山神大人在呢!”老妇人拍了拍孩子的头,“人在做,天在看。有些老天爷管不过来的事,总有人愿管、会管,总有些更加强大的存在,替弱者守护公道。就比如山神大人,他会保护好人,让好人得好报,也会惩罚恶人,让他们自食恶果。”
孩子转而笑嘻嘻地回头望了一眼山神庙,小声跟自家奶奶说道:“那山神大人也会有好报的!那些人也是!”
老妇人抬眸一笑,牵着孙儿慢慢下山去。
胄青点点头。
天真可爱的孩童,不知道他嘴里的山神大人,就坐在山神庙高高的房顶上,把他小声的话语听到心里面。
贺渲站在山神庙门口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听到那位老妇和孙儿的言语,闭眼喃喃道:“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小童看着自家国师爷爷,轻轻叹了一口气。
前阵子找上门的那个年轻人,临走前曾以心声与自己言语,叫自己转告国师爷爷,抽空上请神山山神庙逛逛。小童之后将原话转告给国师爷爷,他听了之后毫不犹豫就让自己备上行囊,风尘仆仆往这边赶。
小童知道国师爷爷时日不多了,所以这些天跋山涉水,揪着一颗心。他好担心,国师爷爷走不到请神山……
“你就是贺渲?”
贺渲心里响起一道威武女声,他听到后立马转头看了看四周,最后向山神庙拱手道:“在下贺渲,拜见山神娘娘!”
胄青嘴角抽了抽,他忽略“娘娘”二字,看着那个神色恭敬的清瘦老人,问道:“可愿当我请神山幕僚?”
贺渲闻言一愣,然后摇摇头,再次拱手道:“谢过山神娘娘青睐,只是在下不才,而且病入膏肓,时日无多,因此不愿拖累娘娘。”
胄青点点头,还算是个有心人。
贺渲正打算告辞离去,就又听见那道威武的女子声道:“本山主的幕僚活人当得,死人也当得。只要你应允,在你死后,本山主可施秘法为你塑阴身,如此一来,贺渲肉身已死,阴灵重生。只不过塑阴身过程复杂,需经剥魂之苦,洗灵之痛,如若你忍不过去,只得魂飞魄散,白遭痛苦不说,且休想再入轮回,转世为人……”
胄青低头看着那个老人,问道:“贺渲,你可愿意?”
贺渲闻言有些激动,说是绝处逢生都不为过。
上次盛赞亲自找到他把话说明,贺渲就已经不再抱有任何非分之想了。立身一败,万事瓦裂。祈求对方饶自己独子一命,既是辜负了自己与好友窦阿倦这么多年的情谊,也是在为虎作伥,使恶人更加横行无忌。
但是,贺渲还不想死,他想要再看看,看这天下给好人一个公道,给恶人一场报应,他还想,送自己孩儿……最后一程。
子不教,父之过。经历那件事,他贺渲从不能问心无愧,却也没一天不因独子痛彻心扉。
这机会,他不想放过。
一袭布衣的老人朝山神庙深深作揖:“在下愿意!”
胄青再次问道:“你可想好了?一旦点头,绝无退路。”
贺渲依旧躬着身,答道:“在下心意已决,愿意誓死跟随山神娘娘!”
胄青点点头,“那从即刻起,你贺渲便是我请神山幕僚。辞旧迎新,从此后起,你便更名‘春木’,带着身边小童进山修行,为死后塑阴身做准备。”
贺渲高声致谢:“春木谢过山神娘娘!”
胄青摇摇头,看向山下,忽然想起对方看不见自己,便轻声回道:“不用谢我,都是盛赞的主意。”
小童瞪大眼睛,那个姓盛的年轻人这么厉害,连山神娘娘都听他的话!?
清瘦老人后知后觉,脸色伤感,轻声道:“盛公子大恩大德,在下无以回报……”
老人热泪盈眶,“惟愿盛公子无论所至,旧仇得报,平平安安!”
胄青喃喃,“但愿如此。”
一阵风吹过,原先盛赞掩埋竹叶的地方,竟破土而出一棵棵嫩苗。
贺渲看着那些嫩苗,泪流不已。
山神庙前何所有?
苒苒新生竹。
胄青望着那个涕泪纵流的老人,还有垂垂老者,新生幕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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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湾国边境,一个身着青玉色长衫的年轻人心生感应,朗声笑道:“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秋来草木落,请神山新生。
“山神大人你瞧瞧,在下的确没有夜烧请神山的不良居心吧!”
盛赞头戴斗笠,背竹编背篓,看着前方越来越清晰的城门,再次朗声笑道:“秋气堪悲未必然,轻寒正是可人天。”
“风来秋至,平平安安。”
年轻人嘴角上扬,有意思,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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骐骥洲多典国,晏鸣飞楼抵达广元渡口。
作为骐骥洲最北方的国度,多典国远离本洲五大王朝的扩疆之争,不受战火波及,国情稳定,民生和乐。
晏羿和韦周流、宁戚一起走向渡口,少年好奇地看着周围景色,不曾想只是乘坐自家飞行客栈来这一趟,现下骐骥洲就已经要入秋了。
晏羿他们本来能够提前几天抵达广元渡口的,只是临行前家主晏枢特意吩咐过韦周流、宁戚,在晏鸣飞楼停步名胜之时,带着小少主就近游览一番,因而耽误了一些时间。
“韦师兄,我们此行是要一路南下么?”
韦周流闻言朝晏羿点点头,“多典国马上有一场杀秋宴,我们凑完热闹再走。”
“杀秋宴?”少年有些好奇。
韦周流点点头,“听说多典国百姓崇春恶秋,认为春为生之始,新生盎然,而秋则为死之临,万物凋零,因此从三百年前就有国民共举颂春宴和杀秋宴的传统。”
晏羿若有所思,他倒是挺喜欢秋天呢,感觉这时节的一切都刚刚好,天气不会太冷也不会太热,景致不会太丰富也不会太寡淡,没有过于浓烈的生机,也没有过于暗沉的暮气。
秋天多好啊,少年摇摇头,不明白为何多典国国民如此厌恶秋天。
“少主不必介怀,各人皆有喜好。”宁戚淡淡道,“而且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四时分明,皆有道理。”
韦周流点点头,拍拍身旁晏羿的肩膀,“少主要趁着年纪尚小,多感受四季。”
他看着远方被秋意染黄的青山,声音平静如水道:“山上修士一心向道,不问四时,眼界宽则天下小,心无波则意阑珊。兴致不足,意气将尽,谁还在乎一年四时?落在得道者眼中,冬去春来,不都一样?”
晏羿摆摆手,不赞同道:“韦师兄你提醒得过早了,我这才哪到哪?没有个几百上千年的成不了器。再说一年四时各不相同,年年不同,怎么会看得生厌?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君看今年树上花,不是去年枝上朵’。每次入眼的景致,都是变化的。”
韦周流咧嘴一笑,“我这不是担心少主年少暮气沉嘛!少年人,还是轻狂意气高才好!少主此行千万别拘谨,只管放宽心耍去,有我和宁戚为你兜底!”
宁戚不知想起谁,与韦周流对视一眼,向晏羿点点头,“少年就该是少年的样子。”
晏羿弯眼一笑。有他们二人作陪,少年还是很放心的。
韦周流,高大威猛,容貌端正,年方廿八,是晏羿父亲,晏鸣山晏氏家主晏枢的三弟子。他四岁拜入晏鸣山,跟随晏枢学刀,而今是他们书山洲有名的年轻刀客,也是天下年轻百人之一。
至于为晏羿此行护道的另一人,姓宁名戚,今年五十二,看着倒是比二十八的韦周流更加年轻。他眉清目秀,雅人深致,是晏鸣山客卿之一,平时声名不显,深居简出,晏羿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对方两次。
修行之人容貌不老不奇怪,人间一甲子,常人从小儿长成老者,于他们却不过是增了六十年道龄。像晏鸣山晏氏家主晏枢,实际年龄一百七十多,看上去也不过不惑之年。而晏鸣山的护山人,伯昏蔽次,如今更是千年道龄,只如花甲老人一般。还有别洲的邓长安,三百八十岁,却是童子模样。所以修行之人的年纪几何,当真难以随意猜透。
三人慢慢行走在渡口之上。
晏羿好奇地看着渡口上的摊贩,有大声吆喝着揽客的,也有沉默不语你问一句才答一句的,他们多是卖些当地特产、文玩书画或者法宝灵器。
晏小少主在一个老头的摊子上挑了一把短刀,拿着爱不释手。韦周流兴致缺缺,没买什么,倒是宁戚在四处的书摊子上都挑了一两本书籍。
修士出门两手空空,肩不扛手不提一身轻松。因为大多修士出门都会携带地子洲琼琚斋买卖的置物玉佩——藏洞。藏洞形式多样,以琼琚斋地灵山发掘出的香根玉炼化而成,买家有多种款式可选,比如不同玉质、不同花样、不同置物容量……财大气粗者甚至可以报上需求,让琼琚斋为其量身定做。
琼琚斋修士除了祖师堂成员,修为普遍不高,但是买卖能力都是一等一的高。琼琚斋作为天下最有钱的门派之一,生意做到了各洲,囊括灵器、法宝、符篆、法袍、武器等各种买卖。单说置物灵器,除了玉佩藏洞,就还有乾坤袋、纳宝箱,以及专门为女子修士推出的置物手环、发钗。而且,琼琚斋修士不断研磨精进,使藏洞在内的一系列置物灵器上身后可隐形或随主人心念缩小,更加便于携带,财不外露,真真正正做到了“藏”。
天下修士常有共识,出门游历,必不可少的三件家伙事儿就是琼琚斋的藏洞,神符宗的遁地符,还有织金山的护身法袍。
像晏羿此次跨洲游历,身上就穿着一件浇洲织金山出品的上等法袍,腰间佩一块晏枢花钱为他量身定做的极品藏洞,里面装了好几百张购自不落天洲神符宗,包括遁地符在内的各色符篆。如果不是伯昏蔽次拦着,晏枢恐怕恨不得让宝贝儿子把自家藏宝阁里那些仙兵灵器都带去。
想到自己极为护犊子的爹,晏羿有些哭笑不得。
晏鸣山作为书山洲第一宗门,兴盛千年有余,除了刀术数一数二,财力也不容小觑。如果说琼琚斋财力为五,晏鸣山就得再比它多三。
贫兮书山洲,富贵晏鸣山。晏鸣山作为书山洲最富的门派,一宗之财力远胜一洲之财力,是天底下第二有钱的宗门。
至于天底下第一有钱的宗门,则是伏洲廊水安氏创立的滋兰宗。天下依附滋兰宗的大小宗门没有成千也有上百,主要是安氏财力太为惊人,所创宗门又是天底下打造仙兵的宗门中的佼佼者,因此势力范围很大。如今就有传闻说廊水安氏最近雇人凿地开湖,要在滋兰宗已有钱山的情况下,再造一财湖。
晏羿他们在自家飞楼上就听到了这个消息,与所传大体不差,往后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家主晏枢还会受邀前去观礼,庆贺财湖落成。
钱山也算伏洲顶顶有名的景点了,等到财湖建成,滋兰宗又要多一个赚钱手段。
晏羿叹了一口气,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安氏如何开拓钱路啦,主要是自家老爹跟安氏家主安开和自打年轻时候就不对付,两人都热衷于跟钱打交道,然而这么多年明争暗斗,晏枢都没能带领家族反超廊水安氏成为天下第一有钱的宗门,因此可谓是脸上笑嘻嘻说着恭喜恭喜,心里骂声四起恨得牙痒痒。
安开和有三个儿子,前两个儿子安声和安名,都已成家立业,只有最小的那个安逸,成天不务正业,出了名的正事不干,只顾玩乐。
晏羿比安逸小两岁,因为两家来往密切的关系,两人打小就认识,也玩得不错。晏羿出行之前曾给安逸写信说了自己要跨洲游历的事情,后来他在飞楼上收到安逸的回信,信上说他知道了,等到他找到机会能溜出门,就来找自己……
喂喂喂我给你写信的本意只是想炫耀炫耀而已,并不是叫你偷溜出来找我啊喂!
晏羿伸手揉着太阳穴,一脸痛苦,韦周流看见了便问他怎么了。
少年挤出一个惨淡的笑容,“韦师兄,你说安逸他真的能溜出来么?”
韦周流想了想,答道:“安氏对安小少主的看顾不比咱们晏氏对少主你的看顾松,想来应该不能吧。”
晏羿苦笑之后轻轻拍了拍心口,“那就好那就好。”
“怎么?”韦周流向少年眨了下眼,“不想安逸来找你啊?”
“不是不想。”晏羿一本正经道,“是根本不想!一定不要!”
在晏羿眼里,安逸就是个没心没肺的闯祸精!他要是来找自己了,那这游历路上不就会生出更多变故嘛!不成不成!一定不能让他来乱了自己的游历!
晏羿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安世伯保佑,菩萨保佑,佛祖保佑……千万千万守牢家门,千万不要让安逸溜出来!”
韦周流看着自家虔诚祷告的少主,无声一笑,双手抱在脑袋后,放慢脚步撞了下宁戚的肩,问道:“你觉得安逸溜得出来么?”
宁戚正专心致志翻看着一本刚买来的古籍,闻言捻着书页的手指一顿,想了想道:“溜得出来……吧?”
韦周流撇撇嘴,小声嘀咕道:“你这是答我呢还是问我呢?”
宁戚抬起头,刚想说一句这事不好猜,视线落到前方的时候却愣住了。
“溜得出来。”
他合上书,看着前面街道上从天而降的少年,神色肯定。
韦周流有些疑惑,顺着宁戚的目光看去,只见街道上,那个叫做安逸的少年刚从地上爬起来。他模样好看,衣衫却有些狼狈。
安逸正胡乱拍打着衣衫上的尘土,等他抬眸看见晏羿他们,立刻露齿一笑,大声喊道:“晏羿!我找到你了!”
韦周流看向自家少主,他已呆若木鸡,一脸生无可恋。
看来……安家主、菩萨和佛祖都不想保佑少主你啊。韦周流淡定地移开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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