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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湾国西边境城门。
盛赞捻出一片竹叶,掷出化作一头灰色毛驴,骑在上面摇摇晃晃进了城门。
青湾国不大,辖境以内就十二座城池,盛赞所在的西边境人烟荒芜,还要再走一阵儿才能到达最近的单州城。
年轻人骑着灰驴,悠哉游哉哼着除州小调。
在路过一处矮草丛的时候,盛赞顺手折了几片叶子,用袖子擦了擦就往驴嘴里塞了一片。
盛赞看着欢快咀嚼起来的坐骑,伸出手慈爱地顺了顺驴脑袋上的毛,语重心长道:“哎呀小马,这叶子是我随便摘的,你现在嚼得这么欢,不怕有毒呐?”
小马仿若未闻。
没错,盛赞的坐骑,此驴,姓马名户,爱称小马。
年轻人嘴里嘀嘀咕咕,眉头微皱,显然不赞同马公子给什么吃什么的行为。
“挨说不吭声,不知道你是学的谁!”
“噢!”盛赞猛一砸拳,“莫不是小马你心疼兄弟我几个时辰不曾吃喝,打算以身作则,借口毒发身亡让我饱餐一顿,尝尝驴肉火锅?”
说到这里,年轻人又不解地挠挠头,“只是兄弟我能力不够,不会做火锅呀!要不然就弄简单点,生把火给兄弟你烤烤?你大可放心,我之前跟老徐学过烤鱼,烤驴应该也是一个道理,大体上不会出错。”
盛赞望向驴脸,笑容暖心,“秋意渐浓,凉意愈生,我也心疼小马兄弟,帮你取取暖……”
他用手里的叶子一张一张喂着坐骑,看到它咀嚼完最后一口咽下肚,便拍了拍手,继续摇摇晃晃赶路。
这西边境实在荒凉,盛赞骑了一路也没见着几幢民房。一个时辰以后,等他骑着小马兄弟进入单州城,周围一下子热闹起来。
街上人挤人。
一人一驴在寻找过夜留宿的客栈的时候,有几个小孩顽皮,悄悄拽了一下小马兄弟的尾巴,把它惊得蹄子乱舞,四处乱窜,差点儿把骑在它背上的盛赞颠飞。
盛赞死死抱住小马兄弟的脖颈,等到他好不容易安抚好坐骑,那几个顽皮小孩早就跑不见了。
年轻人叹了口气,捻袖擦了把额角的汗,抬头看见前面不远处就有家客栈,于是也不再耗时挑看其他客栈了,先走到一个无人角落收起了小马兄弟,再直接进入那家客栈,要了间上房。
盛赞找小二点了些酒食,等他送到房里,便关起门来自饮自酌。
年轻人夹起一粒花生,意兴阑珊道:“漠府主这都跟了在下一路了,知道你长得难看,躲躲藏藏不露面就算了,现在还想不花一分钱就白住在下的房么?”
盛赞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大银锭凭空落在桌上,然后一个青衫男子现出身形,他收起半遮脸的折扇,施施然坐到盛赞对面。
漠颉手持折扇,抵住银锭推到盛赞面前,笑着问:“盛公子看这颗银锭可够本府主买下你一半房间?”
盛赞放下筷子,往自己酒杯里斟着酒,闻言嗤笑一声,理都不理他。
不要就算了。漠颉笑意更甚,伸出手打算拿回桌上那颗银锭,嘘寒问暖道:“盛公子这一路游山玩水可还习惯?没有遇上劫财劫色的歹徒吧?”
“漠府主脑子有疾么?非要跟我孤男寡男共处一室?一颗银锭就想买我半间房,漠府主当是打发乞丐呢?”盛赞说是这么说,手可不闲着,抢过那颗银锭捏了捏就揣进袖里衣兜,“这颗银锭就当作你不请自来的赔礼了,时辰不早了,漠府主请便吧!”
漠颉闻言气笑了,盛赞你他娘的是真不要脸啊!他娘的就这么一间普普通通的房间,你在客栈掌柜的那里花了几两银子?一颗银锭还买不起你半间房?到底是我打发乞丐还是你痴心妄想?收了我的钱还想赶我走,哪里的道理?我还偏就不走了!
见青衫男子没有要走的意思,盛赞低头轻轻抿了一口酒,抬眸笑着看向他,“这才多久不见,漠府主已经等不及送死了?”
他放下酒杯,故作惊疑道:“不能吧!漠府主一向惜命,能苟活绝不赴死,能吊命绝不安息,如此上赶着寻死……可是紫水府发生什么变故了?”
盛赞身子前倾,扳着手指头询问,“是被哪个仇家灭门了?还是宗门受了天罚,被雷劈干净了?不会是被那十多位不靠谱的剑仙放火烧成灰了吧?”
漠颉冷眼看着对座的年轻人虚情假意,扼腕痛惜:“不妙啊不妙!只是这样哪里够呢!?紫水府活了谁也不该活了漠府主呀!漠府主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赶紧就近找地儿刨个坑,死了拉倒吧!你这样抛下宗门出逃,只怕是寒了麾下众将士的心呐……”
“说够了么?”漠颉笑着看向他,眼神冰冷。
盛赞狠狠剜了一眼打断自己话语的漠颉,双手撑在桌上托住下巴,笑嘻嘻道:“我发现漠府主你这人哪儿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还健在。”
漠颉翻了个白眼,他要是活活被气死,只怪这个狗日的盛赞!
盛赞懒得再与他拉扯,直接问道:“你跟着我做甚?”
漠颉用手里折扇绕着鬓边发丝,“路过此地办点事,刚好遇见了你,就跟着看看……”
盛赞:“嘶!居心叵测!心里有鬼!”
他语气神秘地继续道:“你不会是个变态吧?从刚至西边境开始我就注意到了,你一路跟着我。你…不会是……觊觎我家小马兄弟……的肉吧?”
漠颉真他娘的无语了,他觉得盛赞一定是个傻子,还没脑子,他娘的自己和他根本无法沟通!
他压下一肚子怒气,问道:“贺渲去请神山是你安排的?”
盛赞一脸茫然,“啊?”
漠颉看着对面的年轻人,肯定道:“就是你。”
盛赞眉头微皱,抿起嘴唇,“除了我还有谁?漠府主你果真没长脑子吧?这还用问?”
漠颉没好气道:“长了长了!”
盛赞噢了一声,脸上表情却是明显的我不相信。
漠颉站起身,问道:“你真要这么做?贺渲毕竟是贺夕双的亲爹,你就不怕他舍不得独子丧命,与你反目成仇?”
盛赞嗤笑一声,脸上尽是不屑,“漠府主以为贺渲是你这等小人么?你漠颉是扮君子的真小人,人贺渲可是有风骨的真君子,他能和你一样?是你笨还是贺渲蠢?”
“再者,如若贺渲真的舍不得独子丧命,选择抛弃大义与我作对,这对漠府主来说,不是又多了一名得力干将么?何乐而不为?漠府主还来问我?怎么?狗漠颉终于良心发现,不愿以多欺少了?不能吧?那你还是狗么?”
盛赞捏着酒杯,“事情做了就是做了,你也不必还来套我的话,我的布局你猜不透,就算你有些头绪,我还当真给你说得一清二楚么?那我这是想算账,还是想自裁?你还没死,我可不敢先走一步。”
他朝漠颉抬起酒杯,“这杯敬你,送你上路。望你早下黄泉。”
漠颉笑着摇头,“你都六十好几了吧,怎么还这么意气用事?幼稚不幼稚?”
他正要接过盛赞的酒杯,后者却错开他的手,仰头闷下一盏酒。
漠颉气笑了:“这酒你不是敬我的么?”
盛赞斜了他一眼,“是敬你上路酒又不是罚我不喝酒,咱俩深仇大恨,凭什么给你喝。”
漠颉坐回原位,“盛赞。”
他轻轻地喊了他一声。
没有回应。
于是青衫男子赌气一样,又喊了一声“盛赞”。
“有屁快放!”
漠颉看着对面那个没有一丝好脸色的年轻人,手指轻轻摩挲着扇骨,道:“四十年前,我向吴归提了一个要求,但他没有答应。”
盛赞没看他,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只是愣神一样盯着手里的空酒杯。
漠颉笑问道:“你不问我是什么要求么?”
对座的盛赞似笑非笑,“我问了,你就说么?”
“当然,”漠颉耸耸肩,总算有扳回一场的骄傲,“不说。”
盛赞翻了个白眼,“滚吧你!”
漠颉哎呀哎呀站起身,仔细抚平身上青衫的褶皱,语气淡淡又认真:“我就是君子。”
盛赞内心作呕,还没来得及开口驳他,就又听他道:“只是不如吴归,仅此而已。”
盛赞呸了一声,“别他娘的把你这厮和吴归相提并论,你不配!”
“原来可能是不配。”漠颉转着折扇,笑容和煦如春日暖阳,“但是现在他一个死人,能被人再提起来,就是天大的幸事了。所以,他凭什么和我相提并论?他也配?”
“盛赞,光景不待人,须叟发成丝。你已是丧家之犬,如今还想空耗光阴,自寻死路吗?我是猜不透你作何打算,但无论你做什么,都是白费力气。老天都不管的事,你管得了?”青衫漠颉笑意柔柔。
桌下,盛赞双拳紧握。
年轻人低着头,嘲讽道:“狗咬狗罢了,谁生谁死且不论,我总不会让你们好过!”
“你们的舒坦日子到头了。”盛赞昂起头,“若是不想沾到我这丧家之犬的晦气,劝你尽早自己割掉脑袋。他娘的反正有脑子也没见你用过,但毕竟是个全新的,到时候收拾干净了,还烦请你双手奉上,我好提给吴归看看,是哪个没用的废物,活着死了都比不过他。”
年轻人冷哼一声,“旧事重提,寻仇在即。”
“来啊,”盛赞笑意盈盈,“谁怕谁?”
年轻人的心里有四座坟冢,色老头的,吴归的,吴意的,还有他自己的。
死?盛赞从来不惧。
不及山都没了,他活着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漠颉笑了笑。
果然。
盛赞孤独一人,又有所倚仗。
窗外,夕阳即将落山,天上云彩变化无端,地上街道归声四起。
有个年轻人,一直在等待有人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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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典国金璟城,集书酒楼。
四人落座,安逸看着晏羿明显含悲的脸色,有些疑惑,于是小声问身旁的韦周流:“你们家少主怎么了?看着不大高兴的样子。”
韦周流正为大家斟茶水,闻言握着茶壶手柄的右手一顿,然后开始胡编乱造:“我家少主……可能是异乡见友引发了思念吧……”
“相思是苦!”安逸恍然大悟,笑呵呵道:“我的错我的错。”
韦周流点点头,心说还真是安少主你的错。
“安逸,”晏羿喊了他一声,“你什么时候走?”
“走?”安逸疑惑,“走哪?”
晏羿瞪了他一眼,“当然是回家啊!”
安逸摆摆手,“回什么家!我好不容易才溜出来,才不要回去!我特意来找你,就是想跟你们一道游历骐骥洲。”
“晏羿,好兄弟,我此番着急出来寻你,身上没带多少钱,之后还得拜托兄弟你多多照顾……”安逸说着一拍胸膛,“等我回了伏洲家宅就还你钱!都是兄弟,利息就不用算了,反正我有生之年是一定要还你钱的……”
“那你现在就把之前欠我的钱还我!”晏羿打断他,朝他伸出右手,“这样你后续欠的钱说不定也不用还了,就拿你之前欠的债抵。”
“晏羿——好兄弟——”安逸可怜巴巴看着他,语气为难道,“我身上就一袋碎银,怕是还不起之前的账……我先欠着,以后一起还……”
晏羿冷漠地收回手,“那就免谈!”
“行走江湖没钱傍身就好比车辇无轮,车辇无轮自然就行不动道,既然你没钱,就赶紧回家去,别整天想着逛荡天下。”
安逸愣了愣,假装没听见晏羿的拒绝,转头眼神求助韦周流。
我的安少主哎,你一口一个兄弟帮帮忙都劝不了我家少主,我就一个普普通通的护道随从,还能为你说上话?再说,我可不敢去触我家小少主的霉头,他现在正气头上呢!
韦周流脸色为难,轻轻摇了摇头。
安逸见他拒绝,又满含期待地看向宁戚,然而后者干脆转头望向窗外,根本不看他。
嗯,天气不错。
宁戚捧着热茶,觉得自己可能是老了,刚刚居然出现了幻觉,以为鼎鼎大名的安氏三少主正在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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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是人吗?”
漠颉看着盛赞,笑道:“别误会,我问的就是字面意思,问你还是不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心魂完整的人。”
盛赞闻言神情一顿。
他低下头,片刻后又抬起头,笑着道:“怎么不是?我不是难道你是?”
漠颉不以为意,反问道:“弄成现在这个样子……怎么说呢?”
他打开折扇遮住大半张脸,露出的眼睛仿若漆黑廊道里的一盏明灯,顷刻间照亮四方,足以让他看清一切。
“不人不鬼。”漠颉眼中染上笑意,“对,就是不人不鬼。”
“值得吗?”他问。
不是为了自己,甚至可能毁灭自己,只为几个没有血缘的死人,只为一个公正的结果。
漠颉不知道盛赞做了什么,但他知道盛赞肯定做了什么。所以四十年后再见他,他看上去好像没什么大问题,该狂还是狂,混不吝的态度比从前更甚,但是漠颉事后仔细推敲,又跟了他一段路,总算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盛赞的魂魄太过孱弱!不是那种风吹就倒的柔弱不堪,而是一触就散的四分五裂。
路上,漠颉悄悄对他使过命魂查探之术,剥离盛赞身上表面的障眼法,就感受不到他身上属于生人的气息,反而察觉到几分浓郁纯粹的鬼气。
现在的盛赞,不像阳间人,不像还活着。
死气沉沉,不人不鬼。
就像……
漠颉神情一瞬冷下来,“你做了什么?”
被问到的年轻人捂脸大笑,后来激动得甚至捶起了桌子,好一会儿才歇下来。
盛赞胡乱揉了揉自己笑僵的脸,一字一顿道:“要、你、管。”
“不管你做了什么。”漠颉叹了口气,“你这是何必呢?”
盛赞咦了一声,疑惑道:“你竟听得懂人话?”
“疯狗。”漠颉定定看着他,“等着吧,不管你做了什么,到最后你还是什么都做不成,而那时,甚至不需要我出手灭了你,怪不得别人,是你自己非要往火坑里跳。”
盛赞点头道:“我等着。”
“我等你们很久了。”年轻人喃喃。
漠颉嗤笑一声,一挥袖子,身形消散。
周围立即陷入一片混沌。原来的客栈消失不见,喧哗忽逝,刚才的所有景象都从年轻人的视野中消失。
盛赞闭眼,再睁眼。
他还站在进入青湾国西边境的城门前,手里紧紧捏着一张竹叶,他还没进入西边境,甚至还没变出小马兄弟。
盛赞转头望去,来时路遥遥不可见,秋色已明朗,黄叶漫天飞。
年轻人缓缓松开手,之前被他紧紧握住的那张竹叶,瞬间化作齑粉。
叶黄要落,秋风怎么挽留?
盛赞看着空荡荡的手心,眼里有些笑意,“四十年,足够了。”
江湖路远道艰辛,总有再见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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