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家的偏院,乔落栗捂住嘴,猛地打了个喷嚏。

    房门紧闭,东侧四四方方的窗棂打开了一条缝,无风而来,倒是日光无孔不入地透了进来,照在了椅子上的笔墨纸砚上。

    乔落栗抽了抽鼻子,低头看向她方才所作的画——一副人体骨骼。

    那是她凭着记忆画出来的张洪放的骨骼,乍看上去,阴森恐怖,但她却目不转睛,似乎要从中盯出个一朵花儿来。

    死人的骨骼与活人的没两样,只是活人变成死人,肉身腐烂了,才能见到人骨,其中过程让人心生恐惧。

    乔落栗自幼时,便跟着她爹见过无数人骨,起初她也害怕,后来发现,死人骨比一些活人要可爱,活人阳奉阴违,两面三刀,还会自相鱼肉,死人骨安安静静,不会撒谎,还会以自身的残缺,揭示真相。

    张洪放的骨骼断裂一块,错位两块,他死前不会太痛苦,或许,人是一下就没了。

    乔落栗摸了摸脑后的伤,她摔倒时,撞到头骨位置偏下,张洪放也是偏下,但张洪放身量比她高,那他滑倒的位置,应该要往前一些。

    张洪放的灶房,石台积年累月用刀口砍磨,中间凹陷一块,那地砖积年累月踩着,必定被磨得光滑,极易摔倒。

    上官檀说,她摔倒昏迷之后,张婆子反应过激,是因她摔倒受到惊吓。会不会在张洪放摔打时,她也在场,以至于再次见到相同场面,她会情绪不受控制,甚至晕了过去?

    乔落栗想得入神,毛笔尖的浓墨滴在宣纸上,晕染开来,将那副死人骨画毁掉了一半。

    也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家丁行礼的声音,有人来了。

    乔落栗笔尖速速动了两笔,将画打了一个大叉,然后把笔甩在地上,将画撕成几片,也扔了出去,最后顺势往后一躺,滚了两圈。

    房门被推开,一个丫鬟轻手轻脚进来,目光与地上的乔落栗对上,惊讶地张大了嘴。

    乔落栗瘫着没动,就直直看着她。乔落栗认得她,是舅母曾淑婉的贴身丫鬟,她来了,那曾淑婉应该就在门外。

    丫鬟见乔落栗安安静静,放了心,从携带的锦盒中,拿出一根竹签香,点燃后,插进一同带来的香炉中,待烟气缭绕起来,她退回了门外。

    “夫人,香点好了。”她道。

    夫人就是曾淑婉了。

    这曾淑婉每次单独与乔落栗见面,唯恐乔落栗突然发疯,就会预备一炷香插着,香是安魂香,有凝神静气之功效。但乔落栗闻着,除了一股子呛鼻的烟气,感觉不到其他。

    等了片刻,曾淑婉估摸着安魂香起了效用,这才进了屋。一见到乔落栗,眉头就不可抑制地皱了起来。

    曾淑婉嫌恶道:“姑娘家家,躺在地上成何体统!”

    乔落栗有心想要装疯卖傻一通,可方才滚的时候,碰到了脑袋的伤,这会儿一阵阵抽疼,她强忍着,不至于表情狰狞。

    曾淑婉对旁边的丫鬟道:“去把她扶起来。”

    两个丫鬟战战兢兢过去,乔落栗不想为难她们,任由她们摆布,直到走到曾淑婉面前。

    曾淑婉示意身后的一衣着靓丽的女子道:“许姑娘,可以量了。”

    那女子拿了跟软尺,对着乔落栗比划着,细细量了一遍她的身形,嘴上说着:“半个月赶制婚服确实紧迫,不过我们裁衣房人手众多,不怕来不及。尚书大人也那边带了话,我们不敢怠慢,即便是新制婚服,也一定把每一针每一线缝得漂漂亮亮。”

    曾淑婉道:“尚书大人能安排你们来,自然是对你们放心,既然尚书大人放心,我自然也放心。只是我这侄女神神叨叨,让你见笑了。”

    女子嗓音轻柔:“早听说乔姑娘心智异于常人,不过她安静时,倒是秀丽端庄。乔姑娘生得清秀,若是好生打扮一番,定是国色天香之貌。”

    “是,是。”曾淑婉脸上笑着,往乔落栗身上瞄了一眼,眼中尽是鄙夷。

    乔落栗眼珠子转来转去,瞧见了她的眼神,浑不在意,只觉这裁衣房的女子虽会说溢美之词,但话语温柔,并不让人反感。

    乔落栗十二岁来到吕家,曾淑婉就从未给过她好脸色。这个舅母,一开始就看不起从徐州而来的‘乡野丫头’,若不是吕元忠念及亲妹妹的情分,恐怕曾淑婉根本就不会让乔落栗进他们吕家的大门。

    在乔落栗发疯,被那位年过六旬的京中权贵退了婚后,曾淑婉提过无数次要将乔落栗赶出家门,他们家中有两个女儿,用不着养一个废物。

    但吕元忠觉得乔落栗若是没疯,还是有几分姿色,抱着兴许能瞎猫碰上死耗子的心态,留下了她。

    这不正好了,刑部尚书大人成了这瞎猫。

    攀上这层关系,可是他们做梦也能笑醒的大好事。

    她们来偏院一趟,没打算多呆,裁衣房的姑娘量好尺寸后,曾淑婉抬了抬手,丫鬟送上几本书籍。

    曾淑婉把书籍放在桌上,抬着下巴道:“此乃女德经,你这些天好生读一读,以后进了尚书大人府上,不能再肆意妄为。”

    明知这些话,疯癫的乔落栗听不懂,曾淑婉扔下这些书籍后,就带着这一群人走了。

    乔落栗看着桌上的女德经,这两日光想着屠夫一案,差点把婚事给忘了。

    与上官檀接触后,乔落栗觉得此人雷厉风行,材高知深,不是纨绔子弟,秉性也不坏。这样的人,娶谁不好非要娶她?

    乔落栗已经无心去琢磨上官檀的目的,她摸着心脏的位置,心脏跳动规则而有力,不是小人书里所说,那种心动的感觉。

    没有心动,那就是不爱。她不爱上官檀,上官檀肯定也不爱她。

    乔落栗的娘亲曾说过,婚姻之事,不该由长辈做主,要问自己的心意。乔落栗自幼受其熏陶,从来不把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那一套放在眼里。

    心意该是由爱而生,可何为爱呢?

    顺天府尹府邸的书房,赖英毅亲自泡上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为落于上座的二人分别斟满茶杯,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上官檀后续接过,问道:“今日满园春不搭戏台子,不唱戏了?”

    满园春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戏班子,拥有一众戏迷,而顺意王便是其中之一。

    顺意王叫周之缟,比上官檀要大几岁,长得算是仪表堂堂,却风流倜傥,王府内妻妾成群,王府外相好若干,短短三十余年,就将享乐二字玩得淋漓尽致。

    周之缟抬起一只腿,放在椅子上,懒洋洋说道:“人家唱的戏乃编撰的话本,哪有真材实料的案子有趣。上官贤弟,哦,还有这位赖大人,不用在意我,你们有话,便问我府上这位孙管事。”

    孙管事神情肃穆,看起来是个严谨认真之人,他恭敬地向上官檀和赖英毅行了礼,说道:“两位大人,我在王府二十多年,对府上每一人都了如指掌。张文华八年前来王府,虽交代过他的身世,但我为了谨慎起见,还是派人调查过一番。”

    上官檀道:“那你便从头开始说。”

    “是,上官大人。”孙管事道,“张文华出生于贫苦之家,其父乃出卖劳力的脚夫,其母是位贤妻良母,他们一家虽清贫,但家庭和睦,日子凑合着还能过。但在张文华十一岁那年,其父因冲撞一位雇主,被活活打死,其母怒急攻心,一病不起。张文华和其母被一位菩萨低眉的大夫所助,无奈其母病情过重,撑了一年便撒手人寰,张文华便跟着那位大夫做事。”

    孙管事顿了顿,又道:“那位大夫不知两位大人可否听说过,叫李兴业。李兴业一家乃行医之家,可惜他们生来体弱多病。张文华在李兴业的医馆打杂,不到两年,李兴业便病故。那之后,张文华便离开了医馆,开始流浪街头,成了一个地痞流氓。他来王府做护院,是在这两年之后。”

    上官檀问道:“此乃张文华亲口所说,还是你调查知晓?”

    孙管事道:“张文华说了一半,我调查了另一半。想要在王府做事,谎话连篇者不能用,张文华虽隐瞒了一些事,但因其过去悲惨,我等不至于赶尽杀绝,不给人留活路。”

    上官檀道:“那张文华与张洪放,果真没有串过亲?”

    “据我了解,张文华父母健在时,两家人有过走动,自其父母过世,便断绝了来往。”孙管事叹道,“想这张文华在其母生病之际,宁可跟着素昧平生的李兴业,也不曾求助过张洪放,可见他们叔侄关系并不好。”

    这么看来,先前任新萍所言也算属实。

    上官檀问道:“张文华与张洪放,可有过节?”

    这问题,乔落栗问过,没有得到解答,上官檀便替她又问了。

    “有过。”孙管事道,“不过已是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张文华还跟着李兴业,他与张洪放因琐事在集市上大打出手,闹得很大,差点进了官府。在李兴业死后,还有人见过张文华与张洪放斗殴。不过张文华来王府做事后,便再无这方面的传闻。”

    周之缟打了个哈欠,忽然插嘴道:“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何其无聊。你们想不想听一听张文华的风流韵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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