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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乘船去忽坳河吧。”

    盛赞与陶悠然行在街上,前者看着满目繁华,缓缓开口道。

    东山府就在忽坳河上。

    陶悠然一怔,“盛先生,我们这就离开皇城了吗?”

    盛赞笑起来,“怎么?不想离开?”

    “不是不是…”少年连忙摆手,问道,“盛先生的事情都办完了吗?”

    盛赞应是。国师府的事情都搞清楚了,剩下没来得及见的段盏和那个扮作男郎的女子,去了东山府就能看见。

    也不知道窦衫香在冉冉洲怎么样了,盛赞静静想着,突然心有所感,摊开手,一片枯叶落在掌心。

    盛赞望着叶子,满怀忧伤地淡淡道了句:风凉啊。

    冬天就要来了。

    “盛先生?”陶悠然看着兀自出神的盛赞,有些担心。

    刚刚陶悠然一到菊园凉亭,盛赞就设下了小天地,所以陶悠然不仅听不到他和封可铮的谈话,更看不见小天地内的两人。时间对于少年而言,只是刚刚过了一瞬,这一瞬以后,他就看见盛先生满脸不快地冲出来,还头也不回地拉着自己往府门走,于是便十分担心是不是国师对他做了什么,或者说了什么让盛先生难以接受,以致生气。

    盛赞撇掉枯叶,“你有什么想要问的吗?”

    “盛先生。”陶悠然低下头,支支吾吾,“我刚刚,我……”

    “你的父亲有个好师父。”

    年轻人垂着眸,声音平静无波。

    虽然从一开始,封可铮就走入了歹人的棋局,成为了一颗不自知的棋子,但其实仔细想想,那个小老头又怎么知道,他的善意,未来会给那么多人带来痛苦呢?

    不得不说,对于那个被遗弃在山道的孩子,封可铮就是他的救赎。

    父母狠心,封可铮就当爹当娘;无人教导,封可铮就为师传道,哪怕最后仍是支离破碎,数万次恨天恨命,他依旧只是领着陶心斋,带着他的信仰,跌跌撞撞地跑向他憧憬的未来。

    明知是错,明知不可为,但封可铮做了,他从不悔于无人山道遇一惨遭遗弃的婴童,他只悔呕心沥血,却仍逆不了这天,改不得这命!

    人生于世,事事如棋。封可铮力不如人,只能被耍着玩,可谁又道,这世上势弱力微之辈就得被人戏耍,被人为棋!?

    天上云彩聚了又散,百年千年万万年,月亮亘古不变,人间之事,也总是相同。封可铮一脉的惨事,说不定在不同时刻,也发生在别人之中。

    盛赞咬了咬牙,笑呵呵,“放心,我无事。”

    至于那帮好算计的歹毒小人,那可就不一定了。

    天上只有一轮月,世人千千万,却不该经受同种苦难。

    盛赞知道这事急不得,他伸了个懒腰,“啊啊,很久没好好看过月亮了,不知道东山府的月色如何?”

    本来还有几分担忧的陶悠然,总算松了一口气,他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块精致的鱼形玉佩,“在国师府,万阳叔给了我一块玉佩,说是山上修士用的储物灵器,里面还装了好些东西……我拒绝了很多次,可是他非要我收下……”

    陶悠然小心地看了盛赞一眼。

    盛赞看了一眼,确是块琼琚斋的藏洞,品阶还不低。

    “你的父亲是他的师弟,他送的礼你就收着,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说。

    “再说了——封可铮是你父亲的好师父不错,却不是你陶悠然的好师祖,国师府可待你凉薄至极……”盛赞自顾自嘟囔,陶悠然只听到盛先生允许自己收下玉佩,高兴得没怎么听清他后来的话。

    陶悠然仔细地想了一会儿,道:“盛先生,我也不会术法,打不开这玉佩的禁制,不如盛先生你替我收着吧,以后咱要是没路费了,你就从里面挑些值钱的当了补路费……”

    盛赞就问:“你想不想修行?”

    陶悠然无奈地笑了笑,盛先生又来了,最近总是插空就要问他想不想修行,自己次次拒绝都不顶事。

    “陶悠然,你想不想修行?”盛先生又问了一次。

    少年神情认真地看向盛赞,“想,但我只是个凡人……”

    “我有办法让你入修行。”盛赞截断少年的话。

    陶悠然直勾勾地瞪大眼睛,迷茫与惊讶一点一点自心头迸出。与此同时,盛赞也觉察到了他不敢置信的目光,偏过头来与他对视。

    “陶悠然,你相信我吗?”

    “盛先生,你没骗我吗?”

    两人同时出声。

    风在两人四周盘旋,被其卷起的枯叶将时间一层一层划开,之前经历的光影都在少年眼前闪过。兜兜转转,同样的问题,盛赞问了一次又一次。

    “相信!”

    “没骗。”

    陶悠然和盛赞再次同时出声。

    好奇怪,明明有了值得信任和依靠的人,内心还是这么酸涩。可能……是盛先生来得有些晚了吧。少年红了眼眶。

    人就是这么贪心,若身处苦难却突然迎来救赎,只会埋怨那个人啊,怎么不来得更早一些呢?若早一些,还会不会有那么多难熬的痛苦?

    盛赞弯腰盯着少年的脸,陶悠然从他清亮的眸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有盛先生在,真是太好了。”

    少年坦率到有些憨气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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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往东山府的渡船上,盛赞和陶悠然相邻而住。

    “你万阳叔还真大方!”

    盛赞屋内,他一边抚着手里的藏洞,一边乐滋滋嚼着花生,“常用的符篆、中高品阶的灵器法宝、几部尚可的修行秘笈、养身疗伤的丹药,还有一大堆金银……啧啧啧,国师府还真是财大气粗呐——”

    那多好啊,自己和盛先生这一路就不用担心路费什么的了!

    有阳光从窗外透进来,陶悠然随手挥了挥桌上随光起舞的灰尘,开心笑起来。

    盛赞正色道:“咱们这一路风餐露宿辛苦无比,眼下总算能吃顿好的了!陶悠然!咱晚点儿去船上吃顿好的!”

    陶悠然点头答应。

    盛赞向来不是愿意委屈自己的人,他们这一路走来,吃好的住好的,四处赏景游逛,可跟“风餐露宿”四字沾不上边。陶悠然跟着盛赞离开单州城那一天,当晚他们宿在一家平平常常的客栈,条件不差但也好不了,陶悠然自然是住得惯的,盛赞就不行了,订了最好的房间,还差人换了新被褥,最后却一夜未归,不知道在哪棵树上将就了一晚。

    陶悠然知道盛先生不是缺钱花的人,但是有时候他花出去的钱财,在自己看来莫名其妙,于盛先生自己而言,却又别具意义。

    那次住店是这样,散厄城白送一道士银子也是这样。

    又比如,他们刚入耽心城的时候,曾经遇一老妇携一四五岁幼女沿街乞讨,陶悠然见之心生怜悯,立马掏了几枚铜钱想给她们。盛赞对这些身外之物向来不上心,原本是允了他随意支使银钱的,却在听了自己的想法后,让自己拿钱买了吃的再交给她们。盛赞说,对于乞儿,别人施予的钱财最后不一定真真正正属于他们,给他们吃的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才是落到实处。

    盛赞的那些做法,好像没错,甚至比常人想得更多、做得更好,但是对于陶悠然,定然是做不来的。

    不管怎样,少年还是倍感欣慰的,有了万阳叔赠给他的藏洞,自己白吃白喝白住这么久,总算也能为盛先生分担些了。

    夕阳铺满河面的时候,盛赞带着陶悠然走入了渡船的饭厅。

    两人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在那儿坐着往外望,可以看见渡船行过,河面泛开金灿灿的波光。

    每一桌都有特殊材质做成的精美屏风环绕,可以隔绝声音,就像一个个小天地,客人在内享茶用饭交谈,皆不受扰。

    盛赞点好饭菜的时候,一个抱着琵琶的红衣女子被管事领着进来。商人总是不放过任何一次可以赚钱的机会,这也是渡船挣钱的把戏了,年轻人只淡淡看了一眼便兴致缺缺地移开了目光。

    “奴家小红,见过二位客人。”名叫小红的琵琶女在管事的离开以后,朝二人恭敬地行了个礼,声音婉转似灵鸟,“客人可有什么想听的曲儿吗?”

    小红生得柔媚又美,陶悠然本就怕生,此刻拘谨地垂着头,闷不吭声,不敢往她那边再瞧上哪怕一眼。

    这小孩,还挺害羞。盛赞忍着笑,在桌上放了几枚钱,低声拒绝:“本公子听不惯琵琶曲儿,姑娘你且下去吧,我二人静静用饭便可。”

    小红脸上仍是迷人的笑容,“既然公子不爱听曲儿,那奴家不唱便是,只是船家有规矩,奴家必得服侍好客人用食。公子请放心,奴家不会多言,二位客人只当小红不在便是。”

    小红说着起身行了个歉礼,“叨扰二位贵客了。”

    盛赞凝视着她,微微一笑,“无妨。”

    该来的总会来的。

    盛赞伸指在桌上写字,余光里小红安静垂眸,并没有看他。

    年轻人状似无意地问道:“小红姑娘在这船上多久了?”

    “回公子的话,快四年了。”

    盛赞缓缓道:“四年……”

    年轻人咧嘴一笑,“好像也不久。”

    仅仅沉默了一小会儿,他又淡淡问道:“那这四年,可曾遇上过什么有趣的客人?”

    “公子,奴家给你和这位小哥儿讲个故事吧?”小红放下琵琶,仿佛没有听见他的问题。

    盛赞指节轻扣桌面,望向窗外,轻声道:“我随意。”

    他扭转脖子,笑看向陶悠然:“你问那个小哥儿想不想听。”

    陶悠然眨眨眼睛,反应过来盛先生将决定权交给了自己,瞬间坐直身体,向对面的女子点了点头,“请讲,我会好好听的。”

    小红轻轻一笑,她的声音婉转动听,开始述说一段久远的往事。

    “奴家以前认识一个人,他是个写书的,特别喜欢出门游历。于他而言,家只是个驿站,他的归途,永远通向他乡异邦。”

    “奴家曾问他,为什么总是在外游荡。他说不经世,就没灵感,就算绞尽脑汁写出点什么,也没有依撑,别人读着不会入迷,就卖不了钱。奴家以为写书人一心向财,但他是真的要写人间,也只写人间。他不写未知,不写空想,只写经得起、看得见的众生百态,只写有据可考的琐碎日常。”

    “奴家也是后来才知道,他的书卖不了钱,他的书就是钱。写书人的经历写成书,世间人的生活变为钱。”

    “写书人爱惨了人间。”

    小红一锤定音道。

    貌美的女子秀眉轻蹙,下一刻说起遗憾的事情,语气也跟着遗憾起来,惆怅间又带着别样的雅致,就像江南三月春伊始,落到深巷里,那细腻如毛的雨丝。

    “尽管如此,哪怕是在如此迷恋人间的他的笔下,还是有人被一笔带过,再怎么翻看,他们的一生,可能就在某个人的寥寥数语之中。”

    “后来这个写书人有一回游历别洲的时候,在一座古老的城池,遇上一个灿如夏日繁花的女子。女子教写书人她家乡的语言,带着他去了很多地方,讲给他听很多故事……公子可曾去过大漠么?写书人说,她就像大漠的落日,风采远胜塞上的深雪,和风沙里的月亮。她不像他曾见过的任何一种女子。她韧如劲草,有着最醉人、最明朗的笑容,风华媲美天上仙子,即使是在天光黯淡的阴雨黄昏,她亦是光彩照人。写书人从来没有见过如她那般的女子,自由、洒脱;瑰丽、糜艳;遥不可及。”

    “写书人绞尽脑汁,为她写诗,为她著书,可是始终不满意,所以写下的稿子撕了一次又一次。他也是后来才发现,他不满意的,并不是他所写的词句。相反,写书人对于女子的每一个形容都恰到好处,他只是……不满意自己。他太平常,太无趣,像这世上大多雷同相似的俗人,配不上大漠高傲坚韧而自由的沙红姬。”

    “公子说好不好笑,写书人顾及不到的人都能被一笔带过,最想写的那个人却迟迟下不了笔,最后未为她留下只言片语。”

    “在他们相遇之后迎来的第二个冬天,写书人从此不再写她。初雪降临那夜,写书人站在生育女子的这片土地的最高城墙之上,独自等待着月沉日升。晨光降临的那一刻,只敢匆匆看上一眼的写书人泪流满面。日出美极了,他只是没能看到自己与女子美好的明天,所以不辞而别,从风沙里独来,不携风沙而去。他选择了草草了事,挑了一条新路返回故乡,直到死去也没有再见女子一面。”

    “而一句道别都没得到的女子,因不舍他,在纵马追去的路上,不小心坠马,摔断了一条腿。后来女子养伤时落下病根,成了跛子,走起路来双肩一高一低。她从未放弃找他,只是就像写书人不知道,她其实只是大营囚禁的飞鸟,根本不知道自由为何物一样,她亦不懂得,世间唯有情爱,行差踏错,难得善终。故事的最后,写书人才名远扬,终身未娶,女子却在男子离开的第三年,被迫嫁入一个小国王室,为那小国君王生下一儿一女,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公子说,这故事里的负心人是谁?”

    红衣席地,女子媚丽如花,只有一双紧蹙的秀眉,流露出深深的疑惑与不解。

    “身心被拘束了,选择是自由的。”盛赞摇摇头,“我无法评论他们的对错。”

    “两人此后都有善终,委实不该仍对往事耿耿于怀。”

    “倒是你——”盛赞抬眸,笑意深沉,“男扮女装,有何贵干?”

    小红神色一凝,她一双柔荑绞了绞手帕,娇声回道:“公子,奴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陶悠然陡然瞪大眼睛,他吃惊地看了看盛先生,又小心地瞥了瞥小红。

    男扮女装?盛先生怎么看出来的?他怎么没看出来?

    陶悠然见小红神情紧张地看着盛先生,趁机飞速地再看了她一眼。

    盛赞注意到不好意思正眼打量小红的少年,笑了一声,双手笼袖,轻声问道:“你既是故事里那位写书人,又为何扮作女子,给我二人讲述一个假故事?”

    陶悠然闻言又是一惊。

    “在你刚刚讲述的故事里,两人都未曾向对方坦明心迹。男未求娶,女未定约,既然如此,何来负心一说?”盛赞站起身,绕着桌子慢慢走了一圈,“或许,真实的故事里,有一人负了心?是你?还是她?”

    年轻人脸色一冷,两手撑在桌上,身体前倾,“你到底想说什么?想做什么?”

    小红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陶悠然看见她……他这副样子,就知道盛先生说对了,但见他有难言之隐的样子,于是悄悄看了一眼盛先生,没想到恰好与后者对上目光。

    盛赞朝他眨了眨眼睛,张唇无声言语。少年看他口型,说的是:看我随机应变。

    只听年轻人咳嗽一声,“说吧,小红……公子,你究竟有何目的?”

    桌下,小红捏紧了拳头又松开,他犹豫了挺久,叹了口气,开口说道:“公子请放心,在下此番欺瞒并无恶意,只是见公子意气非凡,冒险相见,只因有一事相求,万望公子不计前嫌,出手相助!”

    他揭去一张假面,露出真容,其实与他扮作女子的模样相差不大,亦是一副人见人赞的好皮囊。

    “在下纪惺,冉冉洲普陀国人氏,写书的,曾入修行,到腾云境……”

    陶悠然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刚刚还娇媚胜花的“小红姑娘”,此刻仍是一袭夺目红衣,却撤下假面,以清润的男子嗓音说着话。

    少年埋头喝茶,不理解、不多问、不冒犯。

    盛赞看了一眼纪惺,点点头,“纪公子骐骥洲官话说得不错。”

    纪惺闻言一笑,“盛公子说得比我更好。”

    盛赞听着窗外涛声,忽然问了一句——

    “是谁让你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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