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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赞进城之前,特意交给陶悠然一张符篆,让少年若查觉事情生变,便立刻燃起符篆,自己就会来到他的身边。
陶悠然认真听完,将符篆仔细看了几遍,小心翼翼地揣入怀里。
两人分别之后,老头模样的盛赞脚下生风,双袖甩得飞快,快速穿梭于城中各处。
茶肆酒楼他去了,大街小巷也逛了,无论遇到行商菜贩、妇女儿童,都能聊上一聊。一路上逮了两个毛贼,手上嘴里不闲着,不是这里买了些特产,就是那里挑了几本旧书,后来背篓装成小山一样,脊背愈低走得却越快。
盛赞无视行人惊异的目光,糖葫芦买了两串也不吃,倒是时不时往嘴里扔几颗茶肆里外带的盐水花生,咬得嘎嘣响。
哼,老了就走不动了?老了就嚼不碎花生了?盛赞内心喟叹一声,你大爷我都这么稀奇古怪了,怎么还是没人找上门?现在的人都这么谨慎的么?
其实盛赞之前落后陶悠然几步进城,悄悄跟了他一段路,没多久就发现了三个行迹可疑的人。不过,按照盛赞的观察,那三个人并不属于同一派别。其中一个挺年轻的纤细男子在看到陶悠然选定城中心一家客栈后,与另一个高壮的男子交头知会了一声,就先离开了。盛赞派了一只竹叶蝶跟着那男子,发现他走走逛逛,最后入了国师府。而那个留下来的高壮男子,住进了陶悠然所住客栈的对街客栈,并且在入房以后就放飞了一只传信灵鸽。
盛赞的竹叶蝴蝶跟着灵鸽,并未抵达国师府,而是飞入了一座院竹青青的寻常府邸。
至于最后一个穿黑衣的男子,样貌不俗,气质冰冷,看着最为深藏不露。盛赞发现他所跟踪的,并不是陶悠然,而是那名跟踪陶悠然的纤细男子。
所以,那个人是冲着那名纤细男子来的,还是企图对国师不轨?或者他是陶悠然受虐事件中的一员,要随时明晰对手,抑或助手的行事?
嘶,事情比想象中的还要复杂。
盛赞城内各处都转过了,这时随便思量片刻,便决定还是先去那座灵鸽飞临的府邸看看。他猜测,府邸应该是归属于国师其他两位弟子之一的,而那个高壮的男子很可能就是听命于他们中一位的眼线。
年轻人留下一只竹叶蝴蝶,等看着它慢悠悠飞远,便往那座府邸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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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湾客栈。
陶悠然随小二走到房间,放下包袱,随便看了看,十分满意。
这青湾客栈不愧是皇城第一客栈,瞧着是比之前住过的那些客栈整洁舒适。
少年换了一身干净衣衫,又向小二点了饭食,慢慢吃光了,便静静地坐在桌旁,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
刚刚他进门之前,内心的魔灵有些狂躁,搅得他心疼。现在吃饱喝足,又歇息够了,总算好了很多。
不知道盛先生此刻逛到哪儿了?
少年看着窗外繁华的街道和自由自在的行人,有些艳羡。
如若不是盛先生的安排,他也想去好好逛逛这皇城,看看爹爹年轻时候任职生活的地方,这样即便他忘了从前,也能记得以后……
“咚咚咚——”
门被人连续敲了三下。
陶悠然猛然回过神,有些慌张地站起身。想起盛先生的吩咐,少年理了理衣衫上的褶皱,才走到门边,小心翼翼问道:“谁啊?”
回答他的是一片静默。
陶悠然皱了皱眉,又问了一声。
门外的人依旧没说话。
少年在屋内来回踱着步,好不容易站定,心一横,飞速开了门,然后……没看见人。
陶悠然谨慎地往门外探出上半身,廊道左右都看了看,果真没有任何人。
少年又等了一会儿才关上门,心里只觉莫名其妙,然而当他欲想挠头的右手才举一半,就在见到面前场景时生生凝住。
桌旁,陶悠然刚刚坐过的位置上,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也望着窗外。老人似乎有预感一般,在少年惊愣的一瞬就转过头,眼带笑意地看着他。
这人怎么进来的?陶悠然尴尬地放下手,看着慈眉善目的老人,完全不知所措。
“悠然,都长这么大啦……”老人看着少年,眼里一下子泛起泪光,他举起微微发颤的右手,向陶悠然招手,“来,来,过来让师祖爷爷看看……”
陶悠然闻言一愣。
原来眼前这位和蔼可亲的老人,就是爹爹的师父,青湾国的国师——封可铮。
怎么…怎么来的是国师本人?国师他…不知好坏,当初…也没有救爹爹……
少年不敢上前,两手背在身后,紧紧攥着衣衫。
“悠然,我是师祖爷爷啊…我们以前见过的。我是你爹的师父,你又从小跟随你爹修行……你便叫我‘祖师爷爷’,你从前很黏祖师爷爷我的…你不记得了么?”
老人眼中有悲痛一闪而过。
陶悠然抿着唇,不知如何回应。看来就连盛先生也没料想到,国师会亲自来见自己。
“悠然啊,祖师爷爷我…对不起你爹……”老人偏过头擦了擦眼泪,轻声说,“我当初就不该放他离开皇城,如果那时我执意拘着他,他也不会……”
一国之师,竟在他这个小辈面前失态落泪。
陶悠然痛苦地咬着牙,他不能理解封可铮的话,当初爹爹辞官归单州,还与国师有过争论吗?
国师大人…你…别哭,少年说话有点结巴起来。
“对不起,悠然。”封可铮红着眼眶,“今日见你,思及故人往事,难忍落泪,是我失态了。”
他笑着看向陶悠然,“如今好了,你到皇城来了,以后你就跟着祖师爷爷,住国师府,找最好的先生,上最好的学塾,只管把国师府当成你自己的家,吃的喝的用的都无忧,爷爷还要代替心斋手把手教你修行,让你达成你父亲未能达成的成就……”
“国师大人。”
少年若有所思地看了端坐桌旁的老人一眼。
封可铮心头一凛,挤出一抹微笑:“怎么了悠然,你还是不愿随我去国师府么?”
“那你到皇城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国师大人忘了吗?”少年脸上露出笑容,尽量保持着语气的轻快,“单州才是我的家。既然爹爹当初执意回乡,在那里和我娘亲成亲,然后生下我,那么我的家,就只能是单州。哪怕爹娘已去,我也不在单州了,家也不会变成国师府。”
我只是…没有家了。
少年赶走突然的失落,笑着谢道:“国师大人的好意,悠然心领了。只是就如国师大人进屋所说的第一句话一般,我已经——长大了,能够自食其力,所以不需要别人的照顾。”
“是吗?”封可铮脸上露出释然的表情,“父母不在,归处便无。宁愿自己死撑着也不愿接受别人的好意。好好,陶悠然你果然是心斋的儿子。”
他向少年招了招手,声音温和道:“那随爷爷去国师府看看,小住几天,总是可以的吧?难道说悠然你不想看看你父亲曾生活过的地方么?”
陶悠然闻言身体放松下来,他还真是担心自己的拒绝会惹怒国师,然后给盛先生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少年害羞地坐到封可铮身边,见他面前也没盏茶水,就自己帮他倒了一杯。
封可铮微微点头,接过茶水。
“悠然,”封可铮低头看着手中的茶水,语气平常地开了口,“大师叔、小师叔这两个人,你还记得吧?”
果然,少年的眼底闪过一丝茫然。
陶悠然之前已经听盛先生讲过所有他所忘记的事情了,只是国师突然提起,自己虽然知道爹爹有个大师兄和小师弟,却没有办法从印象中找到关于对方的一丝一毫。
封可铮判断得没错,少年的记忆缺失很严重,从他嘴边若隐若现的痕迹可以看出,少年现在的心情是有些紧张的。
慌什么呢?
老国师轻轻一笑,果然还是个孩子,跟长大可沾不上边。
陶悠然这会儿目光根本不敢随意落到老人身上,他藏不住事,只求国师赶紧离开。
“走吧。”
少年听见老人如此道。
走?走去哪?
似是看出了少年眼底的疑惑,封可铮起身后一边抚平衣衫上的褶皱,一边答道:“去国师府。”
去国师府?现在!?
少年便支支吾吾地问封可铮:“国师大人…现在就去?”
“叫什么国师大人!”封可铮皱了皱眉,然后笑道,“要叫爷爷,祖师爷爷。”
陶悠然胆怯地点点头。
“有人念着你呢,去迟了恐怕要生变。”封可铮不打算多说。
陶悠然一听,感觉不是什么好人,自己恐怕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了……
封可铮看着脸色煞白的少年,嘀咕道:“一国国师站在你面前都不怕,还敢拒绝你祖师爷爷,求你住国师府也不允,现在听到个别人,反而吓得要死了一样……”
老国师经过窗边,往对街的客栈望了一眼,微一点头,便先陶悠然打开了门。
封可铮回望一眼,示意少年跟上。
陶悠然便战战兢兢地跟着国师出了门。
伴随着轻轻关上的门,少年甚至听见了自己雷鸣一般的心跳。转过身看着走在前面的老国师,他悄悄按了按放在心口处的符篆,深深呼出一口气,强制心安,跟上了封可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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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
盛赞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揉了揉摔疼的屁股,转身使劲踹了一脚院墙,“墙没事修恁老高!摔死你大爷我了!”
“谁在那儿!?”
“来者何人,光天化日之下,胆敢私闯民宅!”
盛赞抬眸,见一黑衣方脸壮汉手持粗棍,正声厉俱色地向自己冲来。
“哪里来的老毛贼!?竟然翻墙入内!”
“咦?这不是老夫的家啊?”老头模样的盛赞一脸恍惚地挠挠头,不好意思道,“哈哈,老夫出门没带钥匙,爬错墙了。好汉饶命,都是误会!”
“胡编乱造!”壮汉闻言一棍挥出,没想到却被盛赞一个没站稳,恰巧躲过。
年轻人就如一朵被风雨催落的娇花,可怜兮兮摔在地上。
“苍天可鉴呐!老夫年老眼花,腿脚不便,你这位壮士怎么就不相信老夫的说辞呢?”他激动地道。
腿脚不便?我看老家伙你爬墙的时候腿脚麻利好使得很呐!壮汉冷笑一声,一挥手指,便从前方屋顶飞下、屋内跑出,一共十多人,将盛赞团团围住。
盛赞连忙向前拱手,“各位壮士,有事好好商量,万不可以多欺少、以壮欺弱!”
“说!”壮汉粗棍横在身前,歪着头冷眼盯住盛赞,“你个老家伙,没事闯人家宅做什么?”
“这位壮士你说对了,就是没事才偷偷翻墙进来的。”盛赞笑得一派真诚。
年轻人转而做出高深莫测的表情,有模有样地甩了甩衣袖,看着是打算要逃。
众人严阵以待。
可就在盛赞堪堪迈出去一只腿的时候,神色一变,紧接着收回那腿,又后退了两大步。
见状,众人都有些疑惑。尤其是那个壮汉,不自觉地握紧了粗棍,就担心自己一个不注意,面前的老头就遁地逃了。
下一秒,一道挺拔的身影出现在人群之外。
来人面容清秀,一袭黑衣上绣金丝竹节,腰身挺拔,气质温宁。
是钟习,青湾国国师的小弟子!
“哎呀!大人你来了!”盛赞笑眯眯地冲那个男子招手。
其余众人望向来人,立马为他让出一条道。
顶着盛赞满含期待与笑意的目光,钟习缓缓走到他面前,笃定道:“你未曾见过我。”
“但你认识我?”他问。
“不认识。”盛赞笑意不减半分,“但今日过后不就认识了么?”
钟习敷衍地勾了勾嘴角,就像听到一个低劣的笑话。
“盛先生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噢?”顶着众人的目光,盛赞动作粗鲁地退下了老人面皮,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你认识我?”
钟习咧嘴一笑,“四十多年前,不及山盛赞,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言重了言重了,而且你也说了,”盛赞不以为意,“是四十多年前。”
盛赞又如何?
四十年忘掉世人一份盛赞。
四十年忘掉世上一个盛赞。
“这世上,盛赞从来不值一提。有人给了就受着,全部收回也不提及。”年轻人摇摇头,撤掉其他障眼法,腰背也不再佝偻,挺立如院中翠竹。
“大人认识四十多年前的盛某,盛某却对你毫无印象。大人——”
“可还认得如今的盛赞?”
钟习轻轻一笑,“四十多年前,钟某得师父特许,出门历练,有幸于冉冉洲瑁酩山得见盛先生剑仙风采。彼时钟某费尽心血才抵三境,如何能入盛先生这般大人物的眼?至于眼前的你,今日过后不就认识了么。”
被人回以同样的话,盛赞表现得很不以为意。
钟习低头,眸中阴冷转瞬而逝。他刚刚的话说得极其阴阳怪气,他以为盛赞会因此置气,没想到对方根本不屑一顾!
还当自己是四十多年前的盛赞么!?
钟习永远也忘不了,四十五年前,冉冉洲瑁酩山,黑衣男子一剑开山,荡平诸邪,剑气凌尘。彼时已入修行三十余年的钟习,不过刚入第三境,境界低又不稳,但即使双眼被那凌厉剑气刺得生疼欲裂,也像在场的其他人一样,咬牙强撑着,远远看完了全程。而这只是因为他们知道,这样的剑法,人间极少有,见上一次即是幸运。
钟习承认,自愧不如,也永远无法超越。
那样的盛赞,不是人间一盏灯,而是天空降下一颗星。
钟习崇拜他,崇拜一个当年只有二十岁的毛头小子。这让他心里很不好受,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实是天堑鸿沟。
可那样的盛赞,哪怕是星星,后来也黯淡了。几年过后,钟习听说不及山被围剿了,盛赞仗剑跨越数洲,杀力恐怖,最后却还是谁都没能救下。
那是盛赞最后一场厮杀。
他就像回光返照的将死之人,最后一次大放异彩,却仍然难逃“死亡”的命运。
然后,盛赞消失了。
消失了整整四十年。
曾经遥不可及的耀眼星星,如今再见,已成平庸之辈,微若萤火。
钟习这会儿看面前姿容平常的盛赞的眼神颇为新鲜,他觉得这人要么就是极度的机智与宽容,要么就是傻的,多管闲事,烂好人一个。
当年的盛赞,再也回不来了。
盛赞哀叹一声,自己还真是挤入乱局中了,人多势杂,难怪明子书遇到自己就撂担子跑路了,这事谁管谁冤大头!
年轻人嘀咕道:“陶悠然呐陶悠然,你可千万给我挺住咯!等此番事了,我把你卖给宋珞澜,要再加一倍的钱!”
“盛赞。”
钟习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叫出他的名字。那个英姿无双的盛先生变成现在这样,已经不值得他钦敬与嫉妒了。
“出剑吧。”他说,“陶悠然的事情,你管不了的。”
盛赞咦了一声,“那我不管的话,还有人管吗?”
钟习冷下脸,“你想管也管不了!”
盛赞摇摇头,教训道:“答非所问。”
“别废话!”钟习板起脸,“出剑!”
秋风一过,院内竹叶沙沙作响。
“不巧。”
盛赞弯下身揉揉膝盖,抬眸时轻轻一笑,“我早就不用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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