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落雨填高了护城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让东都平添了几分江南梅雨的气息。正午时分,北地横贯而来的风,蛮横地拨开了几团阴郁的乌云,才让数日未曾露面的天空得以喘气。可天象却未见晴,那些饱含在云雾里的穹苍眼泪,不知何时又会或悄然或迅猛地坠落。
华灯初上,月癯光皞,楼角上摇曳的彩灯晃起了幽凉的光。因着与钱家交恶之名在外,叶棠音这一次再入钱府,走的便是鲜少有人知晓的后门,也就是柳问君每次脚底抹油遁身用的后门。
“你说柳问君是不是养了个能掐会算的术士,竟能将日子推算得这般精准。”叶棠音啧啧叹道:“否则就是连老天爷都在帮他,我们今天恐怕是凶多吉少喽!”
钟朔不禁乐道:“这日头可是打西边出来了,叶大当家竟也有发怵的时候。”
叶棠音默了默,目光转向了前方的小巷,巷子深处便藏着入口。巷子里的积水仍未渗退,巷口简陋的馄饨摊冒着热腾腾的炊烟。馄饨摊老板是个手脚顶麻利的老伯,锅里的水才刚滚边,他便将起早捏好的两席子馄饨一股脑地全丢进去。钟朔对着人家刚下锅的馄饨直勾勾地瞧了许久,看着它们吸饱滚汤,从干瘪胀到浑圆丰满,又如鱼鳔一般在锅里顺水漂浮。他看得委实入迷,老伯不由得乐道:“郎君可要来一碗?老头子买了三年馄饨,头一次见到郎君这样嘴馋的人!”
钟朔憨笑道:“小子并非嘴馋,只是看馄饨下锅觉得颇有意趣,老伯也是小子见过最会煮馄饨的人了。”
“咦!不仅会煮,煮出来还香着哩!”
叶棠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顺手掏出些碎银子,拍到钟朔手心。
钟朔竟略微惶恐地看着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棠音挑了挑眉毛,“别客气,拿去吃顿饱的。”
钟朔咂咂嘴巴,道:“等一会有的是山珍海味,你拿碗馄饨打发我,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你什么时候见识过我的良心?我有这种东西?我怎么不知道!”叶棠音掰开他的手心,将银子拿回来。
钟朔又气又笑,“你给都给了,怎的还收回去!”
叶棠音哼了哼,“怕你做坏事,我哥哥说过,男人有钱就学坏。”
钟朔不甘地瘪瘪嘴,到底没敢再吭声。
老伯拍掌大笑道:“小娘子管郎君管得真严,了不得咧!”
叶棠音转而问道:“老伯,这地方偏僻破陋,何来生意?天快黑了,不抓紧收摊,怎还一锅接一锅地煮新食?”
老伯笑呵呵地回应道:“有个大户人家的郎君,包了老头子的小摊,叫老头子每天都在这里等着。”
叶棠音眉心一紧,猜到摊主口中的郎君便是柳问君,试探地问道:“那人每天都会过来?”
老伯摇头道:“逢三带五之日,他就来吃一碗馄饨。”
叶棠音狐疑地虚目,“他并非天天都来,老伯却还日日在这里候着,真是讲良心!”
老伯笑眯眯地点头,“自然是要候着的,收了人家给的年钱,就一定要讲信誉咧!”
“那这些卖不出去的馄饨又该如何处置?”
老伯回答道:“太阳落山以后,就都分给没饭吃的苦娃娃们。佛祖慈悲,见不得路有冻死骨,老头子拿着郎君给的年钱,做一做善事,也算是替郎君积福消孽喽!”
“佛祖慈悲……积福消孽……”叶棠音唇角微翘,把从钟朔手里要回来的碎银子,统统塞进摊主的手心。“老伯,且将这钱一并分了,权当是替我家这嘴馋之人行善积德。”
某位嘴馋的俏郎君依旧没吭声,嘴角却弯起弧度。
“哎哟!老头子可要替娃娃们,多谢小娘子和郎君喽!”老伯拾起灶上干净的抹布擦了擦油滋滋的手,举起双手虔诚地捧过善钱,“日后你们来吃馄饨,老头子分文不收!”
叶棠音锐利的目光瞥过摊主苍老的手,转而道:“时间差不多了,客人总不好叫主人久等。”
钟朔却顿住脚步,眉心深锁。
叶棠音不禁皱眉,“怎么着,你怕了?”
钟朔顿了顿却道:“不过是有些不安,总觉得不对劲……”
“钟大少爷当然应该不安,毕竟也是头一次赴这种桃花宴席。”叶棠音拍了拍钟朔的肩膀,“不必紧张,我喘着气,那些莺莺燕燕洪水猛兽,还能把你吃了不成。”
钟朔原本郑肃的脸,因她几句调侃而瞬间破功。“娘子威武!娘子英明!”
老伯笑着地打趣道:“瞧瞧!小夫妻恩爱得很!”
叶棠音的眼梢微微向斜上方挑了挑,瞧着颇为乖张。“谁让我是个悍妇,触碰我的底线,自然就要承受雷霆代价。”
许是没见过如此泼辣的姑娘,老伯的笑容顿时僵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委实无措。钟朔连忙道了一句告辞,牵起叶棠音的手一同走进巷子深处。
脚下的积水映出了一对璧影,身后炊烟在瑟瑟凉风中愈显浓白,巷子尽头果然别有玄机!
钟朔走上前轻轻叩了叩门扉,一道隐嵌在砖石壁中的暗门便缓缓打开——
一只小土狗钻空子溜了出来,摇着尾巴朝那馄饨摊跑过去,一路高歌,叫得欢快。
“你亲戚……”叶棠音挑眉轻笑道:“要不要追过去打声招呼?”
钟朔:“……”
他寻思着,这个时候自己是不是得学一声狗叫,哄人家开心……
二人迟疑片刻,依旧迈进大门。这暗门外表面上布满了青苔,破旧简陋得毫不起眼,可门里却别有洞天。通幽小路被扫得极为干净,即便经历了风雨的洗礼,也没残存半点水渍。小路两侧栽种着精心修剪过的垂柳,一阵风起,摇曳点点留思。门外的犬吠声越来越弱也越来越远,渐渐湮灭在混合着潮湿泥土味的风中。
钟朔皱眉问道:“你说那馄饨是什么馅的?”
叶棠音漫不经心地应道:“管那么多做甚,反正不是狗肉馅。”
“我看那摊主可不简单,要不我们先回去,救下那只狗子,好歹也和我们沾亲带故。”
叶棠音看钟朔的眼神不是一般地怪,“你们四个人对狗子有什么特殊情结?莫不是兄弟情分,结缘于狗?”
“我们四个人?”钟朔略微顿了顿,旋即惊愕地问道:“你……认得卿归!”
“原来是卿归,木卿归。”叶棠音了然笑道:“阿归……阿龟……难怪木家娘子总是戏称北少为玄衣督邮!我还以为是嫌他性子太过温吞,殊不知是夫妻俩的小意趣。”
“卿归成亲了!”钟朔目瞪口呆道:“你们怎么认识?你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查岗啊,问题这么多!”叶棠音心道这厮果然是个隐藏的话匣子,一旦拉开了机关就叨叨个不停。“你连兄弟的终身大事都一问三不知,这情份恐怕也是泥做的吧,一摔就碎成了土渣滓。”
难得抓住一个有乐子的话题,若不趁机尽情地挑拨离间一把,都对不起木拾这几年甩给她的那些臭脸子!
钟朔死皮赖脸地商量道:“大当家就看在小可当牛做马任劳任怨的份上,满足满足小可的好奇心吧,求你了!”
叶棠音啧啧道:“北少不将行踪告诉你们,自然是有他不肯告诉的苦衷,我可不愿意做多嘴之人呐!”
“说吧,什么条件?”钟朔不仅识趣,眼力见也一顶一地好。
叶棠音满意地笑了,贼兮兮地瞧着他,盯得他汗毛孔直发麻。
“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心慌……”钟朔下意识地咽了咽,开始仔细回忆近来是否做了什么错事,结论就是除了喂药他一直挺安分。“我到底犯啥事了,你能不能直白点……”
“该心慌的人是我,毕竟我心机深沉,手腕了得。什么青梅竹马,什么两小无猜,在我面前统统不堪一击,全都是我的手下败将。人家是娥皇女英,而我是狠毒悍妇。”叶棠音笑吟吟地调侃他,青梅竹马与两小无猜,自然是指外人眼里他那两位官配,陆昤嫣与薛锦珍。
“哎哟!真够酸的!”钟朔眉飞色舞地解释道:“大当家这是吃的哪门子飞醋,陆师妹不喜欢我,我只当她是妹妹。薛家那位和我更没有关系,我们连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都算不上!”
叶棠音笃定地笑道:“我为何要吃若水女侠的醋,人家钟情的可是北少。”
钟朔当即就愣住了,“你怎么知道的?”
“看来我又猜对了,这也太容易了吧,没意思!”
“可不是我说的啊!”钟朔百思不解道:“你怎么猜出来的?”
叶棠音不屑地笑道:“你那位好师妹看一个人的眼神怪得很,那是明晃晃的嫉妒,陆昤嫣嫉妒那个人。”
“哪个人?”
“木娘子。”
“嘴真严……”钟朔心说想从叶棠音这里套话,他怕是下辈子也办不到喽!
转念一想,陆昤嫣何时见过木拾媳妇……
“英雄大会那日,木拾的妻子也在场?”
叶棠音微微心虚,暗骂这厮瞧着正直,可心眼却是一顶一的贼,自己一时大意竟着了道,只好避而不谈,转而又拍了拍钟朔的肩膀。“那只狗子肯定不会有事,最多也就是吃撑了而已。”
钟朔眉心微蹙道:“那摊主看着苍老臃肿,可脚下却甚是轻盈,手上功夫也极为利索。别人煮馄饨用的是柴火,他却是在用气烧汤,内功可见一斑,想不到柳家豢养着如此厉害的高手!”
叶棠音不认同道:“他绝不是柳家人,他腕子上带着一串菩提佛珠。而柳问君本人不信佛,私德更是劣迹斑斑,甚至当众羞辱过得道高僧,如此不尊神佛之徒,岂能收服一个虔诚的修行者。”
钟朔挑眉,“你的意思是,柳家背后,另有推手?”
“是敌是友,尚未可知,小心行事总没坏处。佛徒不杀生食肉,可会不会杀人就不好说了。”叶棠音眸色微沉,“毕竟世上还有叶君竹这样的罗刹恶佛,满手鲜血,一身罪孽……”
钟朔的眸色瞬间幽远了,突然问道:“你是不是奇怪,为何少闻和子诚他们都不认得小妧?”
叶棠音一愣,从前不知叶君竹的身世来历,倒也未留意这些。经钟朔这么一提醒,上次叶君竹露面时,薛峥白洵皆在场,叶君竹与钟朔是双生子,作为钟朔的发小兄弟,他们对叶君竹的态度却极为陌生,就像从未见过似的。
钟朔缓缓道:“我与小妧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子,我不过比她早一个时辰见到爹娘,可命数却相差太多。我们出生那一天,外祖叶家请了一位大师过来算卦,那大师预言我是将帅星命,日后定当富贵冲天,断言小妧命里带煞,克父克兄克门楣。那狗屁大师提出想要收小妧为徒,带走抚养十五年,如此方能解了她命里的煞气,否则小妧必成灾星,祸乱家族。”
“大师……”叶棠音顺手折下身旁青翠鲜嫩的柳条,挑眉道:“哪来的狗屁大师,妖言惑众,坏人家和。”
“我母亲自然不肯答应,迫于长辈施压,只得将小妧送去桃源山庄外的别苑,偷偷授其武艺。而我从记事起便被送往无涯门修习,八岁前我从未见过小妧。后来每年我都会背着家里去别苑看她,我们的感情很要好,她从未责怪我毁了她本应该拥有的温暖。十五岁前,她连一只鸡都没杀过,她是一个心软的好姑娘……”钟朔沉沉一叹,星眸中似泛起了点点柔光,“我本以为等到十五岁,一切会好起来,在十五岁生辰那日,小妧杀了家中姨娘,被亲生父亲逐出家门。”
“鸡都没杀过却敢杀人,果然是叶君竹的做派。”叶棠音追问道:“她为何杀人?”
钟朔解释道:“那姨娘名叫孙梦娘,是我父亲最宠爱的妾室,当日她讥讽母亲,小妧一怒之下动了杀心。”
“你是想责怪钟庄主?还是想痛骂那狗屁大师?”叶棠音讥笑道:“什么星命,荒谬至极!”
钟朔面色阴郁道:“我没想到父亲竟如此狠心,小妧被迫前往苗疆投奔了姨母,母亲终日郁郁寡欢,看着我那多情的父亲又添新人。我十五岁前也没杀过鸡,小妧被强行送走后,我杀的第一个人便是那狗屁大师。杀他前,我还问出了一件更有趣的事情。大师实则出身天山,是圣雪宫教徒,什么命里带煞皆是他胡言乱语,他是看上了小妧奇佳的根骨,想将小妧带回圣雪宫,给他们教王充当修行使。”
叶棠音眸色一沉,圣雪宫曾有一门吸功邪术,历任西域教王皆会精心地挑选出,资质非凡且根骨奇佳的教徒,成为名义上的修行使,其实就是人肉炉鼎,培养修行使练就奇功,而后再吸干他们的内力,以此壮大自身实力。以活生生的人作为练功的炉鼎,这门邪功本就卑劣残忍,故而圣雪宫物色修行使的手段自然不干净,坑蒙拐骗算是轻的,想来当时没对叶君竹生拉硬抢,已经算是对钟家和叶家有所忌惮。“难道叶家也被那狗屁大师骗了?”
钟朔隐讳地冷笑,“我倒希望叶家只是被骗……”
“是不是被骗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你已经杀人灭口。”叶棠音才不相信钟朔当时只是冲冠一怒而狠下杀手,否则他也不会杀之前从对方口中套一番话。这厮瞧着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其实心比谁都黑,定是不愿或不能继续深究,才将那所谓的大师给咔嚓了!“你告诉了我一个小秘密,可我一点不想听。”
听了秘密,就要为保守秘密,而付出代价。
“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恨小妧,她心肠不坏。”钟朔叹了叹又道:“你们曾经是那么地要好,何至于斯?”
“她的心肠不坏,就是太狠。她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叶棠音一把将柳条扔在地上,“春江流水,终不复还,回不去的终究是回不去了。我不怨恨,也不能认命,只要她不来找我,我们原本可以相安无事地相忘于江湖,可她偏要跑来找我。我不怨,也不认,倘若我和她只能活一个,你会选择谁?”
“回不去的终究是回不去了……”望着被弃如敝履的垂柳,钟朔的眸色格外黯然。
她的左手,他的胞妹,她们那份肝胆之义,他们那份骨肉之情,统统都回不去了。
今日折柳,终非昨日,昔年那些无忧时光,过往那些青涩年月,也统统回不去了。
“十年前,在点苍山崖顶,我第一次见到叶君竹,我那位倒霉师尊要我与她对战,赢的人就是蓉素少主。”那日山脚下是盛夏葱荣,崖顶上是终年皑雪,师尊牵着叶君竹站在她的对面,告诉她只要打赢叶君竹,她就是蓉素未来的主人。那日她的胜负欲空前强烈,非赢不可。“叶君竹这一辈子都别想赢我……”
钟朔的神色有些复杂,哂笑道:“手起刀落,没有赢家,这便是江湖的残酷之处。我师父常说,混迹江湖不是比谁赢得风光,而是看谁输得没那么惨烈。若是非要二选一,我会选她,然后和你一起赴死。”
“手起刀落,没有赢家,这话我师尊也说过。可我不信,成王败寇是结果,能掌控结果的是人。”叶棠音冷笑道:“你想和我一起赴死,可是我不想死啊,我要活下去,成为那个可以掌控结果的人。”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似是木屐拖沓石板路发出的动静。二人闻声望去,两名纤柔女子拖着木屐朝他们走了过来。两名女子皆是东瀛打扮,面色皎白,嘴唇樱红,骨架也比寻常女子平薄,瞧着不是一般地乖巧顺从。
叶棠音眸色一紧,脸上竟多了几分厌恶,倒不是有心轻视那两个姑娘,纯粹是对她们所服侍的主子这病态不堪的恶趣味而感到恶心!与钟朔对视一眼,俩人默契地颔首。两名侍女走到了他们面前,默不作声地摆出邀请姿势,显然是来引路的。
本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原则,仗着敢上山打狼,下海捉龙的胆魄,俩人直接跟随着木屐声朝柳林深处走去。
曲路通幽,灯下影长,瑟瑟的风声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竟是幽禅的箜篌声,高高低低,浮于耳畔,痒痒地拨弄着心底晦暗的情思。离愁悲涩,凄凄切切,随着凉意裹入了心绪,说不清是化作了一团乱麻,还是一潭深水,也道不明是搅扰起忧惶,还是刺痛了骨髓。越往里走音律越低沉,小路两侧也从青翠垂柳,变成了大片大片油绿的芭蕉,宽大的芭蕉叶上还残留着新鲜的雨滴,挡住了悬泄的月光,也让这狭长小径显得越发幽暗,越发靡靡而诡异。
钟朔的剑眉一路都紧紧皱着,心底的警惕也在一路攀升。叶棠音虚目盯着那两名侍女的脚后跟,见她们的步子着实沉甸,瞧着应该是不懂轻功,听其吐息也颇为粗急,的确与寻常人别无二致,显然未曾练过内家功夫。
沿小径北行百八十步,穿过肥厚芭蕉的层层掩映,眼前竟是一片人造水榭。这水榭的面积不大,应该只是个落脚歇息的场所,修得却颇为高耸,最精奇的是从上到下,竟全由汉白玉围砌而成,屋顶上铺满七彩琉璃瓦,紫檀香木搭建起了两侧凭栏,连檐下立柱也镶嵌满猫眼大的翡翠珠子。水榭下方是一道人工凿暗渠,水声潺潺,接连落雨让水面上涨几分,渠水上漂浮着零星落花,散发着渗透着阵阵幽异的暗香。
叶棠音微微动着鼻尖,笃定这股子味道绝非花香。
两名侍女迈进水榭几步便停下,径自分站于左右两侧,纤纤柔荑撩起垂沉的珠帘,一言不发地等候着。烛灯轻晃,纱幔轻摇,却见珠帘背后是一扇厚重石门,这扇石门应该是由碧玉打造而成,被两侧的烛光照得格外地透亮,映出阵阵幽微而妖异的绿光。钟朔和叶棠音哪里还看不明白,人家摆明了就是请君入瓮——
这水榭的深处,这珠帘的背后,这道路的尽头,不知藏着怎样的陷阱,埋伏着何等的猛兽!
然而,他们除却走到底,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
眉间忽地一凉,叶棠音不由得抬头,天街浽溦疏落,迷蒙了人的视线,那漂浮的箜篌声也越来越沉响。叶棠音的眉心越皱越紧,弹拨者飞驰的手指似乎就在她眼前浮动……
就在这时,天际响起一声闷雷,震醒了沉颓的水汽,雨势竟倏然滂沱。昏沉的天空像撕开了一道口子,瓢泼的水花汩汩倾泻,冲荡着世间的尘微与颗粒。
轰隆——又是一声惊雷,半个身位已经迈进水榭的叶棠音却倏然转身,回望着那坠雨的天空——
却见数抹彩烟砰然盛放,哪怕是这倾盆大雨也没能湮没那斑斓的烟色。彩烟如伞开一般,由一点扑向四面八方,渐渐幻化成五种瑞兽的图貌,燃亮了晦暗沉涩的天空,最后化作一缕绚烂妖风,散入吸满水雾的空气,一层一层地晕染着浓重的乌云,最后随漫漫大雨倾落而下,融进卑微的尘泥里。
叶棠音心下一沉,“虹风袖……”
那竟是山海盟的求救彩烟——虹风袖!
江湖上有许许多多的门派,实力雄厚且根基夯实的不在少数,后起之秀亦不甘寂寞展翼直追,有江湖人的地方就有纷争。纷争源源不断,从未停歇,但在山海盟这个组织面前,无论你是哪根葱哪瓣蒜,都不值一提。
山海盟不是一个门派,而是一个组织——一个由当今武林五大豪门构成的联盟。
北有幽州木家,南有钱塘钟家,西有长安薛家,东有景明山庄,中间有岱宗无涯门主持大局,山海盟无疑是江湖上最为强大的组织,没有之一。哪管你个人能力再突出,也是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山海盟里随便各家各户,拎出来都是江湖一方巨擘。如此强势的盟线,在中原大地上铺展开来,足以震慑想要荼毒中原武林的邪魔歪道。
去问一问西域圣雪宫,敢不敢凭一己之力与山海盟叫板,答案一定为否。山海盟可谓是中原武林一道无形的屏障,因着岱宗无涯与李唐皇氏的渊源,山海盟也成为了江湖人心照不宣的皇家鹰犬。“鹰犬”二字算不上什么坏词,但也绝非什么好话,短短两个字便把江湖人的敬与畏,展现得淋漓尽致。
山海盟的求救信物虹风袖,由特殊油料与黑火制成。岱宗无涯门的方圆道长,是江湖上颇负盛名的火师,承袭了无涯门百年辛秘火术,虹风袖的制法如今便传到他手里。虹风袖在空中爆裂,就像是丽人虹霞的衣袖在风中飘曳,故而得此雅名。寻常火焰无法点燃虹风袖的引子,必须淋上经特殊淬炼而成的油料,一旦爆裂便会绽放出瑞兽图案,东为青龙,南为朱雀,西为白虎,北为玄武,中为麒麟,分别代表山海盟中的各门各户。
瑞兽如云雾般铺天盖地,浓重的彩烟不惧雪雨风霜,足以被遍布在各地的山海盟势力看到,是以盟中各门各户早有约定,非紧急危难关头,绝不启用虹风袖,因为它所代表的势力,实在太过强大震撼。可这一次,他们看到了五只瑞兽!
足足五只!
全部五只!
不同颜色不同图案的虹风袖,相继暴空,糅杂一处,这意味着同一时刻,中原武林的五大中坚力量一起求救。虹风袖一出,山海盟势力必将八方呼应。自联盟成立百余年来,虹风袖现世次数屈指可数,上次还是国难当头之际,山海盟各家追随英贤之主,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而今日竟来的这般突然,就像是一场天大的玩笑……
叶棠音静静地看向钟朔,看见了他满眼满心的惊忧,雨下他的身影寂落而疏离,那么陌生,却又是那么理所应当。
钟朔亦怔怔地看向了她,那双潭眸幽沉如旧。
此刻,他们之间只不过隔着一道低低的门槛,隔着一帘如瀑落雨,却放佛隔着鸿沟与天堑,隔着高山与深海,隔着一层又一层看不透的玲珑心思。
钟朔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冒出这种想法,或许他永远不会明白,潜意识的念与像,究其根本,源于心底,源于骨髓,源于灵魂的最深处,伴随着人的出生与成长,一生一世都难以抛却。道不同,命不容,便是老天赐予的残忍,除非一个人心甘情愿地为另一个人弃道而改命。
闪电如刀锋破空,瞬间驱散所有沉思。
叶棠音皱眉呢喃:“景明山庄的方向……”
“不好!”钟朔心下一紧,“我们走!”
叶棠音正想要走出水榭,可就在挪动脚踝的一瞬间,耳边的箜篌声竟令她倏然一震,整个人就像被施了定身咒般,一动不动。
那是——
那竟是——
棠花小调!
箜篌奏出的音律,竟然是她熟悉入骨的棠花小调。叶棠音的瞳仁都在颤抖,仿佛又回到了赴死的那日,回到了飘摇的城池下,回到了那个身披火红战甲,手握铁血刀枪的少女身旁……
两名侍女依旧撩着珠帘,也像被定身般一动不动。箜篌铮铮作响,放弃了幽怨痴缠的韵味,忽略了小调本身的甜美旋律,一味地求取穿透与响亮,似乎生怕听者听不真切,竟越弹越用力,越弹越凶猛。
噔噔噔!噔噔噔!箜篌声愈发急促,和着愈发凶猛的落雨,直击叶棠音震骇的心脏。
钟朔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急促的雨声与弦声削弱他的呼唤,却挡不住他关切的眼神。叶棠音凝望了片刻,硬生生地将脚挪转方向,转身去推石门。
“蓁蓁!”钟朔嘶吼道:“这是陷阱!”
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叫山海盟出了天大的事,甚至放出虹风袖求救,一切未免太过凑巧。
“回去!”叶棠音却以强硬的口吻命令钟朔,她当然知道门后是陷阱,但她不能离开,而他必须回去。
柳家这场请君入瓮,请的是她,请的只是她!
“蓁蓁……”
“信我,你就回去。不信我,就当从未相识。”叶棠音三步并作两步,一掌推开石门,毫不犹豫地迈进去。留下钟朔在雨中独望,视线随着雨水逐渐模糊。
噔——如铁拉丝一般刺耳的噪音,箜篌声在这一刻断了。
钟朔果断地转身,蹬地而起,踏水急行,眨眼便消失在迷蒙的夜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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