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走了四五日,待得夕阳西下,车队才在张府门前停下。听得红袖轻唤,赵蕊姬自梦中醒来,迷离地看着车外景象。
“阿蕊,真的是你吗?”赵欢慈的声音自外想起,急切、激动。
赵蕊姬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然到了岷江,此刻正在小姑的府邸前。抻整齐衣裳,赵蕊姬扶着红袖的手下了马车,刚落定便落入一个馨香怀抱。
“好阿蕊,可有累着了?这舟车劳顿的,瞧着比去年清瘦了不少。”赵欢慈搂着侄女的身子,落下几滴清泪。前几日收到娘家的来信,她便日日盼着。去年母亲寿宴上的那桩事,事后她细想一番,才察觉出来那是母亲同侄女演的一场戏,目的便是为了留她在赵府住上几日。至于母亲和侄女为何留她,不用多想,自然是为了自己这幅不争气的身子。
“姑母,阿蕊没事,就是马车颠簸,有些疲累罢了,哪里就有姑母说的那么夸张了。姑母,阿蕊饿了。”赵蕊姬摸着咕咕叫的肚子,自姑母怀中仰头。
“好,那咱们就边吃边聊。听闻阿蕊日日跟在母亲身边,姑母不孝,阿蕊可要多与姑母说些母亲的事,以宽姑母孝心。”说着,便揽着赵蕊姬往府里走。
赵蕊姬自姑母臂弯中觑了眼落在一旁的姑父,见他想近身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便猜测姑母应当是在同姑父置气。赵蕊姬曾在张妈妈那听闻,姑父向来待姑母好,张家老夫人欲给姑母立规矩,但凡姑父在府内,皆会提姑母挡过。只是姑父毕竟领了官差,平日里都在府衙办事,如此一来便会有许多疏漏。不知这一回,姑父又在哪一桩事上惹了姑母的不快。
借着视线,赵蕊姬又扫了一圈府门口,除了姑母、姑父二人,并无他人。看来,张府因着她是个小辈,故而不曾安排人来迎接,幸而父亲提前给姑母来了信,这才不至于尴尬至极。
接风宴是办在赵欢慈的竹园,张府喜以梅兰竹荷为院子命名,赵欢慈夫君行二,故而住在竹园。附和风雅,竹园院内随处可见各类品种的竹林,少则十来株一簇,多则成片,夜风吹来,沙沙作响。
赵蕊姬伴着姑母落座,对面则坐了姑父张云中。桌上早已摆了几道菜肴,虽量少,却胜在精致。只一眼,赵蕊姬眼中不着痕迹地闪过一丝不忿。区区几个盘子,巴掌大的菜肴盛在其中,别说三人分食,就连她这个小鸟胃,两个她都不够吃。抬眼看了姑父一眼,赵蕊姬抱住姑母,笑嘻嘻道,“姑母,听闻岷江城百姓善庖厨,外地不少酒楼请的厨子都出自岷江,方才马车经过一处酒楼,阿蕊闻着好香,不如咱们出去吃罢!阿蕊可馋那味道了,好不好?”
伸手摸上侄女头顶,赵欢慈隐下一丝苦涩,劝说道,“阿蕊,你方才不是疲累了么?此刻出去又要折腾一番,不如明日姑母再陪阿蕊出去贪食,可好?”
说罢,赵欢慈快速扫了眼夫君,附耳在侄女耳侧低语一番,“阿蕊,别让你姑父难堪,姑母在你房里备了糕点,晚上若是饿了,可垫垫肚子。眼下,做做样子即可,阿蕊,姑母求你了。”
语气里还有一丝央求的味道。
赵蕊姬抬头看了眼委曲求全的姑母,点头应声,只见她放开姑母,伸手抓了筷子,故作夸张地往嘴里塞食,间或蹦出个夸赞的词来。明明心中难受,偏生又做出副欢喜真诚的模样来,仿佛这桌子菜是何处都尝不到的绝顶美味。
对面的张云中虽不知妻子同侄女说了什么,但他毕竟与赵欢慈同床共枕七八年,又怎会不知她的心思,况且侄女听完那句话后便同换了个人,看似吃的欢畅,实则没夹多少,还往妻子碗里不停夹菜,想来侄女是怪自己苛待妻子,连个足量的饭食都不给准备。
草草用完晚膳,赵蕊姬在姑母的陪同下去了客房,姑侄俩在月下又互诉了半个时辰,方才惜别就寝。扬声唤过红袖,赵蕊姬吩咐她明日一早去风眠客栈寻赵雍的人,请他帮忙打探张府近期发生的事。赵蕊姬不敢指派自己的人去打探,一来引起张府怀疑,二则自己毕竟是晚辈,如此行事,只怕姑母在张府的日子会愈加难过。
次日,赵蕊姬依照礼制,未用早膳便随姑母去了张老夫人房里拜见一番,张大夫人也在。许是上回寿宴赵蕊姬出言不善,大夫人虽端笑夸赞了一声,笑意却并不及眼底。
张老夫人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见姑侄俩一进屋,便吩咐丫鬟看座,连她俩的见礼都只让浅浅屈身即可,言语温和,半分瞧不出会是个刁难媳妇的人。
赵蕊姬微滞,余光瞅见姑母屈膝拜了下去,便也跟着跪倒在地,匍匐执晚辈礼。待她们礼毕,上头才传来老夫人笑呵呵的声音。
“老二媳妇怎地这般迂腐,你娘家侄女大老远奔来看你,你不心疼着些,反而领着她行这劳什子的酸腐礼,快起来罢。”话毕,又朝赵蕊姬补了一句
“听闻赵家姐儿是忍着身子不适前来岷江,你姑母身子也不强健,往后在张府的日子,姐儿可不必同姑母一般,守着这些礼日日煎熬身子,没得叫人闲话我张府不重客人,只拿礼仪磋磨人。”
赵蕊姬借着起身的片刻翻了大大白眼,心中腹诽,难怪聪慧的姑母会被张家人欺辱至此,这位老夫人,句句夹枪带棒,区区几句话,既将自己和张府摘得一干二净,又点明姑母不孕是因身子不好,且还是姑母自己守礼所致。若老夫人当真不看重虚礼,方才自己下跪时便会让丫鬟拦住,何必话说得圆满,却依旧待她们行礼完毕才开口。她忽然觉着,自己要带姑母回河西城并不是件容易之事。
姑侄俩被安排在老夫人右下首位置坐下,对面便是大夫人及其独女。一开始的话头还在赵蕊姬这里,老夫人捡着无关紧要的话问了几句,赵蕊姬虽不虞张家人对姑母的苛待,但为避免给姑母招闲,赵蕊姬还是顺从地答了几句,赵欢慈担忧侄女年幼失话,也帮着答了几句。只是渐渐地,话便到了大夫人那头,并着张小姐,祖媳孙三人聊得甚是欢畅。
看着默默喝茶的姑母,赵蕊姬心中闪过一丝心疼,伸手去握姑母的手腕。
赵欢慈本在淡然喝茶,忽感手腕处传来温热,顺视线看过去,莹润洁白的小手将自己的手腕圈了大半,虽不够紧实,却让人觉着舒心。抬眸粲然一笑,赵欢慈朝侄女微点头,示意自己无碍。这种场面,她早已习以为常,今日若不是侄女在,只怕自己连坐下悠闲喝茶的机会都没有。往常,她是需要为婆母端茶倒水,侍奉在侧的,如今日这般,她嫁进张府七八年间,只怕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外祖母,听说家里来了位表妹妹,快让我看看”一道爽利脆嫩之声飘然而至,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依稀可辨是个明媚大气的女子。
赵蕊姬抬头,只见一道鹅黄衣裙翩然而入,径直朝张老夫人方向扑去,却又在姑母跟前停了脚步,一把扑入姑母怀中,抱着姑母娇嗔。
“二舅母,环儿可好久没见您了。”
紧随而入的是一位肖似老夫人的贵妇,凤目撇见鹅黄女子撒娇模样,柳眉微拧,略带责备道,“阿环,不可放肆,还不快给你外祖母和大舅母见礼。”
赵蕊姬猜测,这应当就是姑母的小姑子,张府已出嫁的嫡出大小姐张淼淼了。听闻她嫁给了时任扬州刺史现任两江巡抚的刘晓,育有两儿一女,赖在姑母怀中的女子,便是其女刘小姐。
依方才的情形来看,刘夫人应当同老夫人一样,不喜姑母,倒是这位刘小姐,似是极亲近姑母,就连刘夫人的责备都不放在眼里,瘪了嘴在姑母怀中赖了好一阵才起身。
待得刘小姐见完礼,老夫人指着赵蕊姬方向努嘴,“喏,那位就是你二舅母家的小姐,比你小上两月,你可唤她蕊表妹。”
赵蕊姬闻言抬头望去,还未来得及细看,一道身影扑了过来,捉住她手啧啧道,“原来这位就是阿蕊表妹呀!还真是与二舅母有些挂像呢!就是这身子骨太弱了些,只怕禁不住几步跑。蕊表妹,我房里有上好的鹿鞭、人参等,回头我派人送来,表妹可得好好将养,白白胖胖的与我一道玩耍才是。”
女子眉眼弯弯,圆脸如盛开的白荷,叫人舒心清润,笑颜如蕊,让人忍不住亲近。赵蕊姬听得她要赠送礼物,才要拒绝,却被她扬手打断,“表妹可别与我争。那东西放着也是放着,搁久了还生味道,若是能助表妹养得好身子,便是全了它们的使命。”
赵蕊姬为难,偏头向姑母求救。
赵欢慈收到侄女的眼神,淡笑点头,微微侧头低语,“收下吧!阿环心善大方,却只给投缘之人送礼,阿蕊不必忧心。”
见姑母如此说,赵蕊姬便不再推辞,微微起身欲道谢,被面前的少女一把按下,“表妹不必多礼,二舅母说得对,我刘玉环只给合眼缘之人送礼,旁人再恭维我,若是不得我眼,我也懒得搭理。今日,我瞧着表妹甚合眼缘,这礼送的也开心。”
“阿环,不可胡说。”坐在老夫人下首的刘夫人皱眉怒喝,继而侧脸觑了眼大嫂和侄女。自家女儿这口无遮拦的毛病,被夫君娇惯得越发放纵。眼下母亲、大嫂和侄女都在跟前,女儿却只给一个隔了几道弯的外姓女子赠礼,还暗戳戳地说了那番话,这不是打大嫂和侄女的脸吗。
“大嫂,阿环只是难得遇见一位同她年龄相仿的姑娘,这才有些口不择言,但并无他心,还请大嫂宽心。”刘夫人朝大笑着解释道,还拉过侄女的手,顺手就将手腕上的青玉镯褪至侄女的玉腕上。只是侄女年岁不大,手腕却比自己的还丰腴,张淼淼暗暗使了许久的劲都未能成功给她带上,只得塞进侄女手中,嘱她收下。
赵蕊姬看着这一幕,一时有些失笑,这位刘夫人,为了不惹娘家大嫂猜疑,哪怕物不衬人也要硬塞。那张大小姐仿佛是真爱玉镯子,回到母亲身边时还在偷偷使劲,妄图将镯子带上。
刘玉环见赵蕊姬看向大舅母和表姐方向,以为她羡慕,当即将手上带着的白玉镯褪下,戴至赵蕊姬手腕上,“蕊表妹,我今日出门急,没带什么值钱的物件,这白玉镯虽说不值钱,却也是难得一见的通透和田玉,戴着表妹这泛着光泽的玉腕上仿若融于一体,真好看。”
说着,还抬起赵蕊姬的手,朝张大夫人和张小姐方向炫耀般地端量几番。
赵蕊姬头疼,刘小姐这明显是在与她母亲置气,同张小姐较劲呢。只是这玉镯子明显就价值不凡,饶是在赵府见惯了宝物的赵蕊姬也也极少见过这等水头堪称佳品的玉镯子。缩手欲摘,刘小姐却不肯,捉住她的手一边拦她一边往外走。
“外祖母,您这处的食膳过于软烂,阿环不爱吃。南街拐角早点铺的包子,阿环馋了好久,阿蕊表妹第一回来岷江城,恳请外祖母允可表妹陪阿环去街市解馋,可否?”
张老夫人笑着应了,外孙女虽与自己不站同一阵线,她却并未阻止外孙女同二房媳妇亲近。再怎么说,赵家也是河西大族,即便如今得势的并不是河西大房,打打断骨血连着筋,京城里的那位赵侍郎也不可能当真舍弃河西赵府,故而有外孙女同老二媳妇来往,将来有求时,也能有人说得上话。
刘玉环拖着赵蕊姬往外走,赵蕊姬却有一丝不愿,她来岷江就是为陪姑母,今日过来的路上也与姑母说定了,这几日俩人就在外头闲逛用膳,好好说些贴几话。没想到一个请安竟能插出个截胡来,赵蕊姬有些始料未及。
赵欢慈看出侄女的犹豫,点头嘱咐她,“阿蕊就随阿环去吧!待府中事安,姑母晚些时候再来寻你们。”
赵蕊姬这才应下,随刘玉环走出大堂。看着前头大喇喇地走路,丝毫不在意仪态的刘玉环,赵蕊姬忽地对这位巡抚之女生出一股好感来,不为别的,只为她愿意在张府上下都看轻姑母时,愿意同姑母亲近。单凭这一点,赵蕊姬就觉着她不是见风使舵之人,值得相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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