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之后,天还未亮。
任新萍照常收拾妥当,早早去了猪肉屠夫那里拿猪肉。一百多斤宰好的大块猪肉往推车上装满,任新萍给了屠夫二两银子。
“张任氏,你这银子不够呀。”那浓眉大眼的屠夫掂着银子,笃定道,“少了。”
“为何会少?不是一向就是这个价?”
屠夫是张洪放的那位宿敌,任新萍当初接手猪肉摊,找到他家供货,也是无奈之举,东市里就他家猪肉的货源最多,人面也最广。起初那屠夫家人怎么也不答应,任新萍提出每斤猪肉比别人多出一枚铜板,才求来猪肉的供货。
一只猪一百多斤,任新萍以二两银子买下,也不看秤,她并非相信屠夫一家,而是怕跟他们计较,要是惹了他们一个不高兴,就会断了她的货。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任新萍每次会目测猪肉的斤两,也隐约知道,屠夫他们给的肉,一次比一次少。她强忍着不追究,就当是变相涨价。可如今,这屠夫还不满足,还要明面上涨价。
屠夫叉着腰往任新萍面前一站,高壮的身影如洪水般将她淹没:“都说猪肉是贱肉,而今大伙儿找到吃猪肉的法子,猪肉也可以做得比羊肉牛肉还香,所以呀,猪肉的价格就涨了起来。张任氏,你若嫌贵,也可不买,反正,等着买猪肉的人多得是。”
任新萍天天卖猪肉,吃猪肉的人并没变多,价格也并未涨,是屠夫非要找这么个理由,逼她多出银子。
当然,要涨价也可以,但是这回开了头,以后恐怕时不时就要涨价一回,那她还能挣到什么银子?
任新萍咬着嘴唇,犹豫了。
“你到底买不买,不买就到一边去,你挡道了。”屠夫见她垂头丧气走到了一边,冷哼道,“张任氏,我也不想多嘴,但你……张洪放刚死不到一个月,尸体还在官府里摆着,你找那张文华又进了官府,听说昨夜还被严刑拷打,差点没了命。你在张洪放刚出事时,就找了张文华,张文华也出事了,你还跟个没事儿人一样……”
任新萍脸都白了,根本没听到后面那句讽刺她的话,她惊慌失措道:“张文华何时进的官府?”
“你不知道?”屠夫道,“不能够呀,昨日晌午,好多人看见官府的人抓了张文华,你一点风声也没听见?”
任新萍摇了摇头,步伐踉跄:“我……我今日不买猪肉了,我先走了。”
“张任氏,等等。”屠夫大声叫住了她,“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今日我就把话说明白,我涨价是因为我不想做你生意了,你品行不端,道德败坏,这小小东市,只要跟你有所关联,都会让人看笑话。我这人活了四十多年,最怕失了面子,上回被官府抓了去,我就已经抬不起头来,答应给你肉的是我那不懂事的儿子,要是换做我,不管你怎么哀求,我都不可能答应。”
猪肉摊可是任新萍现下的营生手段,若是断了这条路,她不知以后该怎么办。
任新萍想要说些好话,让屠夫网开一面,又心急张文华,不知他情况如何。任新萍左右为难,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你话说得不对。”
一个悦耳之声忽地响起,任新萍转头一看,蒙面仙子穿着一身白衣,头插簪子面戴纱,正款款而来。待人走近,她对任新萍点头致意,随后面对屠夫,继续道:“张洪放出事并非她所愿,张文华被抓也与她无关,只是恰巧他们都是与她认识而已。她不是道德败坏之人,她乃受污名所累之人。”
屠夫听闻过蒙面仙子的传言,如今人在面前,一望而知。他对京城中有声誉之人,倒是客客气气:“我方才那番话,的确说得过了些,但也句句属实,并未夸大。”
乔落栗道:“你只管他人之见,于她不公,嫌她名声败坏,于理不合。任姐姐自嫁给张洪放,从未做过出格之事,张洪放的娘对她百般刁难,也只是忍气吞声。你们认为张洪放一出事,她离家投靠别的男子,而事实上,她当时还在为张家辛苦奔走,甚至不辞辛劳,半夜报官,最后才被张洪放的娘气走。”
屠夫道:“可她与张文华之事,乃众人所见。”
乔落栗看了任新萍一眼,任新萍恼得满脸通红,她道:“男女之事,一定要遵从道德法理,不论心意吗?”
任新萍羞恼道:“姑娘,够了,不必再说了。”
屠夫看看任新萍,又看了看乔落栗,沉默起来。
乔落栗道:“任姐姐一没谋财害命,二没伤天害理。如今她只不过想凭借自己谋生,更没有错。【注】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这位大哥,你若是知情理行义事,便是行善积德,若是……”
若是不顾情理,他也没毛病。既然是行善,便是从心,强人所难,这意义就不一样了。
屠夫还是没有说话。
任新萍拉着乔落栗,神情低落:“罢了,姑娘,我们走吧。”
“既然是生意人……”屠夫终是开了口,“我也不能放着银子不赚,张任氏,前些日子,我给你的猪肉称不足,你看出来没?”
任新萍点点头。
屠夫道:“那是我不对,你若还想要猪肉,明日再来吧。”
任新萍一脸惊喜:“真的……可以来,不涨价了?”
“不涨,本身你的价钱就比别人高。”屠夫道,“不过,今日还需你替我办一件事。”
任新萍道:“请讲。”
屠夫道:“我家后院有一只病死猪,你拖到城郊后山,帮忙埋了吧。”
任新萍知道这是屠夫给她的机会,毫不犹豫应允了:“好,我做。”
任新萍又借了屠夫的推车,把病死猪放在车上,往城郊外走着。
天色渐亮,大街小巷慢慢有了人声,两边的商铺也开了门,开始了一日的忙碌。
乔落栗买了几个包子,一边吃,一边跟着任新萍,嘴上说话吃食两不误:“任姐姐,你可以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吃了包子再继续走。”
任新萍道:“我赶着把病死猪处理了,去官府找张文华。仙子,我还没谢你方才替我说话,若不是你,我恐怕无法以此营生了。”
“我还以为那人不会听我的。”乔落栗道,“其实他能继续跟你做生意,是因为他本就不是什么坏人。”
可不管如何,他们这种贩夫皂隶,只能靠别人同情才能过活。
任新萍笑了笑,手上加了力气,把推车推得更快了。
任新萍将猪肉掩埋后,用沾了露水的草叶子擦了擦手。
乔落栗站在山头,往下望,好奇问道:“任姐姐,你经常帮那屠夫埋病死猪吗?”
“没有经常,我卖猪肉的时日不长,帮忙埋病死猪就两三回。”任新萍踩着山路往下走,“到城郊山里的路不太好走,屠夫一家人也不愿意走,所以会找我干这活儿。你刚才也看见了,推车只能停在山脚下,上山里,还要徒手拖着死猪。”
乔落栗盯着脚下不平的山路,若有所思。
任新萍指了指四周,说道:“这山路左边,是猎户才会进的林子,山路右边,草木少了一些,但虫兽不少,还有毒蛇出没。其实我也不喜这山路,张文华帮我走了一回,算来,我只来过两回,加上这回是三回。”
乔落栗心中一动,忽然停了下来,她轻声叫道:“任姐姐……”
任新萍以为她有事,转过头问道:“怎么了?”
乔落栗看着不远处,那处发现张洪放尸身的废宅,问道:“埋病死猪,一直就埋在方才那片山林里?”
“是啊,就是这条路。”
“张文华……他是何时帮忙埋死猪的?”
“……是张洪放出事的隔日。”
推着病死猪的小车出城,守城的官兵只是掀开装死猪的麻袋,看一眼,并不会多问。假如张洪放的尸身与病死猪混在一起,那么推车出城,也就有可能不会被发现。
张文华,隔日,病死猪,城外山里,废宅……
“不会是他。”任新萍似乎看出乔落栗心中所想,“已经隔了一日,而张洪放在出事当晚就已经不见。”
可张文华既然被官府抓了起来,说明此案的确与他有关。上官檀或许找到了新的线索,不知进展到了哪一步。
乔落栗没有反驳她的话,脑子里却顺着已知的线索往下想——
张洪放的尸身会不会被他藏在了某个地方?
乔落栗回想了一遍东市到城门,以及从张洪放家中到城门,是有一段交汇之路。
莫非,是藏在那一段路途中?
任新萍见她良久不言,说道:“我回东市还了推车,就直接去官府,仙子,你还是要跟着我走吗?”
乔落栗上前几步,与她并肩而行:“任姐姐,我知你心急,不过在去官府之前,可否与我去一趟张洪放家。”
此时天色已大亮,已是辰时。
任新萍为难道:“他们说,张文华在官府受了苦……”
乔落栗见她不愿,也不强求:“你若是担心,就先去官府,我随后便来找你。”
任新萍又迟疑了:“仙子,你去张洪放家,是有何事?”
乔落栗道:“我大概知道张洪放是怎么死的,我需要去一趟他家中,求证心中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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