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那天。

    谢珞珞难过了好久,要搬离这个她从小生长的地方了。小姑娘趴在搬家的货物车上,泪眼汪汪看着一件件家具被抬上大卡车。

    那棵老了的柿子树,今年只结出了三个果子。挂在最高处的枝头,已经没办法采摘下来了。

    余泽锁了门,最后看了眼上面那张早就被风吹雨打成深色的“余水丧葬”匾额。

    铜锁落下。

    谢落落搬到了一中对面的小区,不再需要住校。

    2012最后的一个月,奥赛省复赛出了成绩,谢珞珞以第一名的分数拿到了全国总决赛的名额,还顺利进入到寒假的冬令营。学校打来电话,生怕谢珞珞不去,主动提出来冬令营所有费用都由学校出。

    谢珞珞似乎乖了一些,同意了去冬令营。

    12月的最后一天。

    这大概是北方每年最冷的一天,风吹的冷冽,雾霾满天飞,2012左右大概是临城雾霾最严重的那几年,经常可见度不到五十米,连跑操都给取消。

    余泽终于重新跟谢珞珞住在了一起,再忙也会给谢珞珞做好一日三餐。有时候谢珞珞下午忙,晚饭空短,余泽便会把饭菜做好了,开着车去学校西门口,让谢珞珞在车上吃。

    谢珞珞报名了学校元旦联欢的钢琴演奏,和闻景一起,两个人合奏《梁祝》。

    夏季再也没跟闻景说过话,闻景身边也慢慢变成了文影的陪伴,班级里流传的绯闻也全都是闻景和文影。谢珞珞每次跟闻景一起排练回教室,看到那个南方小家碧玉站在排练厅门口,跺着脚,口哈着热气暖和暖和冰凉的手,谢珞珞就忍不住跟闻景翻白眼,想一锤子把他脑袋给打爆。

    在荧光棒满天飞的2012最后一天,谢珞珞和闻景,一起上台合奏了中国传统曲目——《梁祝》。

    谢珞珞一身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打散了用卷发棒卷成一圈一圈。好多男生都过来看,高二高三的都有。一起过来的还有很多三个年级的女生,她们是来看闻景的。

    夏季因为生病,晚自习前就回家去了,说不一定来看晚会。候场的时候,闻景一身燕尾服,一直站在舞台幕后旁边的位置,目光不断往高一18班的看台区域看。

    谢珞珞终于去跟闻景说上了一句话,她提着裙摆,站在闻景身后,看着闻景失落地低着头,应该是没找到夏季。

    你说大家都是互相喜欢着对方,为什么又要如此的伤害。

    “你老婆,在后面看着你呢。”谢珞珞冷笑一声,下巴往幕后一抬。

    文影也不知道怎么说通了负责晚会后勤的工作人员,进入到晚会后台,正拿着一大包零食,给每一个演出的忙后勤的人分发。

    闻景抬头,看了眼文影。

    很快又转回到观众席台。

    谢珞珞:“夏季没来,肺炎,去医院了。”

    闻景像块木头似的,执着地站在那里。

    谢珞珞也说不上什么,一场感情,伤害了三个人。夏季性子傲,闻景又没办法低头,两个人只能互相伤害,闻景甚至不做人的去找了别的女孩搞暧昧。

    叶子衍站在台下,扛着摄像机,对谢珞珞招了招手。

    谢珞珞灿烂一笑。

    快到他们的节目上场的时候,谢珞珞眼睛一瞟,忽然就看到了在看台第一排,最角落的位置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抱着一团粉红色的羽绒服,坐在那里。

    谢珞珞没想到余泽会来,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演出很成功。

    余泽今天只是过来看看,他本来是有个饭场,但还是提早离了场,赶来了谢珞珞的演奏会。进一中的大门不太容易,余泽想了好半天,把电话打到了滕俊华的手机里。

    滕俊华给门卫说了几句话,就这么,放他进来了。

    滕俊华还让余泽在外面等等,等他忙完,出去带他进会场,给他留个好座位。余泽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风都快把骨头给吹透了。手机也没有响。这个会场在余泽读书那会儿还是没有的,一片荒凉的土地。过去了十六年,都建起了这么漂亮的大礼堂。

    余泽最终没有等到滕老师,听到演奏厅内传来的报幕,他还是推开沉重的大门,走了进去。

    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

    他看到了,谢珞珞穿着漂亮的连衣裙,在众人瞩目之下,坐在三角钢琴前。

    动听的钢琴曲,从她指尖流淌而出。

    不断能听到,学生们与老师对谢珞珞的崇拜。

    说她真的太完美了,将来前途绝对可观。

    说她在学校里追求者无数,台下坐着好几个家庭显赫的学生,正拿着玫瑰花,等会儿晚会结束后,要给谢珞珞送。

    说她不愧是谢家的后代,就算成长的道路环境不好,但还是难掩身上的气质。

    ……

    谢珞珞和闻景谢幕。

    在一片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亮晶晶的彩片从天上飘落,台下好多男生都在疯狂喊着“谢珞珞”“女神”“珞神”,展示着大家最靓丽的青春年华。

    晚会九点结束的,距离放学还有一节晚自习,学生们都要回去继续上课。

    有很多人给谢珞珞送花儿,都是新鲜的玫瑰,叶子衍等人也在舞台后面,拿着谢珞珞天天穿的羽绒服,给她披上。

    余泽看到了这一幕。

    他本身是想着珞珞只穿了连衣裙上台,肯定会冷,所以也带了羽绒服过来。

    他站在台下的黑暗中,静静地看向台上,谢幕过后的珞珞,被团团人包围,叶子衍给她披羽绒服,有长相十分英俊的男孩子给她献玫瑰,还有人给她好吃的好喝的热饮。

    余泽静了半天。

    手里的羽绒服,忽然就不知道该往哪里塞。

    舞台的灯光,逐渐黯淡了下去。

    余泽吸了吸鼻子,动了动有些发冷的腿。转身,朝着门外走。

    一路上零零星星有几个迟到了的孩子,慢吞吞向教学楼走着,余泽的车停在学校西门口,滕俊华告诉了他怎么进来后,也就没再有了消息。

    快到大门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悉悉索索的奔跑声音。

    余泽以为只是过路人。

    “哥——!”

    谢珞珞的声音忽然传来,余泽一愣,回过头。

    腰瞬间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了。

    谢珞珞的头发都被吹乱了,羽绒服也不知道扔到了哪里去。她冻的直打哆嗦,好像在这寒冷的风里,奔跑了很久。

    “珞珞……”

    余泽赶紧把手里的羽绒服,给她披在肩膀上。

    谢珞珞把脸埋在余泽的衣服里,有点儿要哭的模样。她不知道哥哥为什么过来了,却不跟她说,她找了他找了好久。

    “哥……”

    谢珞珞红着眼眶,声音染上一抹沙哑,

    “你为什么,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走了啊。”

    她感觉啊,似乎这些年余泽越来越沉默了,很多事情随着时间的流逝,都跟小时候不一样了。余泽也不会像是小时候那样教训她,好多好多事,都会遵从她的意见,甚至是听从。

    余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大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滕俊华的电话,最终还是打了过来。

    “余泽啊,谢珞珞是不是去找你了?”

    “找到了吗?今晚奥赛班最后三十分钟有个小测验,你让她别直接回家了啊。”

    “……”

    余泽:“珞珞,”

    “同学们都在等你呢。”

    “回教室吧。”

    ……

    ……

    ……

    寒假过完年,谢珞珞就去参加了奥赛的冬令营。

    过完年后,很多在外地的老乡们也都纷纷回到了临城。可能真的是年过三十岁,大家对于故土的情怀愈发深厚。今年余泽那一届的老同学,好多都回来了。2013年微信兴起,有人就建立了一个老同学群。

    余泽为了联系谢珞珞,特地换了个好一些的手机。他申请了微信号,被赵来第一时间拉入了微信老同学群里。

    有不少同学添加了余泽的微信,问他这些年过的怎么样。

    同学a:【恭喜啊,余老板,生意越做越大。】

    同学b:【是啊,是啊。哎对,我听说余老板结婚了已经?当年可惜了,婚礼我没去,当时正好在直博,搞论文搞到头发都秃了。】

    同学c:【那要不,余老板小孩是不是早就上小学了啊?等余老板孩子结婚,我们补上当年的那一份?】

    “……”

    余泽捏着手机,在群里回复道,

    【我妻子04年的时候,就去世了。】

    群里瞬间,一片沉默。

    赵来组织了一场同学聚会。

    很多人都是十三四年未见了。

    余泽这些年也没那么重视打扮,似乎过了三十岁,对外在的东西都没有那么在意。他简单换了身高领毛衣和宽松裤子,外面套了个羽绒服,就开着车,去定好的地方,参加老同学聚会。

    等红绿灯的功夫儿,余泽收到了一张谢珞珞发来的照片。谢珞珞的微信被他顶置在聊天界面的最上方,点开就可以看到。

    照片上的谢珞珞,捧着奖杯,跟很多少年站在一起。她的光环完全大开,就是那颗最璀璨的明星。旁边叶子衍和闻景也陪着她,紧紧站在她的身后。

    余泽关了手机,后面的车开始按喇叭。年初一那天刚下过雪,路面打滑。余泽这才回过神,挂挡,继续往前开车。

    临城的城建,越来越好。

    同学聚会的地点,定在了沿海的一个五星级帆船酒店。

    余泽一进门,圆桌前已经坐了好些个人。

    “呀,你是……?”一个穿着公/务员正装的男子,望着余泽,微微有些惊讶。

    其实他是想脱口而出的问,你是不是,走错包间了。

    他们这个班级,几乎人人都是站在金字塔顶端。

    余泽:“那个,我是……”

    “哎呀——余泽!”赵来忽然从人群中探出一个脑袋。

    赵来今天也穿的相当正式,里面休闲西装,外面妮子大衣加长宽围巾的。可能也不是正式,就是他平日里都在这么穿,随手一搭,就是这么大风度翩翩。

    余泽笑了笑。

    那个男人,瞬间恍然大悟,

    “啊!你是余泽——”

    余泽这些年没变样子,但时间真的间隔太久了,余泽高一只读了三个月,就去坐了牢。

    就算他中考的那张光荣榜的照片,在一中楼下贴了三年,也很少能有人,还能完完整整记得他的模样。

    吃饭只是随意的,大家聚餐的目的,还是想要叙叙旧,顺便男同学们拉拉一些人脉。余泽什么都插不上话,在座的基本上都是某个科研所顶梁柱,或者体制内晋升的干部。女同学们也很光鲜,受到过大城市的洗礼,三十多岁还在继续读博后,搞事业的女强人比比皆是。

    坐在大门对面最正中间的班主任滕俊华,自豪地聆听着各位学生们的交流,时不时,大家还会起哄,让老师说两句。

    滕俊华喝的有点儿多,摆摆手,

    “现在还不就是,继续带班。”

    “教了一批,跟你们差不多的小兔崽子。”

    有同学借着酒劲儿,造,

    “那不得,三年后,绝对出个状元来!”

    滕俊华带过几个市状元,但是也不是年年都能带出,这句话大家都是在变着花样夸过去的班主任。

    然而滕俊华却想了一下,忽然就站起身来,看着余泽,

    “能!这一届,绝对能!”

    “我班里有个小女生,啊呀我的天,那个聪明啊!”

    “我就,就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小孩。1050的题,她能给你考个1038。就语文扣了十二分呐!太厉害了太厉害了。”

    滕俊华摇晃了一下手里的酒杯,

    顺手指了指余泽,

    “对,就是余泽的,妹妹。”

    大家先是一愣。

    因为时间比较久远了,很多同学都记不得余泽是否有个亲妹妹。似乎更多人记得他有个亲的,因为当时余泽他妈秦婉出轨的这件事,在学生嘴里可都是相当大的八卦。

    至于是弟弟,还是妹妹,现在怎么可能只有十五岁,大家也都想不起来了。

    “啊,那要是余泽的妹妹,那能说的通能说的通。”

    “血缘效应嘛……”

    滕俊华:“不是亲的。”

    “捡的来着?”

    “人小孩是当年谢氏谢远行的闺女,谢远行可是在英国接受的教育……”

    话都说到这里来了,大家也都看向余泽。只是他们这些人的身份,实在是不好拿着一个小小的木雕厂,找到什么共同的话题。

    “那余老板,没再准备结婚吗?”一个女同学问道。

    他们这种班级的同学聚会,还都是毕业十多年,早就不可能发生电视剧里那种狗血撕逼桥段,问余泽这些话也不是看看人困难、落井下石。

    就是,单纯的觉得,这个话题,或许对于余泽而言,是最贴近的。

    余泽摇摇头,

    “没。”

    滕俊华:“等珞珞考上大学了,你就赶紧再找个吧。”

    “不然真的三十好几,还一个人?”

    “珞珞也不可能一辈子在你身边,珞珞嫁人后,你总得找个人一起搭伙过日子。这越往后越不好找。趁着现在生意还好,有点儿底子。赶紧找个媳妇儿,生个娃,也有个照应。”

    同学a:“对!早点儿生早点儿养。现在s省又开始下文,要调整人口政策,住房、上学、养老,都有变动,好不容易稳了几年,又开始造造。我们局里都在传着,不是马上上面就要换任了,要大整顿!”

    “那些有点儿问题的领导啊,都在卷卷铺,都准备跑人了。”

    话题又从余泽身上,转到了大家的工作,国家大事。

    余泽又插不上话。

    上面换任了,大动静大刀阔斧,还能再把他们这些底层给磨灭成什么样?

    余泽觉得跟自己似乎没什么关系,珞珞现在上学上的好好的,再过两年就要考大学。他也重新买了房,房子写着他的名字。等过些年珞珞成人了,就过到她的名下去。

    似乎日子也没什么不好,不比那些混的那么好的同学,但对于他而言,好像挺好的了。

    聚餐结束。

    不少同学争着去送班主任。

    余泽一个人站在帆船酒店大厅门口,外面又下起一点点雪花,天空阴着。更远处的海岸,海水呈灰白色,在海面上飘荡着浪花。

    很多没见过大海的人,都向往着可以看到蓝蓝的大海。但他们其实都不知道的是,大海一年四季其实鲜少能看到蓝色。夏天是绿的,春天是白的,冬天则是灰蒙蒙的白。

    沙滩也不是金黄色,是一片一片苍白,上面卷着一条条海藻。

    赵来忽然从身后递给他一根烟。

    赵来过得很好,越来越好,三十出头,就已经是北京一所科研院的副教授。

    余泽摆了摆手,说好久没抽过了。赵来也没再让,自己点燃了烟,咬在嘴角。

    “你母亲,还好?”余泽问他。

    赵来笑了一下,抽着烟,往外吐了一口气,

    “挺好的。”

    “老太太好歹走出来了,这些年也逐渐开始丰富自己的生活。报什么老年大学,学插画啊绘画啊古筝啊。啊呀,样样都很好呢。”

    “现在有了小孩,帮忙在家里带孩子……余泽。”

    余泽:“嗯?”

    赵来:“当年,那事儿……”

    “真的,对不起你……”

    “……”

    余泽双眼放空,看向那飘着雪花的海面。

    “害。”

    “早就忘了。”

    “这都多少年了,你还提。”

    离开酒店的时候,是余泽送赵来回去的。赵来喝了不少酒,本身就打算着自己打车回去。余泽没喝,这些年他胃痛,除去在饭桌上,其余时候能不碰酒尽量不碰。

    赵来坐在后车坐上,眯着眼醒酒。快到赵来住的酒店,一个红绿灯路口。赵来听到余泽接了个电话,忽然睁开了眼睛,手指在门扶手上阖。

    “对了,余泽。”

    “……”

    “你是不是,瘦了啊?”

    余泽盯着前面的路况,没有及时回应。

    赵来:“感觉你比暑假里,在北京见到你的那会儿,瘦了不少。”

    “当时就感觉你吃的少,刚才在饭桌上,都没见你怎么动筷子。”

    余泽打了一下方向盘,过去了红绿灯十字路口,没了摄像头,他才开口道,

    “有时候就会胃疼,然后就越来越吃得少了。”

    赵来:“没去检查检查,吃不进去饭可不行。别再有什么病。”

    余泽笑了一下,

    “没事儿,老毛病了。”

    “前些年查过,胃溃疡。这两年不是忙,等忙完这阵子,就去体检。”

    赵来:“别忘了啊,到时候我可以给你找人。”

    余泽:“好。”

    到了赵来所住的酒店。

    五星级酒店,赵来在赶海湾老家的房子早就卖了,回来后就住在酒店。

    余泽让他注意安全,就要开车离开停车场。赵来忽然伸手敲了敲余泽的玻璃车窗。

    余泽摇下来窗户。

    赵来站在风口上,风吹着他的头发,似乎耳鬓也是有点点白头发了。

    “对了,一件事忘了。”

    “就刚刚,许志说的省里面开始有动静儿。”

    “我好像听着,你母亲,有什么变动。”

    余泽一愣,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捏紧。

    “我好些年,没联系过,她了……”

    赵来:“不过估摸着也不会跟你有什么联系,你又不在体制内,你爸你妈早八百辈子就离婚了。就是你那个后爹……也不算后爹吧,焦厚非,这不上面大扫荡,挨着那些领导干部扫,焦厚非政治上就查出了问题。你想想他们能坐到那个位置的,多多少少手里面都有些事儿。但是他死了十多年了,上面也没办法。”

    “只不过你妈秦婉那儿,可能就要有些事情了。你手上要是有什么事情过去是她给办的,最好尽早重新找打算,免得遭连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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