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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习目瞪口呆。

    盛赞直起身,唉了一声,“要不咱们比拳法?盛某的教拳师父虽然人不靠谱,拳法是厉害的。经他教导,比起盛某的剑术,其实盛某的拳法也不差啦!”

    年轻人拍胸脯震天响,“如何?咱过几招?”

    钟习沉默许久,冷笑道:“盛…道友口气不小啊。”

    盛赞闻言摆了摆手,然后羞涩地掩唇一笑,“大人这话说的!当初可不是盛某自封的‘术法全才,剑拳无双’……”

    “不过盛某的口气志向——也的确不小就是了。”盛赞向前走了几步,眼底笑意瞬间如冰凝,“如果是大势所迫,你身不由己,只能独善自身,我可以理解。但要是最后让我查出来你还做了那些小人的走狗,帮他们干了伤天害理的破事,伤害了陶悠然,我他娘的饶不了你!陶悠然的事,你不管我管!我是不如从前了,但也不是随便来个人,就能哐嚓几下弄死的。”

    “不用剑又怎么了?”盛赞咧嘴一笑,“老子赤手空拳也能掀了一座皇城!”

    “出剑?”年轻人轻抬眼皮,意味深长地看向钟习,“你也配?”

    见他还在往前,一众侍卫立马上前,将钟习严严实实围了一圈。

    众人看盛赞的眼神就如同看死神,人人惊惧不已。尤其是那个方脸壮汉,粗棍横在身前,面上云淡风轻,双手却不自控地发着抖,有如烈风颤枝。

    “别、别再往前了……”壮汉结巴道。

    盛赞看着面前众人,眼中满是一种无奈,“小小青湾国,破事还挺多。然而——”

    “我想管你们还不乐意!”

    年轻人散发的气场强大,不知不觉之中,钟习心上翻涌着莫大的惊恐。

    就在一瞬。

    风,停了。

    周围人都静止不动。

    钟习小幅度扭头看了看宛若凝固的众人,又谨慎地看向盛赞。

    年轻人面容不屑,微一招手,青青院竹抖落无数叶片,纷纷扬扬蒙蔽钟习的双眼。

    下一秒,钟习置身一片黑暗。

    唯一的光亮是盛赞,但他分明未动,钟习却感觉对方正离自己愈发遥远,他噙着笑,嘴里还念念有词。

    钟习死死地盯着盛赞的嘴巴,去读唇语,想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钟习恐惧、懊恼、愤怒,莫大的无力感犹如潮涨没过心头,怎么都无法集中注意力。

    他要死了么?

    原来不论过去还是现在,他一直都比不过盛赞。

    钟习预感到,如果盛赞愿意,自己的身死道消,不过在恍惚一瞬间。

    原本气质温宁、胜券在握的男子此刻独自站在虚无混沌之中,惊得嚎啕大哭。

    他怕死。

    他不想死。

    “钟习。”

    忽然,盛赞虚无缥缈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见你心诚——”

    “那便、送你,心心念念的一剑——”

    钟习满脸是泪,闻声狼狈慌乱地四处张望。

    当男子转过身的时候,一道夺目青锋剑光,就如同被天神摘临,它劈破无边混沌,穿越四十五年的时光,从冉冉洲瑁酩山,转瞬来到他眼前!

    “放过我!!”钟习抱头大喊。

    只闻一声冷淡嗤笑,那道璀璨惊绝的剑光便若朝升之时的无数萤光散,被混沌吞吃腹中。

    钟习两脚瘫软,扑通一下跪到地上,身上汗落如雨,早已浸湿衣衫。

    四周一片静默,只有男子大口喘气的声音震如擂鼓。

    “这一剑,怎么样?”

    钟习艰难抬头,在远处看到一丝光亮,瞬间一声呼啸,之后有若风摧竹林,片片竹叶胡乱飞袭,似凌迟利刃。他紧闭双眼,抱头忍耐,忽感眼前光芒大作,等到光亮熄下,这才敢睁开眼睛。

    他还在院内,被十数位呆立的侍卫围护着。

    如果不是感到自己被汗浸湿的衣衫,急剧颤抖的身体,以及不可平复的心跳,钟习会以为刚刚遭遇都是假象。

    “盛先生……剑术无敌。”钟习挥手撤开护卫,嗓音沙哑,仿若瞬间苍老了几十岁。

    他想给面前的年轻人作个揖,只是身体绵软如水,好像和他的高傲与骨气一样,在经历那么一遭以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盛赞脸上是不咸不淡的笑容。

    总有人觉得自己聪明至极,以为眼睛看到的就是全部。但是世上很多事情不能只看表面。不然人为什么要长两只眼睛不够,还要长耳朵,生脑袋?就是想让你说话做事之前,不只看清楚,还要听清楚,想清楚啊!

    不管钟习是出于什么缘故挑衅自己,就凭他这狗眼看人低的架势,就要给他好看!

    老虎不发威,真当你大爷我是纸老虎啊!?

    盛赞看了看失魂落魄的钟习,又看了看战战兢兢的侍卫们,想起来自己还是要更和善些,不然一会儿把人吓死了,自己都没处问话。

    于是年轻人清清嗓子,拍了拍钟习的肩膀,“刚刚吓到大人你了吗?盛某就是逞逞强,开个玩笑,大人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未经允许,翻墙进来是盛某不对,但是盛某刚刚已经让大人免费领略了一遍盛某的剑道绝学,你我有来有往,盛某知错就改,就算咱们扯平了。”盛赞哈哈笑了几声,“那既然咱们双方扯平了,就请大人现在和我说说吧,关于你知道的、陶悠然一家的所有事情。”

    钟习点头,无奈苦笑,甚至都不敢在心里骂一句他的装腔作势。

    可筑小天地,至少无相境往上。

    而能逆转时光,迁移法术的小天地……钟习刚刚领教了,却闻所未闻。

    盛赞说得对,即使他如今不用剑了,也不是随便一个谁就能打倒的。

    今日来自往昔的一剑,将会成为他永远的梦魇。

    钟习神情悲怆。

    如今的盛赞,真的比四十多年前的他逊色么?他看不见得。

    钟习低估盛赞太多了,他以为剑术是盛赞唯一的倚仗,却不曾想剑术只是盛赞之一的选择。

    狼狈至极的国师小弟子挥退左右,神情恭敬地请盛赞入堂内上座,好吃好喝招待着,然后得到应允换了身干净衣裳,便事无巨细地将他知道的所有事情娓娓道来。

    钟习对陶悠然没有恶意,也无人逼他对那个凄惨少年使坏。

    对二师兄的独子陶悠然,同情和心疼肯定是有的,但要说救他,钟习自知自己做不到,也从来没有这个想法。

    人世间,有些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尤其修行道上,结仇就是寻死。相比于自己的生命和前途,陶悠然算个屁。自己根本犯不着为了一个别人平白豁出性命,惹上无数仇家。

    师父有三个徒弟。大师兄万阳,现在是乾元境三期,半个身子挤入第六无相境,再努把力就能破境了。二师兄陶心斋,四十二岁身亡,修行止步乾元境。至于自己,姓钟名习,国师小弟子,有心修行,但无力破境,至今卡在晖阳境二期。

    钟习生于钟鸣鼎食之家,未入修行之前,就是个住在皇城里边吃喝玩乐的富贵闲人。二十五那年,家里给游手好闲的钟习买了一个闲官当,但他没过多久迷上了看话本,对书中描写的江湖、仙侠极为热忱,于是二话不说,四处找人学术问道,上山修行去了。

    年轻的钟习还有那么点修行资质,自己胡乱鼓捣着,还真让他横冲直撞,意外踏入了修行之始——第一凤初境。

    五十五岁那年,家中父母已老,他却还是年纪轻轻的模样,因二老放心不下他,就花费重金,费尽心思疏通了门道,让他入了国师封可铮的眼,并拜其为师。

    其实算起来,钟习比自己二师兄陶心斋大了不少,而且前者还比后者先拜入国师门下。只是不知是何缘故,国师封可铮一直对外称陶心斋是二弟子,钟习也就莫名其妙被其篡了位,明明先拜师,却成了小弟子。

    可以说,陶心斋是国师府的人看着长大的。他三岁拜入国师府,除了那时远在别洲游历的钟习,府内所有人都在看着他成长。

    钟习结束游历,回归皇城的时候,陶心斋还没有当上青湾国的护国大将军,仍随着老将征战沙场挣军功。

    他们的大师兄万阳是真的大,年纪大。万阳其实是国师封可铮养的一棵千年古槐化形而成,后开识后拜国师为师,为人古板无趣,墨守成规,又一向尊师重道,因此比起他,钟习还是和一年见不了几次面的陶心斋关系更为亲近。

    陶心斋二十七岁的时候,突然向封可铮提出想要辞官归乡,封可铮没答应。此后每一年,陶心斋都会挑时机与其提起此事,只不过封可铮一直没答应。

    直到陶心斋三十岁,他与封可铮大吵了一架,师徒相互置气两月,谁也不理谁。那时候钟习因事离开了皇城一段时间,等他回来,陶心斋已经辞官归了单州。

    钟习曾经向陶心斋打听过想要离开的理由,只是那时候后者并没有和他明说,只是莫名其妙地道了一句“单州有转机,不是天不容我”,模样失魂又落魄。

    单州有转机,不是天不容我。

    单州有什么转机?为什么需要转机?

    不是天不容你陶心斋,那是谁不容你陶心斋?

    钟习无数次想起陶心斋说的这句话,又无数次感到不知所云。

    他就像给自己打了个哑谜,而自己又不擅长解谜,陶心斋分明知道这件事,却还是没有直接告诉他谜底。

    钟习也是后来才想清楚陶心斋的打算,他知道会发生什么,知道他将面对多大的风浪,也正是因为知道,他才落寞,他才无助,他才心伤,可他又不愿牵连更多人,因此他孤零零一个人,躲回了单州。

    陶心斋离开后不久,东山府蒋青随师拜访了国师府。钟习一直知道蒋青心悦陶心斋。二人相识于战场,那时的蒋青是军队医官,曾经多次为陶心斋疗伤。后来两人相熟,因为陶心斋官在皇城,不能随意出行,所以相对自由的蒋青,经常从四处的任务地点做完了任务,然后不论距离,赶来皇城见他。

    距离那次拜访仅十多天过后,钟习就听说了蒋青跑去了单州城的事情。又过了几个月,两人便成亲了。婚后一年,蒋青给陶心斋生了个儿子,陶心斋给他取名悠然。

    钟习去看望过几次,小陶悠然的修行资质好得惊人,就连师父和大师兄见了,也都赞不绝口,总是千叮咛万嘱咐,叫陶心斋一定要用心培养他。

    小孩玉雪可爱,模样整体更像他爹,但是眉眼简直和蒋青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钟习爱逗他,常给他从皇城捎来很多好玩的玩意儿,于是小陶悠然也挺黏他。

    陶心斋没有给小陶悠然寻找师父,而是亲自指导他修行。那时候的一家三口很快乐,陶心斋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钟习每次来单州拜访,男人眼里满是幸福而知足的笑意。

    就这样就很好了。

    这是每次他见陶心斋,对方呢喃得最多的话。但是每次他说这话,眉间总是染上深刻的忧愁。

    阖家幸福,钟习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不满意,但是陶心斋告诉他,人在拥有了一切之后,总是会变得小心翼翼,忍不住忧虑紧张,胡思乱想。这些东西会不会明早一起来就没了?眼前的幸福会不会都是假象,或者是痛苦的开端?

    钟习起初不以为意,觉得陶心斋就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才有心情杞人忧天。

    但是事情真就生变了。

    陶心斋果然一下子从云端坠入深渊。

    参加完国师寿宴的陶氏夫妻于归途中,被人围杀。独子陶悠然于十岁生日当天,变成孤儿,修行根骨天翻地覆,记忆也都错乱。

    接到消息的钟习愣了很久很久。

    死生不定,他是知道的。

    只是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是陶家。

    对于那批外乡修士,国师府查了半年,一无所获。后来国师提出收养陶悠然,被其委婉拒绝。接着大师兄万阳和他,前后去过单州城。

    大师兄是替师父当说客,在陶宅住了两天没能劝服陶悠然,留下一笔钱财便返回皇城了,而自己暗中护了陶悠然一月,没有发觉任何蛛丝马迹。

    钟习怎么也想不通,只能失魂落魄地回了皇城。

    一月之后,钟习忽然收到一封密信。

    信上说:来年三月三,单州身死道,请君一人往,陶心斋有托。

    二师兄没死!?

    看完信的钟习内心巨震,惊疑不已。

    字迹虽不是陶心斋的字迹,但信末署名的所印,正是出于陶心斋那方自刻“湛湛青天,心斋悠然”的印章。

    但是谁能保证印章不是落入他人之手?若真有人冒用陶心斋印章捎信给自己,又是为了什么?

    钟习决定赌一把,赌给他传信的是陶心斋本人,或者是陶心斋生前安排的后手。

    于是钟习谁也没告诉,守着这么一个秘密,辛苦熬到了信上约定的日子。

    钟习提前安排好了傀儡,借着携友春游的遮掩,自己则悄悄赶到了单州,陶氏夫妻殒命的那条道上。

    陶心斋终究没能活下来,但他知道自己死期将近,所以早早筹备,将印章交给了谁,又让那人给自己传信,而自己正因信上有那枚印,便愿意赌命前来赴约。

    “我没见到那个人。”钟习怔怔地望着指尖,“我到的时候,除了我,那条道上没有任何人。我四处逛了逛,再回到原地的时候,地上多了一个木匣……”

    盛赞闻言挑了挑眉,又是木匣。

    “我打开一看,是张可以让鬼灵寄居其内的符篆。”

    “陶氏夫妻化身的镇宅灵?”盛赞问道。

    钟习点点头,“他们的灵智已失,也不能开口说话,我就把符篆偷偷埋在了陶宅门口,让他们继续守护陶悠然。”

    “我想,这就是二师兄和嫂子…最后的愿望了吧……”男子捂面,泣不成声。

    钟习猜到。

    单州的转机,是陶悠然能活下来。

    而另一句。

    不是天不容我。

    而是有人恶意生,命运在其手,活死一瞬间。

    那个人,或者那些人是谁?

    盛赞默默地看着流泪的钟习,思绪飘到很远。

    钟习说出来的所有事情,有三点尤其值得注意。

    第一是封可铮为什么罔顾拜师先后,非认陶心斋为二弟子。

    第二是陶心斋为何提出归乡。他到底知道了什么?他凭什么认为单州有转机?既然单州有转机,那为什么别处没有?转机真的是保下陶悠然的命吗?那彼时尚未婚娶的陶心斋,如何知道有人不仅要害他,还要害他未来的儿子?

    最后,那个木匣,以及送出木匣的人,到底是什么来路?他又知道多少?是真的好心,还是暗中做局?

    盛赞突然问道:“那封信可留下来了?还有那个木匣,如今还在吗?”

    钟习抹掉眼泪,摇摇头,“那封信在我看完之后就自燃了,一点儿灰都没剩下。至于那个木匣……我记得我将它藏在国师府我的寝房里,因为…心里不好受,这么久了,一直没再拿出来过。”

    盛赞指节轻扣桌面。

    按照钟习的理解,那些藏在暗处的人,是为了陶悠然来的。他知道陶悠然被种入魔灵的事,觉得他们是觊觎少年的修行资质和身体。

    但是如果这样理解,他们怎么知道陶心斋和蒋青会成亲?然后生下修行根骨绝佳的陶悠然……

    等等!

    如果……他们就是知道呢!?

    盛赞灵光一闪,先前乱麻一样的思绪瞬间理清了。

    “盛先生如果想要那个木匣的话,钟某可以差人给盛先生取过来……”钟习斟酌着字句,小心翼翼道。

    “好啊,我还真想看看那个木匣。”盛赞露出狡黠的笑容,“不过就不劳小的们跑腿了,盛某陪钟大人你亲自走一趟国师府吧!”

    钟习闻言一愣,“盛先生这是……”

    年轻人微微笑道:“我啊——钦佩封国师已久,此番有机可乘…啊、不是,有幸拜访,绝对不能错过!”

    “钟大人。”他拍了拍钟习的肩膀,“那就麻烦你引荐啦!”

    钟习沉吟片刻,咬牙点头。

    盛赞唉了一声,真相,开始浮出水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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