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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州城,临近东城门的一家茶肆。
“出来吧。”
盛赞从袖中取出一片青翠竹叶搁在桌上,轻轻伸手一抹,竹叶立马化作一把鞘口镶大血玉的青铜鞘长剑。
“单州城百晓生明子书,见过盛先生。”
一个看着三十多岁的男子出现在盛赞面前,他容貌一般,脸上堆着笑,略带一些憔悴,眼睛一睁一闭,有些干枯发黄的长发被他束了一半,还有一半随意披散。
盛赞指了指自己的左眼。
“以前受过伤,瞎了。”男子摆摆手,也没客气,直接坐到盛赞对面位置上,开始吃茶点。
盛赞微笑道:“待会儿结账明公子要付一半钱。”
明子书闻言立马停筷,伸出一只手,有些烦躁地支撑着半边头颅,“盛先生有事问我?”
盛赞点头道:“烦请你将老衣巷陶悠然一家的事情精简一些说给我听。”
明子书神色有些意外,“盛先生还关心这些平头老百姓的家事?”
盛赞闻言一笑,轻轻抖了抖衣袍,“盛某向来喜欢听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很有趣。”
“不曾想盛先生还有这等雅致,也很有趣。”明子书嚼着茶点,点点头,“只是就如盛先生亲眼所见,那陶悠然就是一介凡人,长相普通,性格一般,家境拮据,没有任何修行资质,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
盛赞一手抚上剑身,缓缓笑道:“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两个死后能够归拢残魂,化身镇宅灵的修士,却生出了一个毫无修行资质的儿子,这事说给你听你信不信?”
明子书叹了口气,“我说盛先生你这又是何必呢?你都自顾不暇了,还有心情掺合一个凡人少年的家事?”
盛赞拿起桌上的长剑,提醒道:“盛某爱好独特,就喜欢多管闲事。明公子若是不想负伤而归的话,还是尽快把事情说清楚的好。”
明子书欸乃一声,伸手示意盛先生千万别激动,只听我单州百晓生将此事原委细细道来……不过事先说好,这些事情,都是我明子书的茶桌醉话,只是一不小心给盛先生听了去,千万不能冤枉明某泄密!若如此,明某……就要卷铺盖走人,去当那别城百晓生了!
盛赞默默颔首,明公子在这单州城蛰伏多年,想必早已厌倦此地风水人事,早些另觅新土也是上策,我看那清风城、定均城就很不错……明公子你听听!清风百晓生、定均明子书,多威风!
两人沉默来往,毫无默契。
明子书板着脸说道:“盛先生可别拿在下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盛赞斜眼过去,“我会是这种人吗!”
刹那之间,明子书心上微微发凉,说不定你还真是那样的人呢?
男子揉了揉脖子,去你娘的,老子以后打死都不会多管闲事了。
“青湾国单州城老衣巷陶心斋,本国国师座下二弟子,能文能武,提笔作文千家颂,翻身上马敌万军,名声大扬皇城。陶心斋三岁拜师修行,资质过人。他遵从师令入朝堂,二十岁文试中状元,二十五当护国大将军,三十岁辞官归隐,又过一年娶东山府第十三代单传弟子蒋青为妻,婚后一年蒋青产子,取名悠然。”
“青湾国是个小国,所谓得道能人的境界肯定不超第五乾元境,虽然无法同整个骐骥洲的英才作比,但是仅在本国,修为能力足以让他们横着走。”
“陶心斋便是乾元境修士,实力在青湾国本土也能排得上前五,至于东山府蒋青,因为骐骥洲东山府专修药术的缘故,修为不高,腾云境。”
“按理说,两个修士生下的孩子,修行资质虽不会个个绝佳上乘,但也一定高于常人。然而陶悠然根本没有任何修行资质,甚至比常人还不如。父亲乾元境,母亲腾云境,生出来的孩子怎么可能这么平凡?”
“这其中必然有鬼!”明子书斩钉截铁道。
“我十三年前来到单州城,那一天正好是陶悠然降生的日子。当时我初来乍到,就在城内大街小巷随便逛荡,想着熟悉一下单州城的风土人情。我从青天白日逛到夜色如墨,最终停在老衣巷附近,因为就近客栈都已客满,我就随便找了棵树,打算将就一晚……”
盛赞点头道:“那你还真是随便。”就跟谢趣野一样。
明子书嬉皮笑脸,“没钱只能随便。”
“我现在也囊中羞涩。”他指了指桌上的茶水与点心,笑容真挚,“盛先生为人仗义,慷慨大方,就别要在下出那一半的钱了?”
盛赞微笑道:“此事免谈。”
一毛不拔!明子书悄悄斜了年轻人一眼,把剩下的茶水与点心都挪到自己面前,边吃边喝。
盛赞看着仰头喝茶如牛饮水的明子书,忍不住感慨,“你还真是喜欢喝茶!慢点吃,小心噎死……”
明子书扬起手中茶盏,神色愤愤而哀伤,“我喝的是茶吗,是钱呐!”
两人你来我往,一顿瞎扯,终于回归正题。
“那日我躺在树上,怎么也睡不着,一直熬到周围灯火尽熄,我才总算有了丁点睡意。就在我即将睡去之时,天边不远处忽现七色彩晕,单州城的很多山水灵运从四面八方升腾而起,如浩荡春潮,一股脑往老衣巷里汇聚。在下见了这还能睡着?我睡意顿消,跟着灵运流向行进,最后停在陶宅门口。”
明子书抹了把脸,神情难掩激动,“千年难遇的吉兆!竟是为了一个孩子的降生而生发!”
“我不知道那日看见这份吉兆的人有多少,但是比方说看到吉兆的我,就下定决心留在单州城。我以百晓生身份留在城中,一直小心观察着陶悠然的成长。这孩子自小活泼开朗,聪慧过人,三岁就能识字作文,五岁开始随父修行,我曾见过他与山中精怪对话玩耍,也曾见过他独自行夜路,百鬼不敢近身……那时陶悠然的修行资质肉眼可见,甚至称一句千年难得一遇之奇才都不为过!”
明子书眼中大放异彩,只是很快又黯淡下去,“事情的转变发生在五年前,陶悠然八岁。那日陶宅来了一位客人,留宿一夜后离开。那之后陶宅沉寂了七天,七天之内没有任何人见过陶悠然一家。后来我在街上看见出门买酒的陶心斋,他神色憔悴,失魂落魄,他的邻居几次与他打招呼,他都没听见。又过了一月,我打听到陶悠然生病的消息。他闭门不出,在家中修养了整整一年……”
明子书再次见到陶悠然的时候,少年已经九岁多了。他似乎变了很多,不再像从前那样阳光开朗,见到一个人就要问声好。少年变得内敛拘谨,只有在看到熟悉的人的时候,脸上才会露出腼腆的笑容。
那时候的陶悠然,很久才出一次门,就算出门,也只是从自己家门口,慢慢走到老衣巷入口,又从老衣巷入口,慢慢走回自己家。少年就像个行动不便的老人,每隔一段时日就沿着巷子散散步,以此来锻炼自己老弱的身体。
少年和玩伴的关系也因此生疏,很多时候哪怕陶悠然看见了曾经熟悉的玩伴,也只是浅浅一笑,然后快步离去。少年的身上总是萦绕不去一股奇特的药香,他好像因此拘束,不敢与旁人多作交流。
明子书曾经数次看见慢慢走完老衣巷的少年,坐在自己家门前的石阶上,呆呆望着天。只有门内传来爹娘的呼唤,他才缓缓起身归家。
九岁的陶悠然,就像一支燃烧的蜡烛。明子书不知道那燃烧蜡炬的火光从何而来,因何而起,只是日复一日,束手无策地看着少年原本惊人的修行资质,燃得一点儿不剩。
少年十岁生日那天,孤零零地在家中守过漫漫长夜。次日起来,邻居葛大娘上门,她牵着有些瘦削的少年,一路走到东城门。
葛大娘的手心粗糙,不断有汗沁出。少年没有嫌弃,反而紧紧地,紧紧地握住妇人那只手。
他们在东城门等了五个多时辰,总算等来了陶悠然父母……的灵柩。
刚满十岁的陶悠然一声未吭,在葛大娘一家的帮助下安葬了父母。
这之后,少年坐在家门前石阶上发呆的次数更多了,后来几乎日日都是。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盛赞突然说道:“他应该什么都没想吧。”
明子书嗯了一声,缓缓道:“极致孤独。”
少年的所思所想只在家中,出了家门,他就是飘零浮萍,无处安心。
“后来我得到消息,陶心斋和蒋青那次出门是受国师之邀,到皇城为他庆寿,后来两人归家途中遇到一批外乡修士欺压百姓,夫妻二人出手相助,但因寡不敌众,被其围杀。国师知道后派人追绞那批外乡修士,只是查了半年也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不得已只能作罢。”
“我还听说,国师本来想把二弟子的遗子陶悠然接去皇城照顾,只是被陶悠然委婉谢绝,没能成事。后来国师的大弟子、小弟子都曾来过单州城,前者光明正大找到陶悠然家里,住了两天后离开;而后者并未在陶悠然身前露面,只是暗中陪了他一月才离开。除此之外,与陶悠然还有来往的,就只有邻居葛大娘一家了。”
明子书沉默片刻,接着道:“我怀疑陶悠然的修行资质是被某种秘法封印了,或者是被居心叵测之人以术掠夺或打碎了。另外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就是陶悠然仿佛被人篡改了记忆,他如今不但泯然众人,而且好像完全不记得自己曾入修行的事了,后来甚至记忆被重塑一般,只将自己和家人都当做平凡人。”
盛赞缓缓转头,望向明子书。
“只是猜测,尚未试探。”明子书轻轻摇头,“恐怕也试探不出什么。”
男子拈起一块茶点,眉头紧皱,“此事复杂,牵连必广,现下我所知道的,首先是五年前拜访陶宅的客人,然后是那批杀人灭口的外乡修士,以及蒋青宗门东山府,都脱不了干系,国师一脉应该也知道点什么。”
盛赞有些意外,“东山府?”
明子书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木匣,递给盛赞。
盛赞接过手,轻轻打开一看,惊讶道:“东山府到底受了什么把柄牵制,竟舍了单传弟子蒋青的命。”
明子书摇头,收回木匣,“这也是我最近才得到的消息,对方隐瞒身份送来这个木匣,有意让我知晓东山府与此事有所牵连,只是也未阐明其中详情。”
“我本意无心掺和进去,只是有人故意拉我入局,我才不得不采取行动。我暗自跟了陶悠然三天,什么异样也没发现。原本还想翻进陶宅寻点线索,只是有那两尊镇宅灵守护,我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就此作罢。但没想到后来盛先生你来到了单州城,因缘际会之下又结识了陶悠然,还答应带他走,我认为有机可趁,于是便跟来看看,然后就被盛先生你发现了。”
盛赞撇撇嘴,这姓明的什么毛病?难道天底下的百晓生都是自己以身涉险打探消息的?那还真是兢兢业业啊……
说起这个,明子书就忍不住满脸懊恼,“早知如此,我那时就不该留在单州城。无所事事十三年,亏大发了!”
明子书悔啊!当初他本来是相中了陶悠然的修行资质,想着日后找个机会代师收徒,把这么一个千年难遇的修行好苗苗诓回首一山的……谁知道天才出世多风险啊!陶悠然呐陶悠然,你误我甚矣!
盛赞看了眼愤恨抓发的明子书,问道:“你师尊身体还好?”
明子书闻言停下动作,见盛赞也不再装作不认识自己了,于是恢复真容,身子坐正,规规矩矩答道:“回盛先生的话,师尊一切都好。”
盛赞极其遗憾地叹了一口气,“那老头居然还活着啊……”愁人呐愁人。
明子书咧嘴一笑,盛先生向来言行无忌,他早就习惯了。
“井深和风渌呢?长高了么?”
明子书闻言摇摇头,他也十三年没回首一山了,那俩看门童子又向来不与他亲近,不知道长成啥样了。
“你啊你……”盛赞伸出食指敲了敲桌子,“井深和风渌两个这么好玩的小孩,你身为首一山下届掌门,怎么对自家看门人还不上心呢?”
明子书闻言撇撇嘴,那俩顽皮崽子好玩?别被他们俩玩死就烧高香了!师尊也真是的,找那么两个活冤家看门,也不怕哪天自家首一山被他们俩看没咯!
“怎么样?还打算代师收徒么?”盛赞问他。
明子书愣了愣,摇头笑道:“首一山怕是容不下这么一尊大佛。”
盛赞叹了口气,“你的决定是对的。你师尊有你一个弟子就够了。”
年轻人双手笼袖,下巴搁在桌上,“只是可惜了,本来还能给你师尊找点事儿做呢!”
明子书连忙摆手,去他娘的代师收徒,他可不想因为带回个巨大变故而被师尊活埋!
“陶悠然跟着盛先生,我放心!”他说,“只是此事非同寻常,盛先生还需小心谨慎,以后若再有消息,我会立即传信盛先生。子书也会将此事一一禀明师尊。我已在单州城安排好接替者,现下他已就位,我也马上就会启程返回地子洲。”
明子书掏出几枚铜钱搁到桌上,可怜巴巴道:“这是在下身上所有家当了……”
“罢了罢了,你且去吧!”盛赞闭上眼,“怪我爱多管闲事。”
明子书闻言一喜,迅速拿起桌上剩余的几块茶点就告辞而去。
盛赞挥手撤下小天地,周围人并无所觉,自始至终只记得有个身着青玉色衣衫的年轻男子,看着是个文弱书生的模样,实际上贼能吃,自己一个人就吃光了三份茶点!
他娘的明子书你是饿死鬼附身么?
年轻人摇摇头,招来茶肆小二,又买了一份外包茶点。
盛赞提着茶点,慢慢悠悠走到东城门,一个瘦削少年看见他,立马眼泪花花奔到他面前。
“盛先生你去哪儿了!?”陶悠然一边哭,一边问,“我还以为盛先生你反悔了…要、要把我独自…丢在单州城了……”
盛赞揉了揉少年的头,用袖子替他抹干净脸上泪痕,把手里的茶点递给他,“我没反悔,只是怕你路上饿,去给你买了份茶点,喏,拿去慢慢吃。”
陶悠然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闻言又是一顿大哭。
年轻人叹了一口气,哭吧,哭吧,把以前所有的伤心事,一次性哭个够。
盛赞拍着少年的肩膀,等他哭够了,这才双手笼袖,走在前面。
“陶悠然,黄叶开始落了,咱们离开单州吧。”
陶悠然嗯了一声,快步追上盛赞。
少年其实有些不好意思,自己都已经十三岁了,记忆中自己也很久没哭过了,只是最近哭的次数,尤其是在盛先生面前,好像哭得特别多呢……
一大一小并肩走出城门,陶悠然忍不住回头一望,城门之内的单州,确实黄叶如雨落。
爹,娘,我走了。
少年眼里满是不舍,当他再回过头,面上只有要一路走下去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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