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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上写了什么?”盛赞一边柔柔抚着白色灵鸽的羽毛,一边问堂内自看到传信之后就眉头紧皱的钟习。
钟习欲言又止。
“嗯…”盛赞微吟,“我知道钟大人你担心引祸上身,不愿插手陶悠然的事情,但是既然你在国师府安插了眼线,就代表此前你一定发现了什么。你不信任国师府,选择自己安排人跟着陶悠然,这是为什么?你还有什么没和我说的么?”
钟习内心一震,额角又有汗珠想要落下。
“你大可放心。”年轻人轻抬眼皮,懒洋洋瘫在座位上,闲情逸致说道,“我只要你的消息,而不用你出手。”
“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诚意?”
隔了几秒,钟习的话语小声回过来:“没有。”
“嗯?”盛赞嘴里含着茶水,有点儿不清楚,像是卷着落叶的风声,带着些微含糊。
“钟大人,我可是为你着想啊——”
“一来你身手不行,帮不上什么忙。”
“再者,你的人当真没被国师府发现么?或者说,你确定…你的人当真是你的人,而不是国师的人么?相比于老谋深算,在官场浮沉几十年的封国师,你算个什么?你斗得过他?既然他能容忍你在他眼皮子底下‘使坏’,就代表你知道的并不多,对他构不成什么威胁,他根本不屑于收拾你。而你圄于国师府,知道的事情只能是有关国师府的,惹不上外边的小人。所以,你也不必担忧你的告密会惹来外边人的报复。”
“最后,告密应该不会死,但不告密就一定会被我打死。”
“怎么样?”盛赞突然坐直身体,笑嘻嘻问道,“你说不说?”
“说,我说!”钟习抹了把额头的汗,浑浑噩噩地又看了盛赞一眼,对他道:“我的确在国师府内安排了眼线。知道陶悠然离开单州城以后,我猜想他说不定会来皇城,于是就拨了人手盯着各个城门。”
盛赞点点头,静待下文。
“师父…呃,国师亲自去客栈,把陶悠然接回国师府了。这、这是灵鸽传来的情报。还、还有……”
“钟某之所以亲派眼线跟着陶悠然,是因为……在下怀疑…国师对陶家图谋不轨。”
“你说的是……”盛赞看着他,“对陶家?”
钟习战战兢兢,点头如捣蒜,“其实……在我安顿好陶氏夫妻化作的镇宅灵,顺利返回皇城以后,我…又收到了一个木匣子。”
“哦?里边又是什么?”盛赞向后靠在椅背上,整个人显得更加懒散了。
又是木匣。
第三次了。
“东山府绞杀令。”
上次要杀的人是蒋青。
“这次是谁?”盛赞眯了眯眼。
“陶心斋。”
陶心斋?
盛赞揉了揉眉心,“那你是怎么怀疑到国师身上的?”
钟习苦笑道:“因为这份绞杀令,是一百多年前,东山府前府主洛冥羊专门下发给我师父的。而且上盖府主印,代表那已经是完成的任务了。”
也就是说,一百多年前,封可铮杀了陶心斋。
陶心斋死的时候才四十二岁,但是这份绞杀令,却揭发封可铮曾于一百多年前就杀了陶心斋!
钟习觉得讽刺又诡异。
是同名同姓么?
不,不是。这其中一定藏着更大的秘密。
所以钟习后来格外关注国师与东山府的来往,他不是没想过跟拜师岁月更长的万阳打听消息,只是万阳向来对国师忠心不二,比起其大弟子身份,更相当于国师心腹的存在。国师做的很多事都会经万阳的手,若向他打听消息,只怕以他的性格,会把所有事情都告到国师那儿去。而且如若国师真的参与此事,万阳当真不知情么?怕就怕,他不仅知情,还是得力干将。
钟习也想过会不会是有心人的陷害,也不想怀疑自己的师父,只是经过埋下镇宅灵那一遭,他认为给他木匣子的人,不会无聊到从他一个事事不知不管的国师府二弟子入手,企图借他之力,闹大闹翻整件事。
钟习觉得,这个人就是想查清真相。而且,他有比自己,甚至比盛赞,更多的线索。他也不吝于将线索无偿分享给他们。
不过,“无偿”还是个暂定的说法,因为目前为止,钟习的确没有失去什么,但是放到以后,谁知道呢?他只能虔诚祈祷,自我安慰,祈求那个不露面的神秘人,只是个纯粹的大好人,只是单纯地想要公开事实、维护公道了。
他不露面,想来也是知道得很多,却力微势弱,又担心惹祸上身吧……
唉——
都是同类人,相煎何太急?
钟习长叹了一口气,只是自己又能比他靠谱多少呢?自己明明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掺和进来的,现在不得不入这不明局,解不开谜还受着威胁,可怜他一面担忧着幕后之人的报复、国师的怀疑;一面又得小心提防着盛赞暴起杀人,时时刻刻忧心自己的生命安全,根本无心思考更多……
等等等等!
难道说……这个人也知道他能力不足,所以根本不期望自己能破局,而是想借自己之手将线索交给能力更大的人,让那人处理此事,比如盛赞?
——如果神秘人真的是此打算,那我只需要把我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说出来就行了?我平安了!?我他娘的有命活啦!?
钟习豁然开朗,连带着看向盛赞的目光都带上浓烈的感激。
“你这是什么眼神?”盛赞扯了扯嘴角,问。
“盛先生…你,真是个大好人啊!”钟习眼含热泪。
盛赞被他奇怪的眼神盯得发毛,有点忍不了,于是一脚踹向他的椅腿,让他赶紧把知道的事情说清楚。
钟习都想明白了,哪里还会犹豫,他组织了一下语言,直接把之前不敢轻易泄露的都说了。
东山府第十一代府主,洛冥羊,字往升,太清境药修,尤善转生之术。
一百年前,洛冥羊也算声名远扬,在骐骥洲,其医术仅次于流浪神医卫浮萍,又与浇洲柏草谷热衷于医治垂死人和殓尸的女子药修芩尝桉并称“后事二医仙”。
洛冥羊生性柔和,从不与人交恶,却也从不与人深交,山上好友数来数去,也就那么几个而已。他任东山府第十一代府主,仅在位十年,自请辞,后远赴别洲,踪迹无人知。
十年弹指一挥间,东山府历任府主在位最短的时限都是一百零一年,还是因修行意外殒命。
有人说他爱自由,有人说他避追杀,还有人说他心有愧。
钟习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原来自家师父封可铮很早就与洛冥羊相识,关系还甚为亲厚,是洛冥羊少得可怜的几个好友中的一个。
自洛冥羊接任东山府府主一位,两人可察的来往更多,尤其前者在位的最后两三年,封可铮几乎住在了东山府。而那时的封可铮还并未当上青湾国国师。
还有一秘事,蒋青其实并非东山府现任府主亲自收徒,而是由封可铮引荐,洛冥羊为其敲定了第十三代单传弟子身份。当然彼时洛冥羊早已不知踪迹,是他之前就为自己的单传弟子、东山府现任府主段盏留下口谕,说了像“封国师极具慧眼,识人有道,府主放心收徒便是”这样的话。
而在钟习之前,封可铮的确还收有一个徒弟,不过百年多以前,因为意外身亡了。听说这弟子死时还极年轻,加上那时封可铮刚来骐骥洲不久,人脉拓展不多,所以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见过他并记得他的人,就更是寻不到了。
钟习为了查清自家师父和东山府洛冥羊的牵连,以及那个意外身亡二弟子的事情,拜访了很多和国师有交情的老前辈,自认为行事谨慎小心,没想到后来不仅被万阳发现了,还被一个老前辈告到了封可铮本人那里。
至此,钟习便再也无法深挖更多,但他并未放弃查探消息,而是在几番斟酌之下,收买了几个眼线。
“不过没什么用就是了……”钟习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脸上还有自嘲的笑,“盛先生说得对,师父…国师他说不定早就知道了,只是并不放在眼里……”
钟习扯了扯嘴角,“我也真的没查出什么有用的事情。”
“想来以往那几个眼线传来的情报,也都是国师授意,才传了些不重要的糊弄我吧。”
盛赞眼带安慰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像个养生老年人一样,神情闲适地喝着茶,说道:“其实我来这处府邸前,在陶悠然入住的客栈附近,注意到三个人。”
“首先是一个年轻纤细的男子。在看到陶悠然选定客栈以后,他与你的那位眼线说了什么就离开了。他一路走走逛逛,最后入了国师府。而你的眼线住进了对街的一家客栈,入房以后就往你这处府邸放了一只灵鸽。最后还有一个样貌装扮都不俗的男子。他所跟踪的,并不是陶悠然,而是那个身材纤细的男子。”
盛赞意味不明地看着钟习。
后者感受到了他的眼神,一下子打起十二分精神。
“就在之前我和大人‘寒暄’的时候,我的灵蝶查清了给你传信的那位眼线的身份。如果我没认错的话,他就是大人你的大师兄,万阳了。”
钟习睁大了眼睛。
盛赞含笑转头,“你猜他是为了什么?”
钟习愣了一下,摇头。
“那我再告诉你。”盛赞弯起眉眼,“那个纤细的男子,其实是个女子。”
钟习满脸疑惑。
盛赞接着道:“而跟着她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东山府府主段盏。”
钟习彻底定住了。
这是怎么个情况?他花钱收买的眼线,怎么变成了大师兄?还有段府主…他不好好地在东山府待着,跑来青湾国皇城跟踪一个、一个……女扮男装的…谁??
盛赞一手撑头,半掀着眼皮看他,“怎么样钟大人?你可有什么想法?”
钟习表情复杂地抬起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件事的复杂程度,已经不是他小小一个钟习能想得过来的了。
盛赞笑了声,“难为你了。”
世间最痛苦的事情之一,就是让一个脑子只用来分辨吃喝的人分析问题,何况钟习面对的还不只一个问题。
年轻人笑呵呵撑着头。
有意思,真有意思。
封可铮那个短命的二弟子,姓陶,名心斋。
但时隔一百多年后,他又收了弟子,对方按道理该行三,却排在先拜师的钟习之前。
巧的是,封可铮的第二个二弟子,也姓陶,名心斋。
还有东山府前府主洛冥羊,尤善转生之术……
这便能够解释,为什么比起先于陶心斋拜师的钟习,前者却是封可铮的二弟子。
——因为陶心斋本来就是封可铮的二弟子。
——前世与转生!
盛赞敛起嘴边若隐若现的笑意,他判断得没错,在这件事中,封可铮不仅脱不了干系,还是主谋之一,但是……一国之师,不说智多近妖,起码不会自曝老底啊!?就现在的情况来说,一切都太简单了。事情真的会进展得如此顺利吗?
年轻人的眼底闪过一丝怀疑。
太可疑了。
到底是哪有问题呢?
盛赞低头沉思,他错过了什么呢?还有什么是他没有想到的呢?
就像钟习想的,冥冥之中,一直有人在助他成事。
盛赞中途入局,了解甚少,所以不排斥神秘人送线索,只是他不喜欢这种蒙在雾里,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不确定性实在太多。
无不无偿暂且不说,只是这莫名的熟悉感,到底从何而来?
盛赞退出思绪,向钟习温和地招招手,“你过来。”
钟习小心翼翼地走到盛赞身前,防备地看着他,“盛先生有何指教?”
盛赞站起身,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陶心斋那枚印章,你还记得是什么款式么?”
钟习凝神想了想,伸手比划道:“就很简单的条式长方印,白玉的,那玉还是国师赠他的。”
盛赞点点头,“走吧,先去寻木匣。”
钟习疑惑地挠挠头,赶紧跟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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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师府大门前。
“盛先生里边请。”
钟习神情恭敬地为盛赞引路。
他们没有拜会国师,钟习直接带着盛赞去了自己的院子。
此刻,习昔堂内,盛赞小口小口抿着茶水,钟习给他找木匣子去了。
年轻人懒洋洋地瘫在位置上,抬眸看见一气质温和的老人走进堂内,于是起身拱了拱手,“封国师,百闻不如一见。”
“盛公子,我亦久仰大名。”封可铮笑着回应。
盛赞看着面前精神矍铄的老人,笑意不抵心里。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封可铮,不算坏,但也好不了。
封可铮谢道:“这段时日,悠然多亏盛公子照料,让你费心了。”
盛赞笑着摇头,“国师多礼了。”
“秋高气爽,府内菊花开得正好,不如盛公子随老夫到菊园一叙?”
盛赞立马笑言:“那敢情好。”
“盛公子,请。”
“封国师,先请!”
两人沿道去往菊园。
园内菊花娇艳清香,盛赞随着封可铮往凉亭走去。
那边,一个身着绀青衣袍的男子,高大威猛,见到两人,恭敬行礼。
“师父。”
“盛公子。”
盛赞了然,这位便是国师大弟子万阳无误了。那他果然是没看错,那个给钟习传信的眼线,就是他假扮的!
封可铮见亭内茶水点心都已准备妥当了,便叫万阳退下,把盛赞迎到位上。
老人正想为他提壶斟茶,盛赞连忙说要不得要不得,这种事晚辈自己来便可。
封可铮笑容和蔼地点点头,一边看着盛赞斟茶,一边抚须问道:“盛公子是来寻悠然的?”
盛赞斟好茶水,恭敬地放到国师桌前,神色柔和道:“国师大人与悠然多年未见,理应多住几日,后面是去是留都由那孩子自己决定,盛某无权插手。晚辈此行主要是借钟大人的光,得以入府与国师一叙,顺便开开眼界,看看利欲是如何熏心的。”
封可铮呵呵笑,“盛公子此言意有所指啊。”
“话术而已。”年轻人笑着摇头,“国师听明白了就好。”
老人神情淡然地捏着茶盏,“盛公子想让老夫明白什么呢?”
“这…”盛赞挺直腰身,试探性问道:“不知国师可曾听过一句话?‘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这句话的前一句是什么来着?”年轻人兀自喃喃。
封可铮默默放下茶盏。
一阵清风拂过,菊香窜了满园。
盛赞只是静静地看着老人。
封可铮呆滞片刻,笑道:“盛公子还是太年轻了。”
不知道这世间,事与愿违太常见。
盛赞没有说话,他曾经年轻,现在却算不得了。早早历经生离死别,巨变沧桑的人,内心还剩多少懵懂?
封可铮抬起头,神情似在缅怀,“东山府于我封可铮,只有恩,没有仇。”
盛赞眯起眼睛看了看封可铮,“国师这是什么意思?”
封可铮摇摇头不答,指着菊园入口笑道:“盛公子请看是谁来了。”
年轻人又看了老人一眼,转头望向菊园入口。
一个身着蟹青华裳的少年,面带明媚笑容向凉亭这边跑来。
盛赞看到了陶悠然。
人靠衣装,此刻的少年仿佛不是那个自小长在单州城老衣巷的可怜孩子,而是世家大族娇生惯养、细心呵护出来的无愁小少爷,看着好看又贵气。
陶悠然止步凉亭外,默默地看着自己,眼中全是期待,看样子是想问:盛先生,你是来接我的吗?
盛赞但笑不语,目光落回亭内的时候,杀意凛然。
封可铮仿若未见,伸出食指指了指少年,笑了笑,开始说话,“盛赞,如果你真对悠然好的话,应该把他留在国师府。他也应该留在国师府。”
“噢?国师大人,现下你们国师府都自身难保了,还护得住陶悠然?”盛赞不屑一笑,“既然你们能耐那么大,当年怎么没护住陶心斋?”
“盛赞!”封可铮的脸色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变得难看至极。
“你注意言辞!”他怒道。
“好好好。刚刚是在下唐突了。”盛赞点点头,“那国师给盛某说说吧,你们打算怎么护住陶悠然?”
“是把他藏起来不让人见?还是顺其自然,到时候再跟那群小人硬碰硬?”盛赞看了一眼亭外对他们的谈话一无所觉的陶悠然,叹了口气,“封国师,你真的在意陶悠然的死活吗?或者说,国师大人真的敢保证,见了陶悠然,你的内心没生一点歹意么?”
“陶心斋的事情真的与你无关?”
盛赞从袖里拿出一枚印章,放在石桌上。
如果钟习在场,他一定一眼就能认出桌上的这枚印章,正是陶心斋那枚印文为“湛湛青天,心斋悠然”的印章!
封可铮见之神色剧变,身体忍不住颤抖。
盛赞眸色淡淡,把老人的表现尽收眼底,他幽幽冷笑道,“封国师真是——”
“设下了好大的一个局啊——”
年轻人看了一眼老人攥紧的双拳,微微摇头,“我是不可能把陶悠然交给你们的。他还是个孩子,国师你已经老了,即使这样,你和他比还是差了很多,他的生活未必是你能承受的。”
“天生短命、修为不够、身世特殊、因果未尽……陶心斋是哪一个?按理说他转生不了吧?那么,为了能让陶心斋顺利转生,国师大人你杀了多少人?”盛赞看着他,一脸平静地等着回答。
封可铮双眸含恨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盛赞用食指敲了敲脑袋,“不难猜。”
他问封可铮,“晚辈猜对了多少?”
封可铮冷哼一声。
盛赞突然问了一句,“国师大人后悔么?”
封可铮愣了一下,笑道:“后悔?”
他点点头,“后悔啊。”
每一天都在后悔。
后悔自己当初怎么没能阻止陶心斋的死。
后悔自己做得还不够狠,即使让陶心斋再活一世,也仅是多了四十余年。
“看来国师大人不思悔改啊。”盛赞淡淡道。
“特意安排蒋青与陶心斋成婚,是什么目的?他们生下了陶悠然……陶悠然也是国师大人你的一个棋子么?”
盛赞摇摇头,“不,原来可能是,但是被那个陌生访客、那批外乡修士横插一脚后,你和洛冥羊的计划就被打破了……”
年轻人喃喃自语,“…所以,在陶悠然心头种植魔灵的不是你们,而是他们……你们所做的事情可能恰好符合他们的利益,他们便加以利用…也可能……从一开始,你们就在他们的圈套里……”
封可铮本来冷冷地看着他,听到这里突然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夫怎么没想到?老夫怎么没想到?哈哈哈哈——”
老人笑得泪水都流下来了,他发狂一样,又哭又笑。
从一开始,他们就在那些人的圈套里。
都是他们布的局!!
封可铮脸上泪水糊了满面,与之矛盾的,是讽刺又疲惫的笑容。
盛赞看着他脸,忽然想到什么,皱了眉。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你在欺天!!”
盛赞说完冷笑一声。
“你可曾问过陶心斋,他当真想再活一世吗?或者说——”
“他当真想再当一次你封可铮的弟子吗?”
“盛赞!!”
盛赞站起身,忽视老人盛怒的面容,摆手道:“封国师还不明白吗?咱俩谈崩了。”
年轻人冷冷开口,“你已经对不起陶心斋了,所以放过陶悠然吧。”
盛赞牵着少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菊园。
万阳赶到菊园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自家师父颓然独坐在石桌前的背影。
“师父?”他轻轻唤道。
老人毫无反应,万阳赶紧跑到封可铮面前,一看却惊了。
封可铮脸上已是泪痕密布,而那双浑浊无神的眼睛,还在往外溢出泪水。
秋风张狂地吹,穿入亭中带起两人的发丝与衣角,老人忽然放声大哭,时光好像在耳边呼呼倒退——
“师父,何为心斋?”
“孔圣人有言,‘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心斋,谓摒除杂念,使心境虚静纯一,而明大道。”
“弟子受教。”
“心斋啊,就是精神上的斋戒。抬头所见即是青天,心斋道成即享悠然。师父送你一枚印,印文已经想好了,但是还没来得及刻,心斋你不妨自己打磨篆刻,也算个小小悟道。”
“师父请讲。”
“湛湛青天,心斋悠然。”
“心斋,你知道吗?”
封可铮说到这儿却不接着言语了。
“师父?”
封可铮摇摇头,露出一个很悲伤的笑容,“没事,你以后就知道了。”
“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吗?”洛冥羊这样问他。
封可铮沉默片刻,抬起头,语气坚定道:“我想让陶心斋,悠然活一世。”
“师父,你,哭了。”
“对不起。”封可铮偏过头擦了擦眼泪,轻声说,“心斋啊,是师父鬼迷心窍了,师父不该拘着你。你躲吧,有多远躲多远,离开我,离开皇城,离开青湾国。你自己的路自己走吧。”
师父我…不想再送你第二次了。
陶心斋闻言脊背弯下去,然后狠狠地向他磕了一个头,“弟子拜别师父!”
单州城当真有转机吗?
允诺弟子离开的老人愣愣地望着门口,那边,有个中年男子刚刚走出去,泪流满面的他和曾经的意气少年,都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时人间刚至十月,苍山已负雪,烛燃了一夜。
第二日,三十岁的陶心斋,便一人回了单州。
“师父,为什么心斋是你的二弟子呢?”
因为你本来就是师父的第二个弟子啊。
老人这么想,却没这么说。
关于此事的答案,他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和他说。
而后来,他真的没机会说。
……
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举意已先知。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老人抬起头,亭外菊瓣飘扬,万阳跪在他面前,双目通红。
封可铮想起三年前,听说陶氏夫妻殒命,自己着急去追,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胸腔满溢的挫败与难过。
那时候的痛,到现在都还剜彻心扉。
陶心斋想错了,单州城没有转机。
“万阳……”老人双眼带泪地看向他,“我…是时候放下了。”
万阳一听,眼泪就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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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先生—盛先生——”
盛赞驻足等着钟习追上,便叫陶悠然先去府门口等着自己。
钟习站定大喘了几口气,从袖里掏出两个木匣子,双手呈给盛赞。
盛赞边道谢边接过。
“盛先生,这便要走了?”
盛赞点点头,“事不宜迟,我先带陶悠然去东山府看看。”
钟习想了想,四处张望,小心问道:“我师…国师他……”
盛赞摆摆手,“放心吧,他知道应该怎么做。”
钟习松了一口气。
盛赞问道:“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钟习小心翼翼搓着手,“…那枚印章?”
盛赞唉了一声,“之前自己刻章剩下些边角料,我担心封老头脸皮厚不承认,就提前仿了块差不多的。以防万一嘛!”
想到之前盛赞只是简单问了自己陶心斋那枚印章的模样款式,然后就把印章仿得别无二致,应该又是使了什么诸如窥心拾忆的神通?
钟习越想越心惊,连忙拱手苦笑道:“盛先生英明。”
盛赞板起脸,“现在真相大白了,你师父是个专坑弟子的黑心肠歹人,但是你们毕竟师徒一场,他又没怎么着你,你这当弟子的,不得为师父报仇,哐哐扇我几个嘴巴子啊?”
钟习闻言胆战心惊,急忙表示自己虽然胆小怕事且自私自利,但也是明是非知好歹的,不可能帮着歹人欺负好人。
盛赞点点头,“你也就这点做得不错了。”
陶氏一家遇事以来,钟习虽没有帮上什么忙,但是起码没再添乱和倒戈。
当然他一个弱傻怂就算倒戈了也不成事,就是难免会让盛赞觉得世事凉薄如斯,人间难行至极。好人好像总在踽踽独行,而坏人总是三五成群,狼狈为奸。
盛赞拍了拍钟习的肩膀,问道:“大人以后有什么打算?”
钟习一时语噎,沉默许久,轻笑道:“之前游历不太尽兴,还有许多地方未曾去过,现下既然得闲了,那钟某就再走一趟人间各处吧!”
盛赞微笑道:“这主意不错啊。反正是要出远门的,你不妨再走一趟冉冉洲,替我去瑁酩山看看,当年那被小唾剑劈开的山谷,是否已经涨出深流。”
钟习以为他是在打趣自己,但也不敢不以为意,于是赧颜低头拱手道:“钟习听命!”
盛赞哀叹一声摆摆手,“钟大人怎么跟我恭敬起来了?”
钟习摇摇头,没来由问道:“盛先生真的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当然,这才哪到哪。”
钟习沉吟片刻,说道:“那钟某便预祝盛先生早日查明所有真相,也祝陶悠然……”
他神色诚挚,“重归于好!”
盛赞点头道:“理当如此。”
年轻人抬头望了一眼天,又回头望向来路。
钟习顺着他的目光,看见匆忙赶来的万阳。
“大师兄。”钟习恭敬地行礼。
万阳眼睛还红着,闻声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即使钟习所做所为都是为了自保,万阳仍是不齿他胆小怕事,出卖亲师的行为。
“万前辈,可是还有什么事吗?”盛赞轻轻问道。
盛赞一问,万阳赶紧先行了个礼,然后从袖里拿出一个木匣子和一个信封,双手恭敬奉上,“这是师父让我转交给盛公子的东西,请盛公子随意处之。”
盛赞接过东西,问道:“国师可还让你捎了什么话?”
万阳摇头,“师父要说的,都在信里了。至于不说的…师父说盛公子能够明白。”
盛赞点点头,“你替我转告国师,盛某定当尽力而为。”
万阳闻言一笑,“有这句话,师父就放心了。”
“万某替国师府——谢过盛公子了!”高大威猛的男子重重抱拳,转身离去。
钟习迷茫地看着两人一来一往,直到万阳走远了也没听懂他们说的啥。
盛赞定定地看着手里那个第四次出现的木匣子,神色晦暗不明。
“盛先生?”
盛赞回过神,将木匣子和信封都塞入衣袖里,笑道:“就此别过了!钟大人,好自为之?”
钟习讪笑着点头。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居人愁卧,怳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而飞光。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离霜。巡层楹而空掩,抚锦幕而虚凉。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之飞扬。”
“钟大人,咱们,山水有相逢。”
盛赞向后挥了挥手。
钟习作完揖起身,看着盛赞的背影,他慢慢而行,身形挺如劲竹。
他们还会再见面吗?
钟习突然打了个激灵,心里暗骂自己想什么不好,偏想还会不会再见盛赞。
男子摇摇头,轻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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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姓封,名可铮,字痴,心有挂碍,一生执着。几载几载,旧事中徘徊……”
盛赞打开信,刚看至开头,心神已被拉入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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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百三十三年前,我携大弟子万阳从金水洲来到骐骥洲,后游历至青湾国单州城,于山道遇一弃婴。我与万阳从白日等到黑夜,未等到其父母来寻。男婴因饥饿放声啼哭,万阳翻遍行李上下,没有他能吃的东西。无奈之下,我师徒俩便带着啼哭不止的婴儿上了路,先往就近的村子为他寻了口吃食,于休歇时查探其身体状况及来历,唯有襁褓深处绣有一“陶”字。后问过村中父老,都言生活不易精力有限,不愿收养这可怜的孩子。我终究起了恻隐之心,与万阳商量之后,决定将他收为弟子,带在身边。这孩子有修行资质,往日说不定能自己闯出些名堂。
我给孩子取名“心斋”,姓便用那襁褓内绣的“陶”。
陶心斋一岁会说话,出口的第一个词是“师父”。
陶心斋会走路了,总是步伐不稳地跟在我和万阳身后。
开始教陶心斋写字了,我思虑再三,最先教他写“心斋”。当然是写得一塌糊涂。不过情有可原,是人生第一次嘛。
心斋正式行拜师礼了。我们的师徒关系总算有了名分。
……
心斋二十岁,修行有成,再破一关即入晖阳境。万阳惊异于他的资质,说是二师弟说不定有望登顶。
嗯,我当然知道他有登峰造极的能力。只希望真到那一日,不论他是否在乎自己的身世,是否想寻回父母亲人,又不论事实如何,他都能如我给他取的字一样——“悠然”。
陶心斋二十六了,晖阳境二期,马上闭关攻克三期。
我和万阳放心他的能力,但是——
陶心斋失败了。
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我带他去东山府寻洛冥羊,但往升说,心斋活不了多久了。
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子了呢?
我问往升,求往升,请他救一救心斋。
往升很为难,他说他只医可医之人。
我问他什么叫“可医之人”。
往升摇摇头,说心斋破关失败造成的伤势并不危及性命,他不能救心斋,是因为他本来就活不过二十七岁。
这是多么荒谬的说法。
往升说,心斋的修行根骨不是天生的,而是欺天换命,用禁术偷来的。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往升,他只微微叹息一声,便向我解释更加残酷的事实。
世上有类修士自封“改命家”,世称“窃命贼”,他们修行一门窃命禁术,为有需求的人逆天改命。这类修士没有特定门派,但是向来集聚,共同“经营生意”。
改命家有男有女,但是只有女子能行改命之事,男子只负责开拓“商道”,寻找“客人”,偌大一个买卖流程,都由他们管控,所以男子改命家又被称为“管家”。
改命家如何改命?
只要钱到位,买家言明改命要求,待管家寻到合适的女子改命家,将其送至买家那处,买家再与女子改命家共赴巫山,期间实施欺天禁术,待禁术生效,便能完成买家的要求。
改命改命,不过是说得好听。改命家说到底还是窃命贼。他们用不干净、不正当的手段,窃取了天机,为满足己利而为他人偷来了本就不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
世上没有只凭钱就能买来的命,当你想要得到什么你没有的,你就必须失去什么你已有的,用作交换。比如,除了金钱,当你想要逆天的资质,就要付出很长的寿命。而当人们改命成功,沾沾自喜之时,还要防备天的清算,术的反噬。
不是自己的,怎么也留不住。这都是代价,这就是买卖。
所以,心斋的父母为了利益将他改了命,让他负上罪孽的债,招了天恨,得了不属于自己的修行根骨,却又嫌弃孩子资质偏低,将他遗弃山道,如今禁术反噬,活不过二十七岁。
世上怎会有如此狠心的父母?
我束手无策,往升也毫无办法。
这么好的陶心斋,凭什么遇这不平事!?
我日日夜夜翻阅古籍,想从书中找出一点儿有关窃命禁术的笔墨,只是就连只言片语也未查到。
往升是我的好友,我们很早就认识了,情谊堪比兄弟。他受了我的请求,每天焦头烂额为心斋续着命。
眼看心斋一日一日消瘦下去,看着他的生命力一点一点流失,我心如刀绞。
他自小养在我身边,吃喝拉撒睡都是我照顾的,我把他辛辛苦苦养大成人,如今竟要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我不接受。
既然心斋注定活不过二十七岁,就让他走吧。
然后我等他,等他转生,再陪他长大,陪他走到、我所能陪他走到的最后……
我知道的,其实错的一直是我。
可是心斋…你说什么是坏人?什么又是好人?
我这辈子做了多少亏心事,又拯救了多少青湾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看到我多少白头发了吗,知道这些白头发代表多少死人和悔恨不?
万阳劝慰我,不要留恋死去的人。
但……
师父想你啊!师父舍不得你啊!
你死去的这些年里,成千上万次,我的心念随风而去,企图再到你身边。我怎能把你独自留在过去?
那就这样做吧,和永远分别比起来,我更想再见你一次。
我知道如果你在,又知道这一切,一定不同意,一定感到不可置信,觉得师父是被谁冒充的吧?可是事实就是这样啊,比起别人,你更重要。
每在漫漫长夜,我想起这些,总是难过失眠,惶恐与愧疚交杂。
但只要一想到还能再见你,又都无惧了。
按照天地规矩,陶心斋死后并不能转生。
但身为曾经被动欺过天的他的师父,我决意为他再欺一次天。
我和往升研究计划了很久,终于确定了一个比较完整且保障的计划。等心斋死后,尸体会被立即火葬,而在这之前,往升会从他的魂魄中挑出最纯粹的一束,用术法和精血供养,待以后缝入转生体体内。
至于记忆,不必留下了。我不想他再想起今世一丝一毫的伤心与无助。
心斋最后的那段日子,难熬极了。往升为保转生顺利,不断完善精进了他的转生大阵,每日都要挤出时间为缝补魂魄演练,细读有关医书。
而我……
杀了不少无辜人吧。
为了凑足能够供养魂魄的精血,我决定挤入青湾国官场,起初是在囚犯、匪徒、流民中挑选合适的人下手,时间久了,权势越大,我能暗中杀害而不被纠察的人,就变多了。于是那些看不顺眼的人,也成了我的选择。
我有一个册子,每写满一页人的名字,册子就能多出一页。时至今日,整整三十八页纸了。
我明白,我双手所沾血腥已深入骨血,再也洗不去了。
不过这有什么呢?
只要最后能成事,我死也瞑目了。
哪怕我死后因为赎罪再不入轮回,又有何惧?
看着心斋痛苦的样子,我实在不忍。
他让我杀了他,给他一个痛快。
但若是杀了他,那是给我不痛快。
我和往升商量,如何减轻他的痛苦。
答案居然是无解。
悲惨了一生的心斋,就算死,也不能痛痛快快。
既然无法让心斋平常赴死,我和往升决定,把他难受时间,减到最短。
一个初春,在心斋熬过一场剧痛,艰难入睡以后,我接过往升颁发的绞杀令,与他一起,把心斋留在了梦里。
我看见往升拽出的心斋的魂魄,平静如无波湖泊。他不笑也不闹,平静地任由往升挑出他最纯粹的那缕魂魄,又平静地消散。
如果不是我执意要让心斋转生,他就像从没来过这世上。
心斋死的那日,院里所有的花都开了。
只是最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他赏不见。
我按照和往升的约定,等心斋转生。而精疲力尽的往升,在任府主的第十年,自请辞后销声匿迹,除了心斋的事,我再得不到他的任何消息。
我平静地等待重来。
我等了心斋一百多年。
才等到他重回人间。
早已登上国师之位的我从单州城接回只有三岁的他,再一次将他纳入门下。
按照原定计划,我和往升精挑细选出来的蒋青会成为一个很好的棋子。在适当的时候,她会与转生的心斋成亲,生下一个孩子。而那个孩子,会替心斋转移一部分因果。需要心斋偿还的债,他会承担起码一半。
按照原定计划,陶心斋这一世该无忧无虑。
按照原定计划,他会长命百岁,两百岁,三百岁,甚至四百岁……
可是——
我花费莫大心血与代价,拼了命挣来的陶心斋的第二次人生,竟然从一开始就是别人埋下的一颗暗棋。
我也成了棋子,不自知。
那个我拼了命也要再见一次的陶心斋,这一次只活到四十二岁。
而我,甚至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
“后悔么?我也这么问过自己,而且这么多年来,不止一次。若是后悔,我只悔我没有保护好陶心斋;若是无悔…怎么会无悔呢?”
“我有幸见过这世间最温柔的月光,也曾遇上这世间最好的孩子。”
“一双手沾血腥,三十八页罪行,哪个是为了他?都是成全我自己。”
“贪心不远,两次了,足够了。”
“心斋,你知道了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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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聚散,千百场,长夜漫漫诉相思。”
“事已至此,老夫无话可说。错也认,悔也认。这一生,名、利、钱、权都有,荣华享过,富贵在身,也曾年少心气高,也曾身老手段残,看遍世间人事,唯有一个陶心斋……唯差一个陶心斋。”
“封某数罪在身,其行可诛,报应不爽。万望盛公子,苦中作乐,来日可期,再将笑语谈谈。”
盛赞睁开眼,心神慢慢脱出。
封可铮特意在信上画了符,让年轻人看清了所有往事。
短短一封信,道尽万千情。
何必呢。国师应该知道,有些人去了,便再也不会回来了。盛赞转头回望一眼国师府,回忆还历历在目。
机关算尽也徒然。
他终是失了陶心斋。
又如何去说多舍不得?
年轻人折好信纸,双指一捻燃起火苗,将信烧了。
陶悠然悄悄回过头,盛赞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
少年揉了揉眼睛,松手便见盛赞正冲自己眨眼睛。
陶悠然腼腆一笑,盛赞也微微一笑。
他和封可铮其实有一点一模一样,那就是——
重要的人要永远放心上,站身边。
死了又如何?
不会将他们留在过去的。
看着少年走在前面的背影,盛赞松了口气。
每一日,每一夜,
每一时,每一刻,
不管过去,
亦或将来,
眷恋永在,
希望永在,
深情不会负了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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