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战战兢兢地跟随冬花迈过门槛,两步外是吊在空中声嘶力竭的董县丞。

    董县丞被折磨过头,不敢恨公主,但对于眼前整齐体面的县令心甚恨之。如果不是县令高高挂起、事事不理,他怎么会有权力包庇罪犯,也不会出来接待公主,进而被虐待至此。凭什么?凭什么他就安然无事,自己却被挂在门口受羞辱。

    看守的侍卫注意到他凶恶的眼神紧紧盯着进门的县令,抬手甩了他一鞭,火上浇油道:“看什么看,不想吃饭了?人和你可不一样,正儿八经的考上的进士,就是殿下对他也礼遇有加。不像你,走运道做了官还是个蝇营狗苟之辈。”

    毫不遮掩的大嗓门让话语穿过在场所有人的耳朵,言辞的侮辱与身体的疼痛双重打击下,董县丞浑身哆嗦,头晕目眩下周围全是讥笑声音,排队的庶民、看守的侍卫、远处看热闹的百姓……每个人都把他的丑态尽收眼底。

    为什么?他们都是这样的眼神?

    是不是在嘲笑?

    他不过是做错了一点点小事,死了几个贫民女人罢了。他是堂堂县丞,碾死他们就和碾死蚂蚁没有两样。还有那个县令,清高又恶心。既然出事,他要死谁都别想独活。

    董县丞心中发狠,他就不信了公主还能长长久久呆在这,只要人走了,有的是脱身的法子。还有那个县令,之前看着还算懂事,现在看来也不能留,还有这些见到他丑态的东西,全都要死。

    “啊!”

    又是一鞭子,他疼得大叫:“疼死爷了,动作快点,让那些泼皮将人都赶紧交过来。”

    远处的家人忙不迭地应和,“在抓了在抓了,他们不知道哪里得的消息,今天早上带货出城的人不少。”

    屋舍隔绝不了惨叫声,董县丞阴毒地眼神好似还萦绕在县令身后,走路一个趔跌险些平地摔跤。

    冬花伸手搀扶,“卅山县的路不太平整,县令可得小心些。”

    不平整的是路还是人心?

    县令苦笑:“多谢姑娘提醒。”

    宽阔的院子里多得是在统计被拐女子来历、年岁、外面的人,被拐女子按照情况安置在不同的院落。被拐不久的人基本上都在抱头痛哭,成十年忍受过的人则麻木,完全没有自主意识的人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需要帮助的人太多,姬羲元人手不足,只能暂时放她们独自玩耍,没疯没傻的人帮着照顾孕妇和完全不能自理的人。从各地调人调药材都要时间,即使是姬羲元,公主的身份在尊贵也不能隔空取物。

    厨房水房烟火袅袅,一日未停。熬粥熬药、沐浴洗衣,有些妇人的下面都发臭发烂,随行的两个医师都是男人,愁白了头。少数人受刺激过重,有伤人与自杀举动,女卫们为了阻止她们自伤,反而被咬伤。

    林听云顶着压力提议,任由她们寻死吧,毫无尊严的活着不如死去。

    没有生存能力的痴傻女人要怎么活?

    要姬羲元负担她们一生?

    一个两个还好,以后再遇见怎么办,让姬羲元全部养着吗?太不现实。

    再给她们找一个丈夫,让她们依靠生育和男人的良心换取衣食?

    那和她们现在的生活没有不同。

    最麻烦的还不是医药衣食,而是孕妇。

    生还是不生?

    生下之后,杀还是养?

    养又交给谁养。

    窗外是疯疯癫癫跑动的女人,窗内是亟待生产的女人,姬羲元靠窗边凝望天空。

    从前弘文馆读书,夫子说: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轻薄的一张纸,一行字,到了现实是沉重的巍峨高山。姬羲元站在母亲的肩膀上,吞云吐雾,俯首望山时以为山之低渺。离开母亲的怀抱,杵杖在山脚,初次抬头,却发现自己的微小。

    眼前数百人的性命与未来,于姬羲元而言重如千钧。那负担了千千万万人的女帝,何其艰难啊。

    当年被柳掌柜请去的女大夫再次接受姬羲元的邀请,她与稳婆们将在未来一个月里负责三个孕妇的生产。

    最紧急的一个就在刚才发动了,这是她第四个孩子,大夫说很快就能生下。

    姬羲元关窗,不错眼地看了全程。羊水淌过女人的腿,痛苦的呻\\吟漫出狰狞的面容,瘦弱的女人连青筋都绷紧,手指抓出道道痕迹。小小的裂口,在血与痛中挣扎出碗大的孩子头,稳婆抱出孩子拍了拍,他哭出声来。

    直到孩子出生,姬羲元离开屋子。

    来回踱步的县令见她出来,眼底的惊喜迸发,好似里面的孩子是他的,姬羲元是给他送好消息的大夫。等了快一个时辰,发妻生长子他也不过是坐了坐,还是第一次全程等人生产。

    不等县令开口,姬羲元丢出一团绢布,直接砸在县令脸上。县令一蒙,七手八脚地捡起绢布打开,上面以县令的口吻写了奏疏,写明董县丞八大罪状,押解入京待审。字迹清晰,显然是刚写就不久。

    “该做什么事,想来你该是明白的。”姬羲元示意侍女端上纸笔,“你现在写了,我做个好人。送佛送到西,帮你把人和文书一起送进鼎都。”

    “谨遵殿下吩咐。”事到如今,胳膊拧不过大腿,县令忍了。也不敢挑地方,撅着屁股席地写字,半炷香时间停笔,盖上官印,交给姬羲元。

    姬羲元检查了没做手脚,收起文书,“那绢布上是我的字迹,你收着留个心安吧。”

    县令明显松了口气,小心叠起绢布。看来是不会难为他了,至多一两个月,小阎王爷就会走了吧。

    姬羲元摆摆手,让他赶紧滚。

    等人走远了,冬花才问:“那绢布需不需要派人去处理了?”

    油滑的县令,指不定什么时候拿着殿下的东西去换好处。

    “没什么好处理的,墨没两天就散了。”姬羲元早年糟蹋过的料子多,对渗墨、漏墨、晕墨的布料了如指掌。骗个人实在是太简单。

    轻轻吐出一口气,无论如何,姬羲元无法放下满院子人不管不顾。

    糊弄过这一茬,将落难的人们都送走,董县丞入鼎城只能横着回来入葬,反扑的势力多半会以县令为靶子,姬羲元给的东西做不了救命符,他多半要死。姬羲元再派人来为他复仇就是了。

    吏部没那么快给新科进士授官,等卅山县空出,姬羲元打个招呼分个女人来做县令,有些事情,男人是做不好的。

    姬羲元道:“你准备一下,等赵氏的人来,将这批人都带去怀山州生活吧,买个田庄养着就是了……”

    话音未落,女卫过来报告,刚才生产的女人要回家去,回她卅山县的丈夫家。

    姬羲元沉默半响,问:“她生了个儿子?”

    “是,”女卫憋着一口气,快言快语:“她说她回娘家也过的是打草养羊的日子,嫁了人也是打骂,之前她丈夫答应过生了儿子就可以上桌吃饭。要是离开这里,以后再嫁人还要重新生儿子,还不如留下。属下劝她,可以不嫁人,怀山州的女人都靠自己吃饭。她说哪里有这样的事情,女人都是要靠男人吃饭的。哪里的男人都一样,好不容易熬出头了,她认了”

    猜测得到印证,姬羲元无言以对。

    姬羲元掀开帘子再次进入屋子。瘦弱女人恢复很快,正抱着孩子咕噜喝粥。

    冬花将姬羲元要送她们去怀山州的田庄过日子的事情说了,再问她的意思。

    瘦弱女人边喂奶边问:“到了那里能叫俺嫁个富人,从此享福不?”

    冬花一哽,“大概还是要种地维生。”

    “那和俺现在一样啊,再嫁个男人,一样生孩子种地。”女人打开襁褓给冬花看,“俺生了三个才生出儿子,要是这么走了多可惜。又要重新生。”

    姬羲元说:“孩子可以一起带去。到了那边,你可以不嫁人,分得田地,自食其力。”

    女人固执己见:“世上哪里有不嫁人的女人?父母要给戳脊梁骨一辈子抬不起头的。孩子连个姓都没有,葬都没有地方葬,活着也没有脸面。”

    “我的母亲就没有嫁人。”姬羲元想到阿娘,嘴角弯了弯,“我跟随母亲的姓,也会葬在母亲身边。我不觉得没脸,反而很骄傲”

    女人晓得眼前人是公主,朴实道:“你是公主,你娘是皇帝,吃用都是金银。要是我下辈子投胎做公主,我也想一辈子吃穿不尽。但你不也是有父亲的?那你娘不就是也嫁人了。”

    女帝是迎了闵清洙做皇后,但她没有嫁,这个字配不上女帝。

    姬羲元没有再辩论这个,她换了个说法:“那就是我父亲嫁给了我母亲。难道你不希望孩子和你姓吗?你也可以这么做。”

    “我要孩子和我姓有什么用呢?”女人诧异,“都是和男人姓的。”

    姬羲元揉了揉鼻山根,“因为你的孩子不和你姓,所以你会被嫁出去啊。”

    女人急了,掀开被子就要起身,“我嫁人是因为我是女人,和孩子姓什么有什么关系。神神叨叨的,你不会把我和孩子扣下了吧,我要回家的。”

    姬羲元无奈道:“你安心躺着吧,明天我就让人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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