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牧云翻了个身,他一向都觉得睡觉是人能有的最高享受,哪怕在鬼蜮里,知道了有人保护自己之后也能睡得津津有味。当然,或许也是因为他最近太累了。外面发生了什么和他没关系——他也不想和外面扯上关系,他只想好好一觉睡到天亮。
他做了个梦。
之所以他知道这是梦境,是因为他见到了他的父亲,他对父亲的记忆非常淡薄,只维持在知道有这个人存在的程度。但在梦境中看到那个人的样貌,他就立刻明白了,那是自己的父亲。
穿着道袍,头戴星冠,手中拿着拂尘,看起来仙风道骨,丰神俊朗的老人注视着他,眼中透露出慈爱的光。江牧云突然觉得有点委屈,他红着眼睛不肯靠近老人,只是站在远处看过去。老人对他招招手,看他没有过来就自己走上前去,伸出手拍了拍他的手背:“还在生爹的气?”
“孩儿不敢。”江牧云说,他有些奇怪自己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腔调,怪怪的,不古不今不洋不白,这样的思考只是一闪而过。江行空,他的父亲是昙扬子,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需要感到奇怪才对……才对。江牧云按着自己的额角,忍不住揉捏着,对了,他的父亲跟他说过……跟他说过什么呢?
叫他听陛下的话,做个好人。
陛下是客星,无命无运,但正是客星才能不为命数所锢,反倒顺理成章的可以改变命运。晓朝国祚以景和终,之后进入五十年之乱世,白骨露于野,人竞相食,十室九空。修道之人属于方外,他人命运应与他无关,但他不忍心,一句不忍便可以说明一切。
昙扬子不忍心,所以他做下了一个决定——如果客星可以改变这一切,他就去辅佐客星。他可以放下一切,唯一放不下的便是自己的儿子,他想着,若客星有心,若客星愿意承认他的那一点带着私心的恩情,一定会善待自己的孩子。
“孩儿不敢生爹的气,孩儿只是想知道,在爹的安排中,孩儿究竟有着怎样的位置。”江牧云脱口而出,其实梦里的他对自己的话语不甚了解,但他该这样问,所以他就问了。
昙扬子无奈地笑着,看着自己的孩子,他的孩子卷入了棋盘,成为了棋子——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他和陛下聊过,他和澹台伽罗,和孝德皇后聊过,他还记得那天孝德皇后看着陛下,语气和任何时间一样冰冷,就像天山山顶积年不化的皑皑白雪。
“陛下真不随孤修行吗?”
“朕要是随皇后修道,前朝该如何震动,朕不好说,”姜少泽靠在软垫上,伸手推过去装满了枣子的琉璃盏,“嘉隆帝沉迷仙道,导致国事如蜩如螗,朕不忍为。天地无情,朕还是做不到无心无情,无知无识,毕竟人非草木。”
“人世如棋,若不修真法,便永远将困在棋盘之中,为人棋子,不能跳出棋盘,成为执棋人,”澹台伽罗难得的,眼中露出一丝困惑来,“陛下有大才,比起孤,比起任何人都能踏入仙道。难道陛下欲明知不可为而为?”
“事在人为。”而姜少泽垂着头,笑了起来。
皇帝翻过掌心,看着手臂上纵横着的白色伤痕,那是仿佛被人抓挠留下的,他的眼神盯着手臂,却又像是看着很远的地方:“皇后要是在澹台将军刚去世那年说,朕说不定就同意了。巫蛊之事让朕夜不能寐,北戎的诅咒又让朕……那时候朕想着就是死也是好的。但朕撑过来了,朕赢了,赢了一次又一次。”
嘉隆帝留下来的伤痕并未消退,倒不如说消退数十年之后再次浮现。姜少泽看着手臂,轻轻地开口:“皇后说的,朕都明白,但……”
“朕可以修道跳出棋盘,但其他人呢?天地如棋苍生如棋子,谁为棋子发声?谁为棋子喉舌?又有谁会在乎棋子的生死?”姜少泽又笑了一声,“他们都是人,是会哭会笑,会生会死的人。他们不是被吃了也不会抱怨,用来占着目数的棋子啊。”
江牧云看着自己的父亲,不知今夕何夕,他在一两年前出过车祸,考虑到他的运气不好,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在车祸之后他的记忆就一直都有些乱七八糟,幸好他还知道自己是谁。之后他找了个工作,是销售,需要全国各地跑业务,还是一直倒霉,不过运气稍稍好些了。
“傻孩子,”昙扬子说,“你是我的孩子,最重要的孩子,爹不会让你出事的。但你自己要记住,你要做一个好人。除此之外……跟着陛下吧,他说过会保护你,就一定不会让你出事的。”
江牧云突然没有那么想要被保护了,他想到姜少泽,还有黏在他身边的澹台鸿,有种表情变成了流汗黄豆的感觉。见状昙扬子笑了起来,屈起手指在他的头上凿了一下,眼神中带着怀念:“如今你的命数已变,魂魄不全,等你完全醒来就明白了。”
“爹又要走了吗?”
“爹是方外之人,眷恋人间本就不是什么好事,但这一局棋尚未到终局之时,爹不得不在桌边落子,”昙扬子看着江牧云,眼中流露出一分慈爱来,“接下来的路可不好走。”
江牧云还想再问什么,突然觉得身下的床板剧烈摇晃,他睁开眼睛,正好看到澹台鸿默默收回的脚。好消息是他还记得梦里的一切,坏消息是梦里不管是他爹还是他自己都变成了谜语人。江牧云沉默了一下,丧权辱国地洗漱,把自己休息的地方让给了姜少泽。
姜少泽把自己往墙角塞了塞,闭上眼睛之后立刻睡着了,澹台鸿看过去,有种想要伸手去在他脸上摸两把的冲动。但他还是忍住了这种冲动,开始准备应对新的一天的挑战。像是被火焚烧过的学校伫立在阳光之下,他没有丝毫放松的想法。
然后,在校门口出现了一个人。
非常正常的人,是他们这一整天唯一见到的,不是被火焚烧之后的焦尸。钱陵甚至还有那么一点感动,他马上探出头去问:“这位大爷,您有什么事吗?”
大爷笑眯眯地举起手里的书包,带着口音说:“我孙子上学没带书包,我给他送来了。”
“哦,这样啊,那大爷您孙子是几班的啊?您把书包放咱保安室里,我给他们班主任打个电话叫他下来?”钱陵也笑眯眯地回应。他的语气很轻快,这是来到鬼蜮之后没有的,虽然姜少泽给的笔记里写着,和鬼蜮大环境不符合的一切都要小心,但看到人类的脸,他还是很欣慰。
是陷阱还是真人,就先放一放吧。
“嗨,那么麻烦干啥?我进去给我孙子送过去就行了,让你打电话多麻烦。”大爷继续笑着说,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江牧云小声在钱陵背后开口:“那个,保安的职责能把他放进门吗?”
“不能,”钱陵小声回应他,然后转向大爷,提高了声音,“瞧您说的,学校有规章,我可不好把您放进去,监控都在看着呢!这样,我给他们班班主任打个电话,如果他同意了,您来这里登记一下,我们再让您进去?”
钱陵拿起放在保安室的电话听筒:“再说了,大爷您是心疼孙子,不想他楼上楼下跑,您孙子说不定还想着稍微放松一下呢。现在小孩子课业紧人又辛苦,可怜哦——”
“啊哟哟保安同志,真的不能通融一下吗?”大爷苦笑着,“我就是进去送个书包,你看我,我又不是什么坏人。”
江牧云后退了一步,他现在看谁都要么像坏人要么像男同,虽然笑着但一定要进门的老大爷让他背后有点出汗。正当他以为是自己疑神疑鬼的时候,钱陵又拒绝了一次。老人脸上的皱纹像是虫一般蠕动起来,接着,保安室的窗户上发出响亮的撞击声。
江牧云惊恐地看着老人的头紧紧贴在窗户上,被压得苍白变形,尖锐的声音笑着。
“让我进来!”
接着,那颗头一下一下砸在玻璃上,让笑声和叫嚣声格外刺耳。江牧云看向钱陵,钱陵愣愣地放下听筒,松了口气:“放心吧,进不来的,如果能进来早就来大开杀戒了。”
江牧云点点头,但看到老人的头继续敲打着窗户的时候还是全身一抖。在窗前蔓延着血迹,老人的身躯已经倒在地上,从断开的脖子里往外蠕动着沾满黄水的蛆虫。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从背后的房间里传来了带着浓厚杀意的声音。江牧云和钱陵回头看过去,姜少泽从床上坐起,手中拿着一块玉牌。他们都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同样杀气腾腾的一声“变身”,黑色的身影瞬间从他们的身边一掠而过,长剑把人头分成了两半。
黑底金线的龙袍,长剑,面具,毫无疑问,钱陵想,于是他脱口而出:“崇祯!”
穿着龙袍的人,姜少泽转向他,然后说:“优雅的晓朝言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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