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客来”晚上是不开张的。

    一方面是晚上天黑多少有点危险,而另一方面,便是秦倾要陪伴嫡母和秦佑。特别是嫡母的汤药,每每都是晚上需要熬制服用的。

    送走了苏夫人一行。

    秦倾回了院落准备晚饭。卢氏晚上不会回来,一般会留住在寺庙一晚,与主持谈心论经,往往到第二日才会回来。

    所以晚饭只有秦倾和秦佑两个人用。

    夏夜闷燥如火,即便有徐徐凉风,也抵不过白天日头曝晒在地面躁动的热气。

    檐瓦下,一盏小小的灯笼散着悠悠清冷的光。

    秦佑正在抓蛐蛐玩。

    耳绊蝉鸣,漫天繁星。

    秦倾做了凉面,用晨时熬制的浓郁的大骨头汤,加了片切薄薄的煎炸得嫩黄的肉片,铺洒上了蒜末、葱碎、香油……清凉扑香,哪怕是在闷热的令人毫无食欲的夏夜里,也让人味蕾大开。

    秦佑早早已经丢了蛐蛐,洗干净手,在阿姐旁边咽着口水游荡。

    秦倾将凉面倒进用井水冰镇的竹筒子里。

    分了几个小筒。

    差遣秦佑一起搬着,给隔壁送去。

    段弓老早就闻到了隔壁的香味,如果不是主子不让他冒失过去,他可能早早就去敲门了。

    所以看见了隔壁开门走动,过来敲门的声响。

    段弓立马第一时间冲过去开门——

    是竹筒凉面!

    雪白凉面上,还覆盖着金黄的肉片和翠绿的莼菜,点缀着麻椒、蒜葱,灌浇香油,一眼就勾起人的眼欲,甚至连入嘴时的酸辣滚滑的口感,段弓都能提起感受了。

    秦倾笑:“想着你们可能还未吃饭,多做了些,不嫌弃的话,尝尝吧。”

    段弓吞口水:“不嫌弃不嫌弃!”

    秦倾知道隔壁院落只住着着三人,还是三个大老爷们,白日便去“清客来”用餐。

    晚上也常见人用外头的餐食。

    大抵是不会做饭的。

    于是常晚上便也帮忙多煮了些,分给他们。

    一方面也是因为人经常光顾她的小饭馆,另外一方面,自然是拉近关系——毕竟效果显著。

    而这等行为,落在了长见眼里,便是献殷勤。不断地献殷勤。

    长见冷冷:“姑娘不必多虑,我们不至于连一顿饭都做不好,更不会饿死。”

    段弓:“不,秦倾姐你别听他的,长见做的东西只能说吃不死人而已。你可不能丢下我们不管!”

    长见瞪了眼胳膊肘往外拐的人。

    秦倾这么多天来,自然是能够感受到这个叫长见的随从对自己的敌意。

    只不过微微一笑,没有拆穿。

    褚嬴宿:“你俩莫吵了。”

    既然主子都开口了,长见自然是不会在多说什么。

    段弓:“要不然,秦倾姐就同我们一起用晚餐吧。长见他刚买了些野味和清酒……”

    段弓说着,眼神去请示主子。

    褚嬴宿自然是同意。

    秦倾莞尔一笑:“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段弓帮忙着将其余菜肴端过来。大家都入座后,便和秦佑,一大一小坐一起,马不停蹄吸溜起凉面来。

    即便长见时刻警惕着秦倾,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子的手艺,果然是绝佳。

    哪怕是寻常菜肴,在视觉和味道上总比外头做的多一分味蕾的享受。

    长见默默吃着。但依旧是一张冷酷的脸。

    月色弥人。

    檐瓦下的灯笼透彻明亮,将庭院里的一众人照得清楚柔和。

    秦倾入座的位置正好是小公子对面。

    她观察了几次,发现人极有涵养,即便是用餐时,也秉持着食不语,且应该还有些喜净,就连餐筷,也是两个随从擦拭多遍才用。手边还备放着一折叠整齐的牙白色擦手绸帕。

    手指也很好看,指骨分明,捏着筷子时,能看清手背劲瘦的线条和弧度。

    秦倾笑盈盈地看了会,兴许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

    秦倾能看见小公子用筷子的动作略显迟顿了几下,姿势和气质倒是未变,就是一双耳不甚清晰地似透着可疑的粉红。

    秦倾微微一笑,然后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她抬袖,小口微抿了下。

    好不容易捱到了晚餐结束,褚嬴宿忘记味道,但记得秦倾姑娘似乎喝了许多酒。

    两个随侍收拾善后。

    褚嬴宿见桌上还有未开封的一些瓷白色的酒瓶子,便也拿了一瓶过来。

    褚嬴宿甚少喝酒,一向认为酒只是观花赏月作伴的雅物而已。

    褚嬴宿也喝了一口酒,喝进去的一刹那,酒水刺激到舌尖,差点给吐出来。

    没想到长见买的清酒竟然这么灼烈,舌尖还有微麻微苦的味道。

    褚嬴宿愣完,立马抬头看秦倾。

    秦倾在此之前已经自己喝下了许多。

    褚嬴宿忙阻止。“秦倾姑娘,这不是清酒……”

    秦倾自然是尝得出来的,她一手轻托着下巴,一手捏着酒瓶子,面颊下已经有红晕染就,但依旧笑盈盈。

    “我知道。”

    秦倾尝得出来。

    白净的酒瓶子在人一双雪白的柔荑中轻缓地来回左右晃荡,每晃一下,伴随着秦倾微弯的眼,长睫如扇,眼波如丝。

    每一帧一寸,似乎都撞进了褚嬴宿眼底。

    秦倾的酒量一向好,虽然容易上脸,但不容易醉。

    “你醉了。”褚嬴宿呆了下,而后看着人艳丽清芙的面,猛得摇摇头。

    “我让长见……不……”褚嬴宿左右望望,“我……我搀扶你回屋休息吧。”

    秦倾自然是没醉的,但起了个坏心思,想看看人是什么反应,于是也干脆地装醉了,更是在人搀扶自己回去时,装作脚下一滑,作势倒在人怀里。

    小公子瞧着嫩,但臂膀倒是强健有力。

    秦倾能感觉人极为僵硬地搀扶起自己,透过半眯的眼,还看见了人的一张大红脸,浓长的睫颤动着,朱色薄唇正念念有词着什么。

    数多年后,秦倾才知道人念的是清心诀。

    清心,定心,避除胡思乱想。

    待真把秦倾送回屋,人的耳都是滚烫的。

    褚嬴宿还认真的给人盖了被子。叮嘱,“秦倾姑娘你先别睡,我去给你煮醒酒汤,你喝了再睡会舒服点……”

    褚嬴宿的话未完,抬眼看见人秦倾睁开的眼,人笑盈盈的,但面颊上还有红晕,眸子也有水光一般。

    褚嬴宿一下子没分辨出人是醒了还是醉着。

    但秦倾忽然伸出了手,她的手柔软微凉,轻轻抚过褚嬴宿的耳,含笑。“小公子,你的耳朵怎么每次见到我,都这么红呢?”

    褚嬴宿瞳孔震了下。

    正好长见寻来。

    褚嬴宿也顾不得失礼不失礼,转身狼狈而逃。

    秦二夫人觉得自己面子算是给自己的蠢闺女给丢尽了。她已经找了两次的理由,未去参加那些贵夫人的赏花会。毕竟一去,定会看到那些人巴不得看笑话的嘴脸,还不如等那庙会的风头过去了再说。

    她可不想落下个教子无方还大闹聚会的名。

    秦若岁也觉脸上倍感无光,偏偏这个时候,程表哥还来了。

    两家父母虽然说要给他们指婚,但还未定下确切的婚期。

    程怀来了,秦若岁却并不高兴。

    她自小就喜欢这个年长她五岁的表哥,表哥明明也是对她多有爱护。

    但自秦倾住进了他们府里。

    秦若岁才知道,这世间有两种喜爱。而程表哥对她的爱护,却是属于第一种,

    表哥和秦倾总是很能聊得来,两人在场,她连话都插不进去。

    她跟着人屁股后面转,而表哥却跟在秦倾后面。

    秦若岁在房间里揪着自己的绣花枕出气。“来就来吧,反正现在苏州城都把她当做成一个坏女子,表哥肯定也会听到,反正表哥也要把她当做坏女子……”

    心腹丫鬟在外面敲门。“小姐,表少爷他……”

    秦若岁心头一跳:“他来了也别叫我,我忙着,我没空搭理他。”

    “不是……”丫鬟说,“表少爷他去了秦倾小姐的饭馆了。”

    秦若岁手中的绣花枕被重重掷到了地上。

    清客来。

    一身浅蓝窄袖袍的男子出现在门口。

    堂内的众客都投去了目光。

    男子长着副温润尔雅的面,扫了眼堂内,便走了进去。

    小伙计正在店内忙碌,看见了忙过去招呼。“公子您几位?”

    程怀:“我找你们掌柜。”

    每日里十个中能有八个对小伙计说这话,小伙计自然是把人归为不喜的同一类。脸瞬间臭了,“我们掌柜不在。”

    程怀依旧好脾气:“那请你传下话,我是你们掌柜的老相识,叫……”

    掀开后门门帘的人进来,秦倾早在听见人的声音就认出了人了。轻笑问,“程公子,这就回苏州来了?”

    堂内的人都投来异样的眼。

    程怀更是眼睛一亮。

    秦倾邀程怀进后门,门帘一放,隔绝了外头众人好奇的视线。

    程怀:“夫人和秦佑还好吗?”

    秦倾笑:“好着呢,嫡母除却身子还弱着点,并无大碍了。秦佑还能跑能跳,可调皮了,要是见到你,定不知高兴成什么样。”

    “那便好,我也很高兴见到他们。”程怀舒心道。

    秦倾:“正好我们也要打烊了。今晚就去我家好好叙旧吧?秦佑见你可有得折腾你了。”

    程怀一笑:“行。”

    褚嬴宿去了苏州城隔壁的小城,以要考察民情的理由,留段弓一人在府,和长见在外住了两日。

    那日狼狈离开的情景历历在目,秦倾姑娘漂亮的眼,红润的面颊,还有那微凉的停留在耳朵上的触感……

    回忆袭来,褚嬴宿手抚在自己砰砰直跳的胸口,陌生又痛苦又兴奋的感觉,折磨了褚嬴宿两日。

    男女授受不亲,秦倾姑娘怎么能随便碰他耳朵呢?

    可是母后说了,只有想亲近之人,才会不反感肢体相触。

    秦倾姑娘想亲近自己?

    百转依旧苦恼的褚嬴宿甚至写了信给皇兄。

    但没有等到回信,褚嬴宿就又回到了苏州城。

    褚嬴宿快马回来,到家时,正好已是夜深。

    然后看见了深长的巷子里,秦倾的家门口,微醺着脸颊的人,正在和一高大的男子道别。

    男子笑容温润,秦倾面上红晕,眼神含波,清婉动人。

    是褚嬴宿从未看见的样子。

    他一时怔住。

    月色含水。银霜遍地。

    秦倾身影似乎恍惚了下,然后便见那个男子抬手扶了一下。

    那一搀扶,直到要离开了才松开放在秦倾胳膊上的手。

    褚嬴宿怔了许久。

    待他回神,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屋里,躺下了。

    秦倾姑娘摸自己耳朵的场景,和秦倾姑娘月下同那个男子谈笑的场面,不断在脑海中交织。

    胸口处陌生的灼烧和沉闷感极为强烈。

    褚嬴宿抓着自己胸口的衣襟,紧攥着,试图缓解。

    长见敲门进来要禀报事情。

    便看见了主子一脸苍白,双眼无神地盯着前方,眼神漆黑沉沉,一手紧捏着胸口处,听到声响侧头过来,眼尾都是红的,嗓音干哑:

    “长见,我……好像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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