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日便是太后寿诞,皇后极为重视,早早吩咐了尚衣居缝制吉服,纵是缠绵病榻,也想着让玲珑去取。

    玲珑忙着近身伺候,离久了不放心,吉服繁重,底下的宫婢们自是不懂门道,眼下唯有沈棠能跑这一趟。

    “有劳姑娘了,娘娘已是催了好几次,重视得紧。”

    沈棠笑道:“不妨事,我替姨母跑这一趟就是。”

    尚衣局距昭宁宫有段距离,玲珑遣了底下一个伶俐的丫头同沈棠一道去,两人经过玄安门,又走过红墙内的甬道,才堪堪瞧见。

    沈棠刚跨进门,便见尚衣局掌司站在院内,正同一宫女赔笑着说话。

    按理说身为一局掌司,全然不必同区区宫女如此客套。

    陪同的宫女茯苓,站到沈棠身旁轻声道:“姑娘,同姚掌司说话的,是钟粹宫的宫女玉湖。”

    沈棠自然认得她,钟粹宫的那位安贵妃,可是傅明珠嫡亲的姑母。

    “内务府的奴才惯会捧高踩低,平日里玲珑姑姑来,也没见这姚掌司如此殷切。”

    沈棠未接话。

    到底是在宫里,需得谨言慎行,行差一步平白给自己惹事不说,还会连累姨母。

    沈棠上前,见是昭宁宫的人来,玉湖状似自然地将端屉销了下来。

    沈棠淡淡瞥了过去,一眼就瞧见端屉里放着一幅绣工精致的锦帕。

    沈棠不以为意,只朝着尚衣局掌司笑道:“姚掌司,皇后娘娘吩咐我前来取吉服,不知是否装点齐全了?”

    姚掌司年近四十,在这宫里头也算是个老人了,自是见惯了风雨。

    尤其是他们隶属内务府的,哪宫得宠哪宫萧条,没人比他们知道的更清楚。

    就连皇上夜里翻了哪位嫔妃的牌子,敬事房也是头一个知会的。

    到底是老人,面上不显,赔笑道:

    “罪过了,奴婢正想去昭宁宫向皇后娘娘请罪。”

    她脸上并没多少歉意。

    “娘娘的吉服好是好了,可前儿个底下的绣娘疏忽,孔雀羽线用完了也未上报。姑娘不是宫里头的人,不知道这孔雀羽线的珍贵,平日里也只贡了些许,这会儿想寻也没地儿去,这不怕误了吉时,绣坊只得用了普通缂丝缝制,还望娘娘恕罪。”

    沈棠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宫中所取所用皆按位份领取,如孔雀羽线这般稀少之物,唯有中宫可用,如今却说用完了?

    宫里边的弯弯绕绕,纵是沈棠一个未嫁女也是省得的,尚衣局此番作为未免太过狂悖。

    沈棠冷了脸道:

    “我只是个跑腿的,既然姚掌司未能按照皇后娘娘吩咐当差,也无需同我解释。今儿个这吉服我就不拿了,还劳烦姚掌司亲自送去昭宁宫,同皇后娘娘解释才是。”

    沈棠这番话说的在理,将这事儿原封不动踢回了尚衣局,她可无权代姨母恕他们的罪。

    姚掌司原以为这沈氏女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却不想竟如此不好打发,顿时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沈棠也懒得理她,转身就准备走。

    却见那钟粹宫玉湖饶有兴致地盯着她们,眼底满是幸灾乐祸。

    茯苓见状想上前理论,终是被沈棠拦了下来。

    沈棠意味深长地看了那端屉一眼,带着茯苓出了尚衣局。

    昭宁宫满院幽绿,宫门巍峨,再往里头瞧,紫檀屏风树立殿前,隐隐飘着淡香。

    沈棠踏入殿内,未行几步,转眼脚边就碎了一盏白瓷茶杯。

    “贱人!”

    黄梨木软榻上的苏皇后倦意十足,却是强撑着半边身子,微微咳了两声。

    沈棠的母亲苏氏从前便是个美人坯子,虽已病逝多年,印象中却也是无人能及。

    苏皇后同苏氏一母所生,姿色也堪为上乘。她梳着云髻,身着海棠色宫装,常年养尊处优滋补娇养着,更是保养得宜,风韵犹存。

    沈棠跨过碎片,瞧着屋里屋外宫女跪了一地,便知道姨母应当是知晓尚衣局的事儿了。

    “姨母息怒,仔细着身子。”

    苏皇后见是沈棠,连忙将她唤起。

    “棠棠,快,快起来。你身子才刚大好,莫行这些虚礼。”

    沈棠来到软榻边,替苏皇后顺了顺气。

    “姨母何必为了这等腌臢事动气,不值当。”

    苏皇后又咳了两声,沈棠连忙将茶递出伺候她喝下,这才稍稍喘口气。

    “你不知道,本宫受那贱人的气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她瞧着本宫家世不如她,就处处恶心本宫,如今、如今仗着本宫身子虚,得了协理六宫的职权,竟还想骑到本宫头上来了。”

    苏皇后同安贵妃那些明争暗斗,沈棠多少有所耳闻。斗了这么多年,圣上每每都是草草敷衍,和稀泥的处置二人。

    这回苏皇后是真气狠了。

    沈棠也只得安慰道,“姨母容貌仙姿,气质贵雅,哪里是寻常女子比得的,纵是没那几缕孔雀羽线,也定能艳压群芳。”

    苏皇后听到这话,终是被逗笑。她点了点沈棠的额头,道:

    “就你这张嘴皮子,讨人喜欢。”

    一旁的玲珑也悄悄松了口气,“只有姑娘能让娘娘笑,姑娘往后可得多进宫来陪陪娘娘。”

    沈棠的笑容有一瞬停滞,但很快被她掩饰过去。

    她将自己亲手调制的茶递给苏皇后,状似无意的问道:“姨母头疾的症状,是从何时起的?”

    玲珑替皇后拢了拢锦衾,忧心道:“娘娘睡眠原就浅,前段时日受了惊,头疾之症便发作了。”

    “受惊?”

    身后的茯苓快人快语:“钟粹宫不知从哪弄来一只狸奴,夜间蹲在石柱子后头仿佛隐了形,一双碧绿的瞳孔死死的盯着娘娘,别说娘娘受不得惊吓,便是奴婢瞧了,也是吓得三魂去了七魄。”

    “偏偏圣上听闻此事只训斥了安贵妃几句,依我看,娘娘哪是头疾,分明是心病……”

    “茯苓,不得妄言!”玲珑一个告诫的目光,便让茯苓安分了下来。

    苏皇后看着沈棠忧心忡忡的模样,心下一暖,“不妨事的,年纪大了,难免有些头痛脑热的。”

    转念想到钟粹宫,又道,“棠棠,姨母身子不爽利,沈家又没个出息的男儿,姨母实是担忧你的婚事。”

    “姨母不必烦忧,大不了棠棠便不嫁了,陪在您身边伺候您。”

    “胡说,女孩子哪有不嫁人的。眼下忠勇伯府只承三代爵位,到你兄长这一代便也了了,他又是个不着调的,本宫怕他将来护不住你……”

    “唯有你入宫,对忠勇伯府,对本宫都好。本宫无子,在这宫中便根基不足,哪日去了,你便再无依靠,可懂?”

    沈棠不语。

    她知晓苏皇后要她嫁入东宫的念头,不是一两日就能打消的。如今她身子弱,沈棠不好同她辩。

    小姑娘没接话,苏皇后也不急。

    “傅家那丫头也进宫了,听说是日日往东宫跑。太后寿诞那日,姨母会伺机替你筹谋婚事,你需好好准备,入了太后的眼……”

    沈棠自然不愿,可苏皇后斩钉截铁的模样,瞧着也不似给她拒绝的机会。

    见沈棠不应,皇后摆摆手,“本宫瞧着外头的花开得正盛,你陪本宫去转转罢。”

    春日里,海棠苑的景致最好,名花吐出蓓蕾,绿树生出嫩芽,春意盎然,一步一景美不胜收。

    皇后怕冷,袖中拢着手炉,肩上披着厚实的披风,领口一圈狐狸毛领很是扎眼。

    沈棠陪着她慢慢踱过蜿蜒的木桥,但见湖水波光粼粼,一眼望不到边际。

    桥下七彩锦鲤簇拥而来,游过之处如彩绸涤荡,瞧着一派喜庆祥和。

    苏皇后身子未好利索,不多时便觉得身困体乏,玲珑与茯苓忙搬了软榻过来,又奉上茶水点心。

    皇后靠在上面,缓缓阖上眼睛。

    沈棠见状,悄悄带着绿芜退得远了些。堤岸垂杨绿柳随风若舞,荡漾在水天一色的碧水间,便是连她见了也是心神荡漾,当即命绿芜在树上扎了一架秋千。

    绿芜轻推秋千,与沈棠说着笑话。和煦春风盈盈拂过,像女子的手轻缓搅动心扉,细碎的花瓣凋零在空中,纷纷扬扬。

    徐徐荡了几下,忽听身后传来“咦”的一声,沈棠转过头去,就见一名穿着杏色长裙,满头珠翠的少女盈盈站在树下,满脸娇憨的望着她。

    “这是你的秋千架么?”

    小姑娘梳着女子未出阁的发髻,浓密墨黑的发上插着一支碧玉玲珑簪,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左顾右盼,看模样也就十四五岁,正是贪玩的年纪。

    沈棠奇道:“你是谁家的姑娘?”

    怎得除了她与傅明珠,还有贵女暂住宫中么?

    小姑娘转了转眼珠子,“我、我不是谁家的姑娘,你这秋千架,能给我玩一会儿么?只需片刻便行。”

    沈棠见她不肯说,也没有继续追问,从秋千架上跳下,对她笑着招了招手。

    小姑娘小心翼翼坐到秋千架上,一双眼笑成了弯月,对沈棠道:“你人真好。”

    她绽开花一般的笑容,银铃般的笑声飞扬在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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