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珞珞的五岁和六岁,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的两年。
她每天都很开心,福利院也不来领人了。余泽白天干活,就把谢珞珞送到镇子上的幼儿园去。锦水镇的幼儿园对户口没那么严,余泽多给了些钱,老师乐呵呵把谢珞珞给收了下来。
六岁那年的盛夏。
夏天幼儿园也都放假了,但是一到了七八月份,丧葬的生意就特别好。余泽每天都忙得团团转,胖子成安他们也都跟着转。干丧葬这一行,自然不能把小孩子也给带过去。
余泽对面有家开棉线店的邻居,邻居人还不错,也不太介意余泽过去的那些事情,他家刚好有个上一年级的小孩。都是放暑假,余泽便把谢珞珞送到棉线店里,拜托他们家帮忙看着。
每天余泽收工回家,都会给谢珞珞带点儿好吃的好玩的,连带着棉线店家里的小朋友也都有一份。余泽也买不了多么好的东西,什么上弦青蛙啊竹编小花篮。他会把手洗得干干净净,才从衣服里把那些小玩意儿递给珞珞。
要是有时候余泽回来晚了,棉线店就会留谢珞珞在他家吃口饭。
吃完饭,谢珞珞就蹲在棉线店的大门口,红色的灯笼往下照着,映衬着她小小的身子。
快到中元节那几天,余泽收工很早。
他从城里买了些可以叠千纸鹤的糖,提着往回走。
“王嫂。”余泽敲开了棉线店的门。
里面的老板娘正在纺棉花,余泽洗了一下手,将捎着的酒放在了店里空闲处。
老板娘知道他又给他们家捎了些礼,连忙说不要不要。余泽没理会,转了一下头,问,
“珞珞呢?”
老板娘:“后院。”
“跟凯凯在院子里玩呢。”
余泽提着糖,走了过去。
棉线店里院有一棵很高大的老槐树。正值盛夏,老槐树嘟噜嘟噜冒着翠绿的叶片。
一滩阴凉倒影在黄色平地上。
快开学了,棉线店家的儿子正趴在凳子上狂补作业。谢珞珞一个人蹲在老槐树下,手里捏着墨绿色的旋转小青蛙,拧两下轴,青蛙就在地上呱呱呱乱跳。
小青蛙跳了两圈就不跳了。
谢珞珞用手托着下巴,望着对面小哥哥铺在面前的课本。
出神。
这一幕被站在门口的余泽给看到了。
绿荫森森。
风吹拂着女孩子额头上纤细的发丝。
她是那么的羡慕着可以读书的小孩。
余泽在门口站了挺久的。
心里像是被打翻了五味瓶。
复杂,又很难受。
晚上回家,余泽买了颗西瓜。
他把西瓜切成两半,一半冰在院子里的井里,另一半放在盘子上,端给珞珞吃。
家里去年买了台小彩电,就搁置在二楼的茶几前。谢珞珞每天从幼儿园回来都要守着电视机,看动画片。
电视机里,小鲤鱼正在游啊游,去哪儿找妈妈。
面前两台风扇在呼呼地吹着风,八月份的夏天,晚上也都是热的。谢珞珞一边抱着西瓜啃,一边吹着风扇,风吹动着她额前的发丝,露出光洁的额头。
余泽躺在旁边的床上,手里面翻着书。他家里其实有不少书,从前读书时攒下来的,后来出狱后又买的。他虽然没再继续读书了,但还是愿意时不时看一看一些各种内容的书本。
窗户外面,晚风吹动着天上的星星。
余泽翻了几下手里的编程教材,手指一顿,又抬头看了看对面的珞珞。
“……”
下午谢珞珞蹲在老槐树下,眼巴巴看着隔壁小哥哥写作业读书的画面,一晚上都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珞珞快七岁了。
余泽把卫生间对面的空地儿给收拾了出来,支了一张床,他就在那儿睡。晚上谢珞珞看完电视,爬上床就要睡觉。睡觉前还要看一会儿童话书。余泽没有讲童话故事的本事,就拿着一把扇子,给她扇啊扇啊扇风。
“珞珞。”余泽摸了摸她的头发,忽然问道。
谢珞珞已经躺下了,大大的眼睛在深夜中是那么的澄澈。
余泽:“想读书么?”
谢珞珞一下子精神起来,就连已经犯困了的眼睛中,瞬间都有了光。
“想啊!”
“珞珞也想背上书包,去学校坐在教室里读书呢!”
“……”
若是没有两年前那场变故。
谢珞珞现在,或许也像很多富贵人家的小孩。
穿着圆顶小皮鞋,背着粉嫩嫩的书包。
被私家司机接送着,送到临城最好的小学里,坐在那明亮的教室中。
捧着课本,朗朗读书。
“哥哥……”谢珞珞将毛巾被往下巴上拉了拉,只露出一双大大的眼睛。
“我是不是,没办法念小学呀……”
余泽手指一顿。
“……”
他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谢珞珞的眼睛里,还写着期盼。
余泽的心疼了一下,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替她把被子给盖好。
“睡吧。”
“哥哥明天给你买童话书。”
……
余泽等谢珞珞睡着了,才开始收拾茶几那块儿。
谢珞珞的玩具整整齐齐码在沙发上。
她是个很乖巧的小姑娘。
余泽端着西瓜盘子,西瓜很大一个。屋子里漆黑,他摸索着下了楼,准备把西瓜放到厨房里。
走到楼梯口,下面店里的夜灯照过来那一瞬间。
他忽然就看到了,西瓜的影子。
圆圆的半个西瓜,谢珞珞吃了大半个儿。
然而却是只吃了外面那一圈的部分。
西瓜最中间最沙的那块瓤,还直愣愣坐在那里。
勺子躺在外面挖空了那边。
余泽忽然就有些控制不住情绪了。
——【最甜的那块,给哥哥吃!】
很久很久,余泽摸出烟。
静静点燃了一支。
……
火葬场。
八月的天气,越来越炎热。
地面像是要被烤化了,沥青都倒影出上面都白云蓝天。
火葬场依旧肃穆,余泽站在门口的大厅,等着他们送过去的那具身体排队被火化出来。
隋胖子明显有心事地蹲在旁边的玻璃窗前,时不时看着手机。
前几天隋空的堂姐跳楼了,家里一团乱。
余泽望了会儿火化间紧闭的银色大门,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吱吱振动了两三声。
“我出去接个电话。”他拿着手机,跟胖子他们晃了一下。
胖子点点头。
余泽找了个阴凉地儿,接通了电话。一出来热气就满面扑,电话那端声音嘈嘈杂杂,断断续续有女人在说道,
“水哥,真不行。真的办不了。”
“上小学一定要有户口。”
“户口,本地户口!”
余泽往旁边望了一眼,看到胖子抬起头来,跟他对视上。
两个人都是额头三道皱。
余泽:“下面化禄村那几个小学呢?”
“那些小学也都要?”
电话那一端:“要,必须得要!”
“现在规模多么大的小学,都在省里备着档呢!都得要,只要是上小学,户口一个都逃不掉!”
余泽没辙了。
“行。”
“谢谢苏姐。”
“不谢不谢哈!”
“……”
挂了电话,余泽看了一圈外面的太阳。
又低下头去,找了找手机里的号码。
拨了过去。
占线。
他感觉到自己快要烤化了。
可又不想就这么进屋。
隋空刚放下手机,就看到对面站在树荫下的水哥捻着烟抽。他心情很烦闷,抓了把光溜溜的脑袋也跟着走了过去。
胖子不太擅长撒谎,有什么心事全都写在脸上。余泽抽了会儿烟,就看到隋空犹豫着往他这边靠。
鬼鬼祟祟,眼神躲闪,像是欠了债要让他给还。
“什么事。”余泽望了望天,吐出一口圈。
隋空:“嘿嘿……”
“哥,心烦着呢?”
余泽低头,咬着烟,眯了眯眼。
“你先说你的事儿。”
隋空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
余泽:“别摸,”
“本来头发就少。”
隋空:“诶诶!”
“……”
“哥!”
余泽:“嗯。”
隋空:“那个……”
隋空:“这不是,我堂姐,前几天去世了了嘛……”
“就,考上编制那个,二大爷家的堂姐!隋欣欣!”
不用他介绍,余泽对胖子那二堂姐是有点儿印象。
隋空家在的村子,一年到头出不来几个大学生。隋空的堂姐出息,不仅考上了大学,还考上了北京的免费师范生。大学一毕业就进了临城最好的高中教书,在整个隋家村都是光宗耀祖的存在!
隋胖子撇了撇嘴,
“谁知道那城里的老太婆家里居然有皇位要继承!他两口子不都在体制内嘛!要是要二胎肯定的被双双开除!丢饭碗的事情谁敢?谁敢!”
“欣欣姐也是命苦,第一胎就生了个闺女。闺女多么好?我将来都想要个闺女,像珞珞那么听话那种!多么好!多么好!”
余泽:“说人话!”
隋空:“诶!”
隋空:“她婆婆就是脑子有问题,闺女一生出来,就赶紧儿偷偷给抱走了,说是给丢掉了哪儿的河里。计划生育上是写着,一胎夭折,可以生二胎,可是不能这么人为啊!”
“我堂姐也不傻,她婆婆骗她孩子是个死胎,她不信!好歹也是出去读过书见过世面的,当即就怀疑是婆婆给抱走的,他家就是重男轻女!她丈夫也是个窝囊,妈逼九年义务教育白学了!堂姐当场就去查了医院监控和路口的录像带,一下子就看到了她婆抱着小姑娘往十里井方向跑。”
“哎呦喂,她去的时候,那姑娘好像还有口气,蹬着腿。我堂姐一下子就崩了,眼睁睁看着小丫头在她怀里断了气。”
“回来她婆还给她熬了参汤,让她补补。”
“‘欣儿哎——好好吃点儿,咱回头再接再厉,再生一个大胖孙子!’”隋空捏着嗓子,学那二堂姐的婆婆声调。
余泽叹了口气。
国家这些年搞计划生育,大s省响彻国家号召,家家户户都要生独胎。
然而就是在查着这么严的情况下,还是有人要钻漏子。
还是高知家庭。
余泽:“那你二姐……”
隋空:“当场摔了那碗参汤,让她婆滚。”
“她老公,两个人晚上就在医院的病房里大吵。”
“窝囊废男人!”
“……”
隋空:“第二天一早,就在医院的草丛里。”
“找到了我堂姐的尸体。”
“我堂姐的病房在市医院妇产科的八楼,跳下来,唉怎么说呢,直接没法儿看了。”
“死的时候,”隋空叹着气,比划了一下,
“手里还抱着一节小孩子的衣服。”
“就这么,搂着。”
“……”
余泽:“那你二大爷家……没——”
隋空:“打,肯定得打!”
“好家伙,我二大爷年轻的时候就一个人闯东北过,手上的力量使不完啊!二堂姐是他家独苗,宝贝得很,供了那么多年供出来个女大学生!就这么一下子魂销玉陨,怎么可能罢休!打,当天上午就铲了亲家的大门!”
“还去打了官司,告法院。纠缠纷纷这不也都好几天了,根本没个头……”
余泽:“那你二堂姐……”
隋空:“还躺家里呢。”
努努嘴,
“身体倒是给拼接起来,我二大娘死活都不肯送到冰库那边,尸体烂了都不愿意送走!我二大爷他们家打官司打的,赔了房子赔了地,高端一点儿的丧葬根本办不起了。我二大娘又心疼她闺女,想着要走也得大办,隆隆重重地办……”
余泽瞬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隋空低了低头,声音都透露着支支吾吾,
“水哥,昨晚上我爹,我大爷,都轮番过来跟我做工作。”
“他们知道,我干这一行……”
“还跟我说了,小时候二堂姐对我多么好。就水哥你进去那几年,你那些课本啊家里的东西啊什么的,我都是找欣欣姐给存着的,那几本你要的编程也是二堂姐给你从北京的新华书店买的……”
“这不,我爹又打来了电话,肯定还是这个事儿……”
胖子拿着手机,手机叮铃叮铃,他声音越来越低……
余泽眯着眼,看向远方被烤化了的屋顶红砖瓦。
珞珞上学的事儿,还得怎么找人?
余泽这样让隋空心往下沉着,水哥人再好,开门做生意,也不可能一直赔本。丧葬确实活多,但是余水丧葬能打出来名声,也是靠着那一件件过硬的物件。
一个定制骨灰盒,余泽连个本都赚不回来。
按他的话来说,谁将来没个走了的那天?好好走,好好给办事情,上路走好,活着的人才能安心。
“水哥……”
“……啊?”
余泽回过神,就看到隋空快要哭了的脸。
艹,这里还一个!
余泽抓了一把头发,把汗衫往后撩了撩。他们送的那个身体终于火化完,工作人员抱着铺了黄布的骨灰盒,往余泽这边走。
办丧事的那一家,黑发人捧着老父亲的骨灰盒,哭得肝肠寸断。
余泽拍了把胖子的脑袋,在那没什么头发的脑门上揉了几把,
“别愁着了。”
“哥给你办。”
“……”
“真的???”隋空瞬间跳了起来。
然而这是火葬场,不敢造次。隋空按压着激动的心,跟着余泽就往外面停车场走。
出了火葬场大门,就开始一蹦一跳着。
“真的?哥?真的……给欣欣姐办了???”
余泽:“嗯。”
“不收你钱。”
胖子:“我擦哥,我好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
上了面包车,办丧那一家自己开着私家车往前面走,余泽他们跟在后面,还要回去准备一些事。
胖子太开心了,坐在副驾驶上就给他老爹发短信。
他老爹打过来电话,嗓门很大,直接响彻在了整个车厢,
“晚上把小余叫过来吃饭——”
“太感谢他了!太感谢了!小余真的是俺家大救命恩人啊!救命恩人!”
隋空:“爹,咱这都是多少回麻烦人家水哥了,之前卿卿姐那事儿……”
隋爹:“你别忘了晚上回来把卿卿的药给从医院里捎回来——你姨说卿卿的药没了!”
隋空:“诶!”
“……”
余泽打着方向盘,稍微开了点儿空调,关上窗。
“你家那个得心脏病的表姐,叫林卿来着?这几年……还好?”
余泽就是随口一问,不然路上也没事儿。刚听到“卿卿”两个字,他下意识就想起了当年随手救的那个病秧子姑娘。
隋空挂了电话,嘴角的笑瞬间就落了下去。
人固有生老病死。
但有些时候这些事儿,怎么就是太他妈都压在了他们家身上。
隋空胳膊撑在窗户上,
望着对面的柏油马路。
沥青晒到反光。
“……”
“不太行。”
“那年她失足掉河里去,一下子又患上了肺病。”
“先天心脏病加上肺不好,这几年撑着也是用药吊着。”
余泽:“她是你……你母亲那边表着的?”
隋空:“嗯,表姐,我姨的闺女。”
“比我大一岁,虚着二十四了。唉。”
“听我姨说,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情了……治不好,嫁不出去,这几年基本上下不了床,吃喝拉撒都在床上伺候着。家里也就那么一个啊。”
余泽:“……”
“其实有时候,人病死的吧,还有个慢慢告别的过程,还能有个心理准备。”
隋空笑了笑,
“到时候,估计还得拜托水哥你,来送一程。”
余泽:“行。”
隋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眨了眨眼,然后扭过头来,开口问余泽道,
“对了哥,你刚刚不是说你还有什么心事儿吗?”
“啥事儿啊。”
余泽:“……”
“珞珞上学那事儿。”
隋空:“哦对!珞珞快七岁了。”
“咋?还是没学校收?”
余泽:“没。”
“一定得要户口。”
隋空:“那珞珞的户口,你得给她办啊!小姑娘大了,后面铁定大堆事儿都得要户口!”
余泽沉默了片刻,他拿着烟盒敲出根烟,咬在了嘴角。
半晌,手打过方向盘一个圈。
吸了口烟,稍微开了点儿窗户,把烟扑出去。
说道,
“派出所说了,办户口,要够格。”
“咋够格?”
余泽:“要么,我去重新给她找户人家,让珞珞给人家做养女,必须是夫妻二人,合法的,走正规程序收养。或者找个比她大四十岁的单身大妈大叔,也可以收养她。”
隋空:“那哪儿成?珞珞那么粘着你,肯定不可能跟人家走啊!”
余泽:“要么,”
“……”
“我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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