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上,戏曲已落幕,宾客散去,只余下几人,在与还穿着戏服的戏子攀谈。
上官檀走远了一些,双手负于身后,微微仰头,望着墙角处一棵矮树。
影五匆匆忙忙走了过来,行礼之后,低声禀告道:“大人,那对夫妇已经交代,少夫人的随身丫鬟雇了一辆马车,带着少夫人往北走了。”
“回京了?”上官檀疑惑道,“为何回来了,不回府?”
影五道:“大人,是否要去那丫鬟吴梅青的住处,探查一番?”
上官檀思索了片刻,道:“你告诉方翰林,让他亲自带人去,你不必露面,可在暗处观察。”
影五道:“是。”
他领命退下了,上官檀又抬头,望向矮树,那上面有一个鸟窝,可似乎并未有鸟儿活动,鸟窝孤零零地立在树干分岔处,倘若来一场大风,便可将其吹掉。
“上官兄。”周之缟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事已办妥,我们可先去月落湖。”
月落湖在京城的南面,湖两岸柳树成荫,也可窥见京城风貌,到了夜晚,两岸人家亮起灯笼,煞为好看。月落湖湖水清澈干净,也是游湖泛舟的好去处。
上官檀回过身,冷若冰霜的脸上,终是解了冻,他笑着调侃道:“玉兰姑娘是答应了,可木棉姑娘像是生了气,她会同意去?”
周之缟道:“这你就不懂了,姑娘家向来口是心非,别看她们有时爱挑毛病,还故意摆脸色,不过是想要引起你的注意罢了。”
上官檀无奈摆摆手,显然对姑娘家的话题并无兴趣。
周之缟看着他,笑道:“上官兄心不在焉,莫非你夫人还未找到?”
上官檀没想瞒他,一五一十道:“她失踪后,被一农户家所救,她与随行丫鬟在农户家住了一晚,翌日便在镇上叫了一辆马车,似乎回了京城。算起日子,应该到了京城,只是未回府。”
周之缟道:“这倒是有意思,你夫人既然需要回老家治心病,为何从你手中逃出来后,不继续往南走,反倒是回了京城……还躲着你,不知去向。”
上官檀挥手拍掉飞来的一只蛾子,垂下眼,心中古怪的感觉越来越甚。
“上官兄……”蛾子掉在地上,周之缟抬脚,将蛾子踩死,收回脚后,他对着地上已经与泥土混为一体的蛾子,露出了嫌恶的表情,将脚底往旁边又蹭了蹭,才道,“你说你夫人是从书中触景生情,思念起故土,从而一病不起。可她既然是位心智不全的疯癫姑娘,又为何会思念成疾?”
关于此,上官檀未尝没有想过,只是这些怀疑,在乔落栗卧病在床那几日,看见她憔悴不堪的模样后,又消了许多,他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是她或许生病是假,可此乃推测,并无依据。我亲眼所见,她前几日,的确病得奄奄一息,倘若弄虚作假,不该如此逼真。而且,就算她生病是假,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周之缟摇着头,云淡风轻道:“上官兄,你娶进门的夫人,还是唯一的正室,当初你定下她时,还闹了全京城的笑话。如今若真有古怪,你还是听你爹娘的劝,弃了她,纳几个妾,不挺好么?”
上官檀无言片刻,说道:“我既已经做了选择,便不会反悔,我不会再纳妾。”
“哎,上官兄……”周之缟揽住他的肩膀,叹息道,“早些年,你几乎日日随同我进出青楼,自从你修身养性后,我寂寞不少。你舍不下心上人,又不愿愧对自己的良心,以至于闹到现下这个地步。你可曾想过,倘若你这千挑万选的疯癫夫人,是个心如蛇蝎的妇人,她并不清白,如此一来,违背了你初心,你该如何?”
上官檀看着地上支离破碎的蛾子尸体,幽幽道:“无凭无据,便是子虚乌有。”
“倘若真是如此呢?”
“倘若真如此……”上官檀轻声一笑,语气冰冷,“我会让故弄玄虚之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一阵风过,窗棂被吹开,乔落栗打了个喷嚏,面纱被气息喷开一角,又被她压下。
木棉从屋外打了盆水,刚放下,听见声音,看了过来,好奇道:“仙子,你为何要蒙面?”
辛夫人也看着乔落栗,她虽然也好奇,但心知此乃她的隐私,不便打听。只是旁人问起来了,她耳朵便竖了起来。
乔落栗道:“我有自己的理由。”
木棉笑了笑,坐回梳妆台前,用沾了水的棉帕,一边将脸上残留的粉弄干净,一边道:“我不懂有什么可隐瞒的,不就是一张脸,不管是美若天仙,还是丑如夜叉,大大方方露出来有何不可。而且,仙子,你有一双圆圆的杏眼,眼神又有灵气,就算下半张脸再难看,也差不到哪儿去。”
“木棉姑娘过誉了。”乔落栗道,“木棉姑娘坦坦荡荡,是真性情的女子,我以蒙面的模样出现,既是机缘,又是机遇。机遇不可失,机缘方可续。”
木棉摇着头:“听不明白,不过,仙子如今享誉京城,你也算是出人头地,不愧爹娘。仙子,你可有出嫁?”
“……”乔落栗不能回答,隐私之事若是道出,唯恐身份被揭穿,她转开话题道,“木棉姑娘,我此番前来,只是想查海棠之死,如果木棉姑娘知道什么,还请告知。”
木棉的脸已经弄干净,此时她素面朝天,看起来眉清目秀,她脸有些尖,很清瘦,眼睛不算大,眼角微微向上斜着,有种魅惑之态,只是眼中如一潭死水,毫无神采。
素颜之后,很快,她便拿起画笔,对着铜镜梳妆打扮起来。
木棉慢慢道:“海棠是我好姐姐,她死了,我很难过。她是我们戏班子的顶梁柱,长相好,唱戏唱得好,那些宾客也喜欢她。她给我们班主挣了不少银子……班主也喜欢她。”
她说着话,手上的动作并未停下,画完了眉,又开始往脸颊上抹胭脂。
乔落栗道:“她平常对你很好?”
“挺好的。”木棉道,“我们戏班子,大家相处融洽,算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海棠姐姐跟我一样,出身不好,父母双亡,早年经历坎坷,吃遍了苦头,在戏班子站稳脚跟后,都很珍惜如今的日子。我们不求荣华富足,只求能有个遮风避雨之处。”
木棉在嘴上添了唇脂,妆容完毕,她冲着铜镜眨了眨眼,顿时,眼中波光流转,似盈盈秋水,妩媚勾人。
“木棉姑娘这一打扮起来,倒是花容月貌。”辛夫人看了个新鲜,感叹道。
木棉捂嘴轻笑道:“有句话说得好,女为悦己者容,王爷说我这样好看,我便一直这么打扮。这位夫人,你看我,是用这根簪子好,还是这根?”
她翘着兰花指,在仙游红木制的锦盒中挑来拣去,然后随手拿了一根,在头上比划起来。
辛夫人也曾年轻过,懂得姑娘家的那点心思,指了指锦盒中一根梅花簪道:“这根粉粉嫩嫩,把人衬托得俏皮可爱,用它便好。”
木棉咧嘴笑道:“我也觉得这根簪子好看。”
她捏着梅花簪转了一圈,目光扫过簪子上的刻字,抬手将簪子插到了发髻上。她对着铜镜照了照,大概觉得少了些什么,又往头上插了几样头花。
乔落栗盯着她看了半晌,思绪飘忽不定,她随口问道:“你这身装扮,是打算去赴王爷的游湖之约?”
“不然呢?”木棉起身,打开地上摆放的一个大木箱,从中拿出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也不管房中的另外两人,径自开始换起来。
辛夫人拉了拉乔落栗,小声问道:“仙子,我们还走吗?”
乔落栗摇摇头,目光始终放在木棉身上。
木棉将身上的衣衫直接脱在地上,只剩下肚兜,胳膊后背显露出来,不似寻常女子那般肤若凝脂,有长长短短不少瘢痕,颜色已经有些淡了,显然是很久之前留下的痕迹。
乔落栗问道:“木棉姑娘,你身上的伤是何时留下的?”
木棉穿上了内衫,遮住了身上的伤痕,坦然道:“我五岁时,长我三岁的哥哥失足溺亡,我爹娘打击过大,时常用鞭子抽我,他们悲伤过度,下手没轻重,差点将我打死。”
乔落栗拧着眉:“你爹娘对你并不好?”
木棉道:“也不算不好,他们脾气古怪,有时候对我很好,又是给我买好吃的,又是给我做新衣裳,有时候又不知道怎么了,一下就暴跳如雷,拿起鞭子就抽我。我娘偶尔会拦我爹,有时她会跟爹一起抽我。我七岁那年,我爹喝醉了,念叨着我哥哥的名字,鞭子一下下抽在我身上,我皮开肉绽,疼得晕死了过去。之后,我就病了,又是发烧又是呕吐,大夫都说没治了,但我福大命大,还是熬了过来。后来,我爹娘就变了,不再打骂我,对我极好了。”
“造孽呀。”辛夫人唏嘘道,“对半大的孩子下狠手,简直妄为父母。”
木棉穿好了衣裳,拿了一个玉佩挂在腰间,像是丝毫不在意,说道:“都是幼时的事了,我都快忘了。”
乔落栗问道:“你就不恨你爹娘?”
木棉抬起头,看着她,轻轻一笑:“不恨,有什么好恨的,他们都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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