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里燥热的天。
平旸王府修葺的上林园中绿荫成林,池塘边蛙鸣阵阵。
三五个小厮大汗淋漓扛网兜在池子边上捕青蛙,捞蝌蚪。这是为了让主子夜间睡个好觉,因为沿小径向北就是平旸王世子路承业的常翠阁。
这偌大府邸将来都是他的,没有人不拼命讨好。
然而常翠阁里路承业四脚着地,殷勤地在地毯上爬来爬去学战马。
柳砚莺翘着二郎腿侧身坐在路承业背上,拿牡丹团扇当马鞭,一下下拍在他的后背,纱裙曳在地上,底下罩着绣鞋,挂在足尖一晃一晃。
“世子爷,跑得快些!跑得再快些!”
女人的嬉笑声像极了清脆动听的乐器,哪怕奏出的不是战歌,也叫路承业血脉贲张倍感激动。
恨不得驮着她招摇过市,向世人展示她的美貌,又恨不得把她藏起来,一辈子都只属于他,只给他一个人瞧。
“世子爷,我们去左边。”
“好,听砚娘的。”
路承业只觉又兴奋又荒唐,他堂堂王府世子竟给婢女当马骑,还那么心甘情愿。
他猜想男人都是贱骨头,要不为何都要在娶了温柔贤良的正妻之后,再往屋里纳那些特别懂得如何折磨人的女子。
柳砚莺是家生子,她爹是王府管事,父亲因病死后,老夫人念在其父劳苦功高的份上,保留了她的姓氏,还将小小年纪的她提拔为一等女使留在身边,当个陪伴。因此柳砚莺从小没做过脏活累活,说是下人里的小姐也不为过。
老夫人对她好,她自是投桃报李。
只要老夫人一句话,她能在大冬天四处透风的亭子里唱一晌午的曲儿。
脑袋被风灌得生疼,唱得嗓子累了劈了,柳砚莺就回去喝利咽开音的药,第二天再要她唱她还能唱得一样好听。上年纪的老人就爱在入睡时听点响动,太吵了睡不着,这样远处传来的歌声就正好。
路承业为了听她唱曲,连去荣春苑找老夫人请安的次数都变多了。老夫人也看得出这是柳砚莺的功劳,所以在发觉嫡孙儿看中自己屋中女使时,也没说什么,只叫他分清主次,先奉长辈之命完成和国公府的婚约再想旁的。
“世子。”
此时常翠阁来了人,那人敲敲门,柳砚莺知趣地站起来走到一边去,路承业扮演得起劲,颇为不满地起身掸掸裤腿。
“谁啊?”
“是我,景延。”
路承业一怔,大笑:“三弟,快进来快进来。”
门推开后门口的人背光而站,只看得出来人身形高大颀长,穿窄袖翻领长袍,蹬皂色革靴,做世家公子打扮,但那挺拔的身段一看便是军旅之人。
柳砚莺转弄着团扇,眼波流转打量他。
路承业上前拍拍路景延的肩,捏了捏:“你回来了,我们兄弟也一年没见了吧?是不是又高壮了?”
路景延垂首浅笑,阳光借机勾勒出他侧边轮廓,英俊深邃沉稳内敛,眉目透着些凉薄的疏远之意。
“我刚从沧州军营回来,已见过父亲和母亲,见世子不在特意来打个招呼,世子近来可好?”他的声线很平稳,温润似玉没什么情绪,竟是个难得的正经人。
路承业道:“好,我好得很,你也安好?”
路景延道:“一切安好。”
柳砚莺心道他站在屋外肯定听到了屋里的动静,却还端着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姿态,真有意思,是怕他大哥尴尬不成?
他大哥才不会尴尬,路承业没准还在心里笑话这个三弟,笑话他是个不解风情的“正人君子”。
坏男人就爱讥讽那些好男人,柳砚莺在心里嗤了声,自己应付世子一上午早就又累又烦,借这机会正好先行告退。
她走过去替路承业拽平褶皱的衣领,轻声道:“世子爷,那我先回老夫人那儿去了,老夫人午睡也该起了。”
“别呀,还没正式介绍你们认识。”
两个平旸王府的人有什么好互相介绍的,更别说柳砚莺从小长在府里,和几位少主人都算相熟。
正纳闷,就听路承业道:“三弟,你见见这位,你可认得她?她是勋国公府的嫡孙女,我马上要娶的人就是她。”
竟是路承业来了捉弄自己三弟的兴致,撺弄他叫柳砚莺嫂嫂。
柳砚莺被毛刺扎着后背般眼睑一跳,拿薄如蝉翼的团扇去打路承业:“快别胡说了,三爷久在军中一看便是正经人,若当真了可怎么办?我先走啦!不打扰你们兄弟说话。”
路承业哈哈大笑:“你话里说我不正经还想走?”说完就拉柳砚莺的腕子。
她挣了开去:“我可不敢说世子爷的坏话,谁敢说世子爷的不是,我第一个掌他的嘴。”
“说我坏话最多的人可不就是你吗?”路承业凑上去笑着说,“何况你不就是这屋里最不正经的一个?刚才我就想问你,你是不是偷偷背着府里人上过战场?怎么骑起马来有模有样的?嗯?”
柳砚莺嗔他:“那世子爷学得这么像,难道跟马儿学过?”
路承业笑:“你这伶俐鬼,不然我们叫三弟断一断,他可是真的上过战场。”
那厢一来一去演着闹剧,路景延终于启唇:“我从沧州带回的马是军马,世子若想博佳人一笑,下回不必如此亲力亲为,随时问我借马。”
他说得就跟真的一样,路承业听了哈哈大笑,柳砚莺来气:“你看,人家当真了吧?不陪你胡说,我真要走了。”
“去吧去吧。”
柳砚莺走到路景延面前,行了个礼示意他让一让。
路景延挪动长靴,侧过身,柳砚莺便也侧着身面对着他走出去。
她视线只到他胸口,能闻到甘洌的清爽气味,猜想是他从郊野营地带回府里来的。
这么一想,柳砚莺便有些好奇,想仔细看看这个常年不回府的路家三郎都有些什么变化。
不过她到底没回头看,她对路景延并无兴趣,因其不过是个庶子,还年少丧母不受平旸王宠爱。
路景延的阿娘是姨娘赵氏,早年是平旸王部下的妹妹,据说能耍一套漂亮的花枪。可惜赵姨娘在他十几岁时就病逝了,生的一对兄妹也被拆开,哥哥路景延离开京城去了沧州军营跟着舅舅从军,妹妹路云真则去了孙姨娘屋里。
路景延自打入伍便极少回府,这次也是因为路承业大婚才回来喝顿喜酒。
大婚自然和柳砚莺无关。
她婢女上位只能给路承业当妾,妾室不配大操大办,这场婚礼是办给世子妃的,但路承业答应过柳砚莺,一年后会以同等规格抬她进门,定不用看正室脸色。
柳砚莺当然满口答应翘首以盼,恨不得立马嫁了。
可她分明是不爱路承业的,片刻都没有爱过。
爱对她而言太过镌空妄实不切实际,没有爱柳砚莺也不怎么遗憾。
她生来是个奴婢,就只能爱另一个奴婢,她不喜欢这个规矩。她就是要爱贵人,爱贵人的名望、俸禄、地位,她还要贵人爱她,让她很有面子。
她想给自己挣好大一张面子,好多一堆金子。
谁知算盘打着打着,转眼一年过去,吐蕃来犯边关战乱。
濯州失守,流民涌入京城,打破了王公贵族的宁静,平旸王府也不能幸免,平旸王骁勇善战主动领命,带着摩拳擦掌想立战功的世子上战场去了。
世子一走,柳砚莺在郡王府的日子就难过了起来。
路承业早就渐渐演变成她唯一靠山,而为了靠上他,她几乎把府里的人都得罪完了,老夫人也因她越来越恃宠而骄不待见她。
于是府里上下全都明里暗里叫她狐狸精。
柳砚莺才不在意,她苦心经营那么多年,让世子往东他不会往西。等路承业回来她只会更加风光,她要住进世子院里,叫恨死她的世子妃每天看她穿金戴银。
出身好又如何?她出身奴籍,照样能过世子妃才能过的日子。
哪知道后来,一夜变天。
平旸郡王和世子全都战死,不光柳砚莺,整个平旸王府的天的都塌了。
消息传回府中的时候,王妃和世子妃站在最前面,见传旨的宫人来家里,还以为是军队打了胜仗已在回来的路上,这是加官进禄,要她们领赏。
“昊天有命,皇王受之。平旸郡王与世子骁勇,重创吐蕃军队,濯州一战,郡王世子忠心报国战死沙场,千载流芳。朕心甚哀——”
不等那宦官宣读完旨意,世子妃便晕了过去,女人们都哭了起来。
王府的女主子一夕间全都成了寡妇,各个披麻戴孝哭成丑八怪。柳砚莺也不例外,她装也要装得悲痛欲绝,何况她是真的悲痛。
一个卖身的婢女,要想改命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飞上枝头,可还没等飞上去,枝子竟先断了。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叫她感到悲痛的?
这下好了,全府上下只剩三郎、五郎两个庶子,五郎年纪尚小,字都识不全。三郎虽不在平旸王麾下,但也一直战在前线杀敌陷阵,随时有可能殒命。
平旸王府算没落了。
起初还有宫里的人来慰问王妃,再后来前方战事吃紧,京城皇室自顾不暇,不得不亲自领兵上阵。
皇长兄庆王李璧带兵北上,苦战一年终于赢回战事,而路景延彼时正效力于庆王麾下的军队,频立战功。
据听说路景延识破敌计打了极精彩的一仗,这才为大邺奠定胜局,他跟着庆王凯旋,撑住了平旸王府和京城的天。
军队回京复命那天,王府上下只有路景延的小妹路云真去了城楼下迎接。
她回来后哭着说,哥哥穿着沉甸甸的甲胄,骑着一人多高的枣红大马,跟在庆王李璧的左侧,迎着百姓庆贺风风光光回京。
世子妃听罢也哭了,许是在想为何归家的人不是她的世子路承业,再抬眼,她望着柳砚莺的眼神沁出毒液满是怨恨。
路景延回到京城没几天,柳砚莺就死了。
那天是世子的第一年忌,柳砚莺蹲在湖边烧纸,硬挤出了几滴眼泪拿手帕掩着,听到脚步以为是有丫头来给她披衣。
一回头,就被推进了湖里。
起初她还没被冰冷的湖水冻到痉挛,于是扑腾着求生,后来呛入口鼻的水越来越多,痛苦反而倏地从躯体抽离,人也在刹那间归于平静,睁眼仰躺水面。
素白色的孝服盛开在了碧绿的湖水间,仿佛一朵圣洁的白莲。
可她才不想要当白莲!
等小厮请来路景延主事的时候,人已冻得连关节都扳不动。
府里事忙,死了一个婢女这样的事按理说不必麻烦路景延,但柳砚莺不是普通的婢女。如果没有这场“意外”,如果世子凯旋,她这会儿肯定风光着。
最后路景延只先叫人将她抬进屋,烧起炭火将她僵硬的四肢暖得又能动了,再为她合眼,请人将她端端正正地收殓。
这一切,柳砚莺都看在眼里,她的魂魄打从脱离躯体的一刻,便半虚半实飘浮在了肉体不远处。
她亲眼看到路景延在她的棺木旁站了一刻钟有余,始终皱着眉毛,像是在为她戛然而止的结局感到错愕。
当然这只是柳砚莺自己的解读,路景延到底想了什么,她不得而知,没准是在赞叹她连死了都这么栩栩如生活色生香。
叫她记得最深刻的,还是死后岸边的一张张脸,岸上有狰狞的世子妃,冷漠的平旸王妃,看热闹不敢上前的姨娘和小姐们……
整整齐齐,这是约好了一起吃过晌午饭就来置她于死地?
真有够荒唐滑稽,柳砚莺不甘心。
她好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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