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梁之上,绫袖追风。薛峥仗着自己腿脚快,在前面撒着欢地跑路。
不跑不行,后面有只母夜叉死咬着他不放啊!
叶君竹追风逐月般奔得飞快,不落薛峥半程。眨眼间,二人便跑到毓鎏阁的房顶上。
因着京中派遣参与调查的大队人马已经陆续进入东都,荣王的微服私访之名自然告一段落。皇子亲王的行辕,肯定不能设在景明山庄这么个江湖之地。是以荣王一走,偌大的毓鎏阁顿时空了起来。前日的大雨拂净琉璃瓦上的落尘,让这金碧辉煌的地界显得越发锃亮耀眼,越发沉寂虚无。
薛峥一个翻身便落到院子里,心说那上面的琉璃瓦都是顶金贵的,若是一不小心踩坏几片,还不得被白洵那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念叨死!眼见薛峥蹦了下去,叶君竹也紧跟而去,却又往前多蹬踢两步,直接落在薛峥的前面,挡住他要逃跑的去路。
薛大爷眉飞色舞地瞪了瞪眼,谄媚地奸笑道:“罗刹佛爷果然厉害啊,江湖上能跑过薛某的真没几个!”
他嘴上认怂,却将焚香杵握得更紧。
叶君竹不为所动,沉声呵斥道:“神佛圣物,非尔等可以亵渎玷污,速速还来,饶你不死。”
“呀呀呀!我这颗小心肝儿,吓得好怕怕呀!”薛峥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横举着焚香杵,嬉皮笑脸道:“东西就在这里,罗刹佛爷有本事就过来拿呀!”
叶君竹美目一虚,当即甩出红绫缠住焚香杵,猛地后撤,冲天而起的红绫瞬间绷紧,如水蛇一般缠住焚香杵,更勒住了薛峥的踝腕与脖颈。薛峥本欲翻身后逃,奈何叶君竹胜在速度,夹杂着气劲的红绫就像是长了眼睛一般,径直锁住他的四肢关节,打蛇七寸,直击要害,叫他避无可避,退无可退,如提线木偶,一举一动皆受叶君竹控制。
叶君竹手握红绫,整个人腾身而起,直退数丈。红绫绕过了院子里百年古树的枝丫,将已经被五花大绑的薛峥悬空吊起,他若是依旧不松开抓着焚香杵的手,就会被一直向上吊,要命的是叶君竹替他选择的受力部位是脖子。
“松手,或者死,你选一个。”
“咳……”薛峥被勒得面色通红,贱贱地笑道:“不能松……不能怂!”
叶君竹眸色一沉,那盛腾而起的浓重戾气,让攀附在眼梢上的凤尾妆愈显飞扬跋扈。却见她拉紧红绫,猛力一拽,薛峥气息顿时一窒,人被勒得头痛欲裂,却仍死抓着不肯松手。“我已许久不曾夺人性命,你不要逼我破戒。”
“能破罗刹佛爷的杀戒……薛某何其有幸……”薛峥耗着最后一丝力气苦苦地挣扎,然而面对叶君竹如蜘蛛网一般张力十足的红绫阵,这点子挣扎无异于螳臂当车,眼见着被勒得脸色发紫,嘴唇发白,就像一条快死的鱼。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暗银色寒光倏然劈下,直接斩断了那被气劲包裹着的红绫,也斩断了叶君竹加诸于红绫之间的纯厚内功。绫纱绷断,气劲四溢,强大的反弹力量竟将叶君竹震出数丈远。薛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涨着一张通红的脸猛烈地咳喘。然而他拼死也不肯放开的焚香杵,却已经不翼而飞。
准确的说,它落入了另一个人的掌心。那个人将暗色银刃别于腰后,竟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薛峥一眼。
薛峥一愣,讷讷地道:“阿英姐……”
“呸!你叫谁姐!谁是你姐!”渔翁得利的是个年轻女子,穿着一身胡服,梳着人妇发髻,面若桃花,身姿高挑,却少了几分女子的柔顺,骨子里便透着泼辣。
“阿英姐,你怎么会在这里?”薛峥麻溜从地上爬了起来,追问道:“那胡杨蜜粉是你的?”
“不行吗!”罗英扯了扯衣袖,操着一副高昂的嗓门喊道:“我瞧见你和人说话,便先走了!”
“你……会功夫……”薛峥难以置信地瞪眼,“你轻功竟这般了得,从前可是深藏不露啊!”
“我早就说过了,我在昆仑山拜过师学过艺,你们一个个偏不信!”罗英微微拢起眉,看着薛峥强颜欢笑的糙脸,到底有几分不忍与心疼,他不该承受那些悲苦痛涩,却为了一句遥不可及的诺言,而变得沧桑辛苦。“阿峥,南宫阁主已经告诉我了,你收手吧……”
薛峥笑中含涩道:“我的亲姐,你说什么胡话。”
“我替我妹妹,替我爹,替我们罗家谢谢你。可无论你再做什么,阿芸都不会回来了,永远不会……”罗英吸了吸鼻子,“她说的不错,你应该走出来,娶你该娶的人,走你该走的路,过你该过的安生日子,旁的不归你管,也不需要你插手。”
薛峥眉心一紧,“阿英姐,你那日也在钱府?”
“臭小子,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拐弯抹角了!”罗英一巴掌拍上薛峥的后脑勺,冷哼道:“你不就是想问,我知不知道她干的那些缺德事吗!”
薛峥揉着脑袋,委屈巴巴地道:“你知道就知道呗,为啥打我啊……”
“为了打醒你!叫你欺负女人!”罗英拧住薛峥的耳朵,训斥道:“你这么个大男人,对人家姑娘动手,可真出息!”
薛峥龇牙咧嘴地道:“我的亲姐,你瞅清楚了,那是姑娘吗?那是货真价实的女魔头,狠起来比叶棠音都丧良心啊!”
“你还敢嘴硬!”罗英揪得更狠,“姑娘家就是姑娘家,你一个男人就是不能和姑娘家动手,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薛峥恨不得举起双脚来认错,“我一个大男人,就不该和女人动手!我是真的知错了,姐你再拧巴两下,弟弟这耳朵就掉了!”
“德行!”罗英好不容易撒开手,薛峥立马就蹦出三尺远,生怕这位大姐突然反悔!罗英转而看向站在路那头的叶君竹,缓缓举起手里的焚香杵,“姑娘,你这东西从何而来?”
叶君竹擒着断成几截的红绫,警觉忌惮地盯着罗英。“阁下是何方高人,还请报上名来。”
罗英轻笑道:“高人算不上,我顶多就是一个凡人,与这焚香有些渊源。”
“有何渊源?”
罗英不耐烦地道:“你这姑娘可真有意思,明明是我先问了你一个问题,你还没回答我,反倒叭叭地问个没完了!”
叶君竹脸色一沉,“焚香杵乃是上古佛器,凡夫俗子玷污亵渎必遭天谴,还请阁下速速归还于我。”
“你可真有意思,说我们都是凡夫俗子,难道你就是大罗神仙喽?”罗英撇了撇嘴巴,又说道:“这金杵可不是什么佛器,而是昆仑山上一件法器,你拜错神了。想必你是看到底端刻字,才误以为它叫焚香。被叫错了数百年,真是委屈得紧呐,它的本名叫作——忘绮。”
叶君竹眉心一紧,焚香杵的底端确实刻着两个符号,十七年前她继承焚香,却从不清楚那符号究竟代表什么意思,面前这女人竟言之凿凿。“阁下究竟是什么人?与焚香到底有什么渊源?”
“我是昆仑弟子,自然与昆仑法器有着莫大的渊源。”罗英抚了抚焚香的金身,又从腰后拿出一物,正是那把斩断叶君竹红绫的暗银利刃。“我这把老伙计是由玄镔所制,用了二十多年,直到今日才得圆满。”
罗英手上的玄镔利器看似是一弯狭长的薄刃柳刀,奇怪的是没有刀柄与刀背,两侧皆是锋利刃口,看起来像飞镖。毕竟是由玄镔所制,锋利异常,落在一个会用的人手上,威力不容小觑。
“上古确是上古,法器也确是法器,不过是年头久了些,倒也没有传说中那么神奇。”罗英将那暗银利刃往金身上一扣,二者通灵般紧紧贴在一起,瞬间便牢不可分。她顺手挥武了片刻,却将金镔兵刃一并归还叶君竹。“一阴一阳金镔相合,披靡千秋,荣耀不朽,这才是它原本的模样。它不是无锋无刃的金杵,而是昆仑老祖座下天资最高弟子,无问宗师的御敌法宝。它叫忘绮,它的名字是忘绮。”
叶君竹一把接过了新兵刃,虚目瞟见镔刃两面分别刻着一抹图案,竟与焚香杵底部的图案一样难以琢磨。“昆仑一门百年奇才,宗师无问……”
“焚香静心……只为忘绮……”罗英背着手踱步,活像个历尽沧桑的老道士。“忘绮,忘的是世间千妍万色,忘的也是心头一滴朱砂血泪。这件法器原是无问宗师的御敌兵刃,无问宗师因贪眷红尘,终其一生也不肯断尘悟道,否则他的成就不会只在武学。”
薛峥与叶君竹二人神色各异,昆仑大宗师无问的威名,他们这些年轻后辈也有所耳闻。无问宗师号称昆仑百年难遇的奇英之才,武学造诣之高深,百年来无人能及。然而后世不由得好奇,为何这等天纵英才,最终没能成为名留侠史的一代昆仑掌门?
叶君竹指腹下意识摩挲金身,目光在镔刃上来回逡巡。
罗英饶有兴趣地打量叶君竹,缓缓道:“绮者,不仅是这世间美与惑,也是住在无问宗师心尖上的女子。宗师一生未能得道,只因不肯消了凡俗姻缘。老祖爱惜羽毛,舍不得资质非凡的弟子堕入污浊滚滚的红尘,便劝说宗师的心上人。绮姑娘为不拖累无问宗师悟道得道,当即用这件兵刃自尽了。”
叶君竹眸色微颤,“她死了……”
罗英惋惜地点头,继续道:“宗师痛失所爱一心求死,老祖以师恩相劝,同门以师义相逼,有绮姑娘的亲笔决绝书为愿,这才断了宗师殉情的念头。宗师将绮姑娘的名字刻于镔刃,又在另一面上多刻了一个忘字。老祖有感,亲自刻上了焚香二字,希望宗师能静心忘绮。只可惜宗师一生一世都没做到,空怀绝世武功,奈何不得道法,终究与昆仑之巅无缘。”
叶君竹拢眉苦笑,“既念着,又怎能忘。既决定了忘,又何必还念着。”
“忘了形,才会念着意。念着意,自会记得形。焚香虽无锋,忘绮却有刃,修行在意不在形,执念在形更在意。道理虽然相通,但这东西终归性道不性佛。”罗英低低慨叹道:“是兵刃选择了主人,而非主人选择了兵刃。它选择姑娘,便是你与它的机缘。姑娘有缘得焚香在侧,我就将这忘绮一并交与你,愿姑娘好生修行,能早日悟道得道。”
“忘了……亦是在念着……”叶君竹眸色幽幽,恍惚间竟想起故人的话语——他曾说过,忘了他,便是记得他……
叶君竹眉宇间擒着动容,“倘若终此一生也做不到呢?”
罗英轻笑道:“若是终究做不到,便放过自己,就像无问宗师一样。世间斑斓色,忘却多可惜。”
叶君竹凝眸看着罗英,“受教了!”
“姐!你咋将昆仑的宝物给她!”薛峥不满道:“她满手血债,可不是好人!”
“呸!说的什么屁话!”罗英弹了薛峥一记脑瓜蹦,“若杀过人就不算好人,那你也不是啥好东西!”
“杀过人的不一定是坏人,但她一定不是好人。阿英姐,慈悲不善,便是为恶。”罗英闻言转身,一眼便瞧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一如印象中的那般谡谡不羁,狷狂自大。她从未料想,这样一个落拓洒脱之人,竟藏着一颗不为人知的谋算鬼心。“我一直以为,出了于阗城,入了玉门关,阿英姐唯二能够相信的人,只有我和薛峥,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叶棠音追着偷袭者跑到毓鎏阁,谁知进来后却再也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反而见到了久未谋面的故友。
罗英冷笑道:“我一直相信你,可你做了什么!”
叶棠音看着罗英的眼睛,心下升起一股不安,“南宫阁主对阿英姐说了什么?”
“他说了什么都不重要,我相信你就足够了。我们关外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绕,我爹说你值得相信,我就信你。可你欠我一个解释,为何要救姓钱的?你心里清楚,姓钱的也是害死罗芸的刽子手之一!”
“钱周氏已经死了,有些事情,并非我们想的那么简单。”
“她死了,不代表我妹妹的仇报就完了!”罗英握紧拳头,冷呵道:“剩下的事我会用罗家的方式解决,不劳你们费心插手,请你们也不要再以罗芸的名义做什么,你们的恩德罗芸受不起,罗家更受不起!”
叶棠音的眸色凉彻如雪,心底苦涩如糠。“阿英姐,不论南宫阁主对你说了什么,我总是问心无愧的。”
“你当真能问心无愧吗?”叶君竹忽然开口斥道:“你心里清楚,我们之中只有静安是无辜的,她从来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更没有对不起你!你敢对她说一句问心无愧吗!”
“静安……”叶棠音幽幽笑了笑,“我认识的那个人,她叫怜苼。”
叶君竹面色一沉,“你还在强言狡辩!”
叶棠音冷声嗤道:“我承认怜苼无辜,可你们的静安殿下却一点不无辜,因为她最终选择做你们尊荣无比的殿下,选择背弃我,谈何无辜!”
叶君竹微微静默,“若非她通风报信,你早已死在回苗疆的路上,如今岂能有命对她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你居然说我恩将仇报?十五年前若非我救了他们,他们岂能有命对我恩将仇报?是她父兄杀我亲人,是她家族屠我满门,父债子还,兄罪姊偿,有错吗?”叶棠音怒呵道:“叶君竹,你当真没有心肝!我兄长如何惨死德源城下,你能忘,我不能!痛失至亲挚爱是何种滋味,你能忘,我不能!”
叶君竹呼吸一窒,喉咙里痛得发涩,心头结痂多年的伤疤,再次被无情地撕扯开,千疮百孔的内里暴露在阳光下,尽是鲜血淋漓的大窟窿,唯有深深地呼吸,才能勉强压抑这份经年不散的伤怀。“这些都不是你迁怒于静安的理由,你的仇人是我们,你要复仇也只管冲着我们来,我们一直在等你。”
“从你决定背叛我兄长的那一刻起,你就将一切抛诸身后。你是没有心肝的佛陀,并非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狠下心肠,断情绝爱。”叶棠音冷笑道:“恐怕千宁那个傻子还不知道,你们南诏王室准备用他的心上人去和亲,以求换得利益永固。或许他应该感谢北国雪女,能将南诏大公主的命留在苗疆,留在他至少还能乞望一眼的地方。”
“你以为,静安死了,南诏便不能与大唐缔结姻亲吗?南诏的公主不只静安一个,王朝兴盛不可逆转!”叶君竹严肃地警告叶棠音,“你这些以卵击石的鬼蜮伎俩,不过是在自取灭亡,趁早收手还能保住这条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
“既然是捡回来的命,我还有什么不敢?”叶棠音眸色一沉,“纵然万劫不复,我亦邀君同往,我就在地狱里等着你们!这样就让你们抓狂了,那你们可要多加小心,毕竟一切才刚刚开始!”
话音方落,数枚飞花又倏然来袭,且是径直朝着叶棠音的面门射来!
叶棠音当即游步后仰,弯腰避过接二连三的飞花,一跃至罗英身前,挥扇挡掉这些突如其来的暗器。
“薛少闻!带阿英姐先走!”叶棠音一声呼呵,薛峥当即护着罗英往边路撤退。叶棠音警惕地环顾四周,却未瞧见半个人影。风吹草动,树影婆娑,扑面而来的紧张感,迅速占领心神思绪。扎进周遭实物里的红花,不仅灼刺她的视线,更挑衅她紧绷的神经。
蔷薇……又是腥红的蔷薇……
电光火石之间,却见一枚红花不知从何方袭来。待叶棠音反应过来,蔷薇竟已奔至眼前三寸——
“往左!”叶君竹提醒道。
叶棠音瞳孔一震,侧头坐闪才堪堪避过这一击。锋利的花瓣险些割断她的头发,钻过她耳下空隙,射向斜后方的叶君竹,显然偷袭者想一箭双雕!叶君竹当即抡起兵刃,迎面劈碎了红蔷薇。
就在这时,暴雨般的红花从四周悉数袭来,如蜂针一般涌向了二人。
叶君竹立刻飞身而起,试图从上方路突围,奈何那些红花像长了眼睛似的,竟拐着弯地封住她的去路,如毒蛇一般纠缠紧咬着不放。叶君竹顿时脸色大变,旋刃横扫奔至叶棠音的身侧,“这是罗刹阵……”
叶棠音轻蔑地笑了笑,“那就要问罗刹佛爷了,你这概不外传的独门绝技,怎地被别人偷学了去?”
两人背靠一处,就在箭雨一般的漫天红花中,谋求着出路。
这一刻,放佛回到了九年前,在陈州的雨夜,那个让她们一战成名的雨夜。
那时候,叶君竹没有天下名兵,叶棠音没有掌中宝扇,但她们就是彼此最锋利的武器,对抗着如狼似虎的劲敌。当年勇,血染红叶棠音的白衣,也染暗叶君竹的红袖……
“叶蓁蓁,不管你多恨我,你都不得不承认,这世上与你最默契的人,永远是我。”叶君竹的眼中闪烁着光芒,虚目环顾,“东南五步是生门,我攻下路,你攻上盘,置死地而后生。”
“知道吗,我最恨你这副无所不知的嘴脸。”叶棠音当即挥扇横扫,大臂迎风展,顺势踏地起,“站稳了!”
她一步登上叶君竹的左肩,从叶君竹的肩上一跃而起,却朝相反的西北方向奔去。而叶君竹挥刃面对东南方,且攻且退,脚下遁移,也往西北方向挪动。
薛峥拽紧罗英躲进毓鎏阁,暗搓搓地旁观这难得一见的场面。他也没少见识叶棠音耍威风的嚣张臭屁样,但如此刻骁勇犀利的气势,却是他不曾见过的,她是那般明亮而耀眼,果决而遒劲。薛峥隐隐觉得,叶棠音此时的光芒,不仅仅是由躲在暗处的对手激发,更是因为她身边站着能诱使她发光的伙伴。
此时此刻,叶君竹就是叶棠音唯一信任的伙伴。
叶棠音身上迸发着一股非比寻常的力量,那是愤怒,那是憎恨,那甚至是痛惜,却也是令她强势爆发的魔力,而这一切皆是因为她身边站着一个叶君竹。
薛峥看见,叶棠音那双眼睛居然变成了诡异的碧色……
铺天盖地的红蔷薇宛如烈焰火龙,要将被它盘圈的人彻底吞噬。却见叶君竹挥刃辟路,“这不是我的罗刹阵!”
“青出于蓝胜于蓝,长江后浪推前浪……”叶棠音冷嘲热讽道:“叶君竹,今日你被人家练手,倘若连你都破不得此阵,人家可真就出师了!”
叶君竹闻言心一紧,叶棠音的话听着刺耳,却实在有道理。偷袭者放出的阵法,显然是根据罗刹阵演化而来,今日她破不了这阵法便是一死,破得了便是帮对方找出漏洞,平白替人家完善了阵法,所以绝不会只有这一次,她早被人家盯上了!“叶蓁蓁,若是今日你我死在此地,可否消了从前的恩怨。我不想到了阎王殿,你心里还记恨着我。”
“你做梦!钟小妧,你的确该死,可是你这条命,也只能由我来取!”叶棠音碧眸微湛,旋身而起化作一道螺风,席卷着满天红花,向着天际奔去。花雨如流似瀑,就像一道血色天水,被她强行牵引倒溯回槽。那旋飞的红花化作一根擎天柱,笔直地矗立于天地,掀起了一场波震四方的风暴。
强行倒拔,逆势而为,逞强才是她的本色。
叶君竹望着那倒灌于天际的红花,竟觉得有一丝庆幸。庆幸这个脱胎换骨回来的人,依旧保留着一身倔强的骨头。
他们早已经被时与势的洪流裹挟冲刷吞没,只有叶棠音这个不要命的女人,还留着一丝旧时风姿,这份逞强不只是属于叶棠音一个人的孤傲与执着,更是他们这些被名利与权势磨圆棱角的偷安者,藏在心底的那一丝微光妄念,只要她逞强地狷傲地活着,他们对往昔不敢言说却又贪婪至极的眷恋,便苟且偷安地活着,让他们在午夜梦回时,可以自欺欺人地叹一句身不由己。
“舍不得……”叶君竹沉沉叹息,她知道自己终究还是舍不得放下过去的苦乐悲喜。
她握紧手中兵刃,旋即横扫而去,转过四方站位,逐一踏破阵法命门所在。这兵刃所向披靡,遇风斩风遇流断流,仿佛是一个等待多时的老友,让她尝到前所未有的默契快意。焚香忘绮,这一刻,这名兵便是为她而生!
却见叶君竹抡起兵刃,在红花中心再布新的阵法,决定以毒攻毒硬刚对方,正宗正统的罗刹阵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没了原本的红花阵,两股汹涌的气劲焦灼斗法,不消片刻只听一声巨响,漫天红花被炸为粉末,落了一地瘆人的腥色。
她幽远的目光,随着纷飞的红屑起起落落,终归尘土。掌中利刃犹在鸣颤,通灵般地叫嚣着,她的血液也在不由自主地燃烧沸腾……
天,忽然暗了。
破阵而出,人间换色,阴云不知何时密布于穹顶之上,没有电闪雷鸣,细雨却已谡谡而落,一点一滴地氤氲着天地。
“叶蓁蓁,好好活着……”叶君竹扔下一句话便踏地而起,翻过了琉璃瓦,不留半丝踪迹。薛峥不由得挑了挑眉,心道这女魔头倒是顶会捡漏,还真像二郎神下凡,身边就差一条好狗喽!
罗英锤了薛峥一拳头,“臭小子眼睛看哪里!方才还骂人家小姑娘心肠坏,这会子又眼巴巴地垂涎人家的美貌了!”
“我没垂涎她的美貌!”薛峥正色解释道:“我不过是觉得,她需要一条狗。”
罗英:“……”
这时却见叶棠音轻飘飘地落回地面,原本莹白的衣袂,已经被红花与粉末染上一斑一块的腥色,宛如累累的伤痕。她就像受尽业火鞭刑的鬼魅,身披斜风冷雨,脚踏满地红泥,从修罗炼狱里一步一步地走回人间……
薛峥和罗英具是一惊,眼前这个女人竟是如此地陌生,不再盛气凌人,不再强势乖张,只剩一副疲软无力的躯壳,和一双淡漠如水的死寂眼眸。在那双眼睛里没有碧芒与杀戾,也没有半分素日的神采飞扬和意气风发,放佛全部力气都从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流失消散,再不能支撑起一丝一毫的逞强。
钟朔踏风赶到时,心尖微微抽痛,想上前扶住叶棠音,却又不敢触碰。
“蓁蓁……”
他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蓁蓁……”
“什么?”叶棠音神情略略恍惚,是谁又唤着那个温柔而美好的名字?
她望着坠雨的天空,痴痴地笑了,“慕泽……你看啊……海棠花开了……”
眼前一滴一滴落雨,逐渐化作漫天殷红,像极了故园里一簇又一簇盛放的娇艳海棠。雨打枯花碾作泥,残风横卷扫赤地。而她就在这片殷红的花梦中,沉沉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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