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船人影两相映,亭下琴瑟唱晚晴。景明山庄的湖心亭依水而建,四周没有任何铺地之路,进出全靠湖上的篷船,自然成了山庄里最为僻静的佳所。篷舟随着金灿波纹微微摇曳,浮浮沉沉地晃动着水中红日,天际洒下斑斑落红,染亮了一泓碧水,也染亮了佳人额前那一抹随风飘摇的碎发。

    叶棠音抚琴的指尖忽地一顿,无趣地看着钟朔,直白的眼神写着一句话——老子不想演了!

    她的琴音虽停了,钟朔却坚持将整首曲子吹完。叶棠音瞧他的眼神徒增几分清泠,十分嫌弃地撇了撇嘴。

    一曲颂毕,钟朔才肯放下手中玉箫,还朝叶棠音抛了个媚眼,活脱脱一副狐狸相,看得她浑身直打激灵。

    钟朔瞧见她那副嫌弃的眼神,心下顿时生出老大的不满,抱怨道:“可否敬业些,做戏做全套!”

    叶棠音无奈地点了点头,擒起一颗晶莹的蜜饯递到他的嘴边。

    钟朔却咬着后槽牙哼道:“故意气我有意思吗,你明知道我不喜食甜。”

    “爱吃不吃!”叶棠音手一拐,直接将蜜饯塞进了自己嘴里,含着腮帮子咀嚼道:“老子怎么知道,你有什么奇奇怪怪的喜恶!不然你列张单子出来,免得老子费力还不讨你欢心。”

    钟朔数落道:“身为未过门的媳妇,却连夫君的喜恶都不知,未免太不贤淑了吧!看在你想讨我欢心的份上,这一次我便不与你计较,但是要下不为例啊!”

    叶棠音不甘示弱地回怼道:“薛家大小姐贤良淑德,对你钟大少爷的喜恶更是一清二楚,人家此刻就在景明山庄里,她落花有意,你近水楼台,岂非天赐良缘?你快去找她吧,不要在我这里浪费时间啊!”

    “你闻到一股子醋味了吗?”钟朔筋起鼻子嗅了嗅,“真酸!”

    “酸吗?”叶棠音笑盈盈地看着钟朔,灿若春光甜若甘醴的笑容,却叫钟朔头皮发麻,脸色发僵。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她憋着一股邪火,要放大招了……

    果不其然,只见叶棠音端起手边的一盏茶,直接泼到钟朔脑门上。“这春茶香澈,保你灵台清明,去酸效果极佳。”

    钟朔猝不及防被浇得那叫一个透心凉,一杯茶水尽数扣上了头顶,茶渍沿着发丝滴滴答答地落下,打湿了领口和衣襟。他故作潇洒地抹了抹水渍,“灵台清明……果真清明,下次你干脆拿刀子泼吧,来年直接给我过清明。”

    叶棠音摇了摇手指,轻笑道:“本大当家岂是恩将仇报之辈,不管怎么说,你也算是替我解了围,等解决了那些麻烦,我一定亲自到广陵阁为你正名,不会让你这般清风霁月般的人物,毁在我这么个女流氓手里。”

    钟朔微微皱眉,“看来你麻烦还不止一个。”

    叶棠音沉眸道:“无论什么样的麻烦,我都会一一解决,让他们有来无回。”

    “你觉得,我只是想给你解围那么简单?”

    叶棠音挑眉道:“所以你还有什么条件?”

    “何必这么生分,你我既已结为同盟,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有人找你的麻烦,就是找我的麻烦,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何况魔尊千宁也是为夺寒玄玉石而来,我当然不能任他张狂。”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朋友的敌人,就是敌人。”

    叶棠音垂下眼眸,余晖洒照着长密的睫毛,浮起点点碎金般的光亮,叫人看不真切那翻涌于眼底的情绪。“你就不想问问……为什么……”

    “你想让我问什么为什么?魔尊千宁为什么千里迢迢地跑来找你的麻烦?你与他曾经是刎颈之交,后来为什么会分道扬镳?又或是……”钟朔略微一顿,“你为什么急于回避那个‘他’?”

    叶棠音眸色一紧,定定地望着钟朔,喉间微咽,“你其实也想知道——他是谁。”

    “非也!知道的越多,死得就越惨,你我既是同盟战友,应当彼此信任。至于那个他……”钟朔展颜笑道:“爱是谁,便是谁!本公子大度,一点不吃醋!”

    叶棠音不禁轻笑,“薛家大小姐是什么洪水猛兽啊,竟逼得你这么一颗不近女色的顽石,也学得油嘴滑舌。”

    “瞧你这话说的,极容易叫人误会,我油嘴滑舌是为了她吗?”钟朔歪头看着叶棠音,“你说我是为了谁?”

    叶棠音无所谓地挑了挑眉,挥开扇子摇了摇,“那谁知道啊……”

    钟朔低低地笑道:“你我结伴同行,一来让我摆脱家族逼婚,二来让你敷衍魔尊纠缠,岂非一招两全其美的妙计!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比我们更适合彼此。”

    “你为了摆脱薛家大小姐的纠缠,却来招惹我这个大麻烦,委实不是一笔划算买卖。”叶棠音合起扇子,转身盯着钟朔,缓缓道:“毕竟我是一个夜宿小倌院,没事就泡在风月场里打滚撒欢的浪荡之人,借我挡你的烂桃花,不仅会有损你的声名,更会玷污钱塘钟氏的清誉,值吗?”

    钟朔不以为意地笑道:“你以为,钟家所谓的清誉,值几钱银子?不过是脏的地方没有被外人瞧见罢了!正好叫全江湖人都知道,我已经被大当家灌了迷魂汤,那些垂涎我美色之人自然不敢再来招惹。毕竟家有悍妻,外可杀敌!”

    “我呸!风流满江湖的钟庄主,怎么生出你这种怂包儿子,你该不会真的是……”叶棠音忽地眯起眼,狐疑地盯着钟朔,凑到他耳边悄声问道:“弯的?”

    钟朔的脸顿时就绿了,上去就弹了她一记脑瓜崩。

    叶棠音猝不及防被弹了个正着,捂着脑袋哼唧道:“你不弯就说不弯,搞偷袭还要不要脸!”

    “我不要脸也得让你长长记性!”钟朔的星眸眯成一条缝,眼神要多贼就有多贼,“免得你不知道,我究竟行不行。”

    “这种事情……”叶棠音伏在他耳边低语道:“行还是不行,总要试试才知道吧……”

    这一次,钟朔的脸色倒是没绿,直接温吞地红了,红到耳根子发热发烫。

    “不自量力,凭你也想跟我斗?”叶棠音潇洒地摇着扇子,得意地大笑,“老子在江湖上耍流氓的时候,你还不知道躲在哪位师父怀里哭鼻子呢!”

    “有那么好笑吗!”钟朔面上有些挂不住,猛灌了两大口凉茶,认输道:“大当家多厉害,身边一众美男环绕,远方还有个老相好时刻地惦记着!”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不应该与我结盟。我不仅是正道之敌,魔道同样也不会放过我。”叶棠音的潭眸微微颤了颤,“你也看到了现下的情势,你为保我,恰恰给了千宁威胁你的把柄,给了他对钱塘钟氏出手的理由,你这么做不值得。”

    “你是在难为情?”钟朔清清淡淡地笑道:“你无须心怀愧责,你我既是同一阵营,唯有同心同力,方能达成所愿。你情我愿的事情,买不来后悔药,也无需后悔。”

    叶棠音微微一怔,“你可知,他为何要夺寒玄玉?”

    “精进武功,称霸江湖。”钟朔的回答相当敷衍。

    叶棠音摇头,“他和你一样,都是为了心底明月。”

    钟朔眉头一皱,这话的苗头不大对劲……

    叶棠音缓缓道:“千宁是个重情谊的人,我们曾同生共死,当初在天山,我将背后交给他,他将背后交给我,那是怎样一种情义,你懂吗?”

    钟朔是江湖人,自然清楚将自己背后交给别人是什么概念——那意味着将自己的半条命,交到身后之人手里!

    一个江湖人对同伴最大的信任,莫过于此。

    钟朔看叶棠音的目光深了几分,多了几许难以言说的滋味。“原来广陵阁所谓的大恩指是,左锋臻昀与魔尊千宁并肩作战,同生共死。”

    叶棠音发狠地攥拳,咬牙冷笑,“我与他刎颈相交的数载光阴,却敌不过他对怜笙月下倾心的一面。我救过他的命,是他唯一的朋友,他曾经说我就是他的明灯,引他走出了阎罗地狱。后来我才明白,再明亮的灯也终有油尽灯枯的一日,而明月却会生生世世挂在他的心尖上。我以真心待世人,世人却负我良多。千宁是一个,叶君竹是一个,想来我这数载的情义终究是错付了。”

    她神情黯然,深沉的眸色下,隐藏着汹涌的暗潮,不断地冲刷着埋于心底的痛惜与不甘。

    “你至今还如此在意,可见是动了真性情。”钟朔眉心紧锁,“既放不下,为何不试着和解?”

    “和解?”叶棠音看钟朔的眼神不是费解,而是荒唐。“因为你不知道,他们对我做了什么。”

    钟朔眸色一紧,问道:“你与小妧曾是肝胆相照的生死之交,而今却形如陌路,究竟是因为什么?”

    “肝胆相照……生死之交……”叶棠音一双明眸寒如冰原,“她在万丈深渊前,亲手割断我活命的绳子,踩着我的血肉白骨,投靠我的生死仇敌。叶君竹比千宁还可恨,千宁只是背叛了我一个人,叶君竹不仅背叛了我,也背叛了自己。”

    叶棠音望向天际,翻滚的红云格外刺眼,就像叶君竹火红的衣袂,灼得她潭眸酸涩。

    “我十三岁那年认识了她,而今我二十三岁,生平最快意的日子,都是和她在一起。”叶棠音满目沉郁,冷笑道:“叶君竹十七岁得天下名兵焚香杵,千宁十七岁成为西域教王,而我的十七岁却在医庐里苟延残喘,与阎王搏一线生机。我曾深以为傲的情谊,曾惺惺相惜的朋友,却为了各自的利益,齐刷刷地抛弃我,毫不留情。你要我和解,你告诉我,我该如何与他们和解?我该如何与这世道和解?”

    钟朔一时语塞,望着叶棠音那双凉如寒潭的眼眸,他所有的感知仿佛瞬间被吸入她幽邃的眼底,完全不由自己掌控。这种感觉就像三年前在于阗城外的黄沙下,他不过隔着漫天飞烟,看了一眼她的潭眸,就在一瞬间失去自己的意志,所有的情绪便只能随着她的悲欢喜乐而浮沉起落!钟朔怔了怔,意识回拢的瞬间,他竟无措地避开了叶棠音的眼神,谁叫那双潭眸太具魔力,叫人稍有不慎,便沉沦不拔。

    “这世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我与他们如此,我与你……”叶棠音看了看钟朔,“最后恐怕也会如此,只希望到时我们不要反目成仇,毕竟你这样的敌人实在不易对付。”

    钟朔心弦一颤,“你承认我们是朋友了?”

    叶棠音微微呡了一口清茶,没承认,却也没否认。

    “叶臻臻……”钟朔指尖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缓缓写下一个“臻”字。

    “是蓁蓁……”叶棠音抹去他的字,重新写下一个“蓁”字。“桃之夭夭,其叶蓁蓁,我哥哥给我取了这个小字,他死后,便再也没人这样唤过我了。”

    叶棠音摊开手掌心,将桌子上的字迹拭去。

    钟朔不禁拧紧眉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叶棠音白了他一眼,“你是在可怜我?”

    “我……”钟朔理不直气不壮地撇了撇嘴,“我没有这意思……”

    叶棠音不屑地笑道:“世人口中的温言慰藉,只是对弱者虚假无谓的羞辱,有空泛滥廉价的悲悯,不如好生思量,该如何应付满城风雨。”

    钟朔话锋一转问道:“为什么要将东宫拖进这趟浑水?柳家属于相国阵营,借力打力会铲平柳家。”

    斜阳西沉霞满天,金光流闪暮色迟。此刻毓鎏阁的琉璃瓦,已被霞晖照得晶亮,光芒似要盖过落日。

    白决权身为武林盟主,白家的势力又在东都根深蒂固,理应是家大业大,富甲一方。然而景明山庄雅致归雅致,大气归大气,却算不得奢华,只一座毓鎏阁称得上金碧辉煌,能与各世家的水榭亭台相较。据说毓鎏阁是白决权为纪念一位故人而建,至于这位故人是谁,山庄上下皆一问三不知。

    平头老百姓热衷八卦,坊间外界一直对此事议论纷纷,各种各样的猜测与编排从未间断。有人说毓鎏阁是白决权为悼念亡妻而建,白决权对原配夫人情深义重,所以宁可独自将儿子拉扯大,也不愿意续弦再娶。有人说白决权是为怀念一位求而不得的红颜,不惜重金建了这座毓鎏阁……

    猜测归猜测,议论归议论,倒是没人以此为借口去搬弄景明山庄的是非,毕竟谁吃了熊心豹子胆,闲来无事跑去触武林盟主家的霉头。但有一点毋庸置疑,毓鎏阁就是景明山庄最为金贵之所在,而让堂堂武林盟主亲自拂尘相迎,更能说明落榻于此的客人身份尊贵。

    叶棠音举目眺望着远方那片金光,缓缓道:“你也认出他了……”

    “李家六子……”钟朔亦朝毓鎏阁的方向望去,“荣王。”

    叶棠音低垂眼眸,眉宇间多了几分阴郁。“柳惜月的兄姊深得相国信重,她想要执掌柳家,就得另觅一座靠山,东宫是她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提起东都响当当的名门富户,要数一南一北两家御赐皇商。北市柳家,盘踞于宫墙脚下,一向与高门贵族往来密切,且还飞出了一位陪王伴架的柳才人。柳家老夫人柳岳氏,与郝孝平已故原配郝岳氏,原本是打一个娘胎爬出来的亲姊妹,如今的当家人柳大公子柳问君,与郝裕德更是光着屁股玩到大的表兄弟,因而仗着与郝家的铁密关系,柳家成了相国党铺在东都的财路。

    南市钱家,扎根于民间市坊,在东都城里口碑顶好,虽然看起来不如柳家富贵招摇,但也出了一位荣王府的钱孺人,总归算是荣王的丈家,就连三岁小儿都知道荣王是东宫太子的左膀右臂,钱家自然被划作了东宫阵营。钱家凭着低调本分的家风做派赢得不少人心,上至达官贵人,下到平民百姓,皆对钱家生意十分眷顾,尤其提到钱府的当家人钱二公子钱璟轩,大伙不免要竖起拇指,赞一番精明能干。

    朝堂之上,二党相争,不分轩轾。这两家皇亲贵胄,亦各自为营,势若水火。

    钟朔皱眉,不认同道:“东宫手上已经有一个钱家,恐怕不会轻易接受柳二小姐投诚之心。她毕竟姓柳,倒戈投敌,哪有那么容易。”

    叶棠音轻轻抬了抬眼,“交易是看手中筹码,她柳惜月的筹码,远不止你我所知的那么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为了各自的利益,朋友可以成为敌人,为了共同的利益,敌人也能成为朋友。柳惜月清楚自己要什么,东宫明白自己缺什么。”

    “那你呢?”钟朔定睛看着她,似要看穿她的心底。“她欺瞒算计你,你却依旧与她合作,又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叶棠音顿了顿,笑道:“我求一个心安。”

    钟朔一愣。

    “不相信?”叶棠音淡淡一笑,“那就少打听,你自己也说了,知道的越多,死的就越惨。”

    钟朔:“……”

    被自己说过的话怼到怀疑人生,脸叫人家打得生疼!

    叶棠音忽地从袖子里掏出一物,直接塞进钟朔怀里。“柳惜月费九牛二五之力搞到的账本,劳烦你神不知鬼不觉地交给沈扬清,千万别让杜旻瞧见了。”

    钟朔翻了翻那账本,越翻脸色越沉重。“这些人无法无天,必将受到律法严惩!你放心吧,沈家属于东宫阵营,况且荣王已至东都,沈大哥自然全权听命于荣王。杜旻虽为沈大哥旧爱,却是相国义女。沈大哥当初既肯忍痛断爱,如今又岂会为了儿女私情,而置家国大义于不顾。”

    叶棠音突然笑出声,“看不出来你这么天真啊!藕断丝连,沈扬清若真放下了,为何至今不娶?”

    “这……”钟朔又被怼到语塞,想想找补道:“沈大哥心怀天下,在儿女私情与家国大义之间,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他可以铁面无私,其他人呢?”叶棠音的眼神沉了沉,“你猜,郝孝平最近见过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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