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府,宁熹斋。
听着就像一处专放藏书典籍之所,其实也差不了多少,这座三层高的六角细瘦楼宇,还是燕文崇当单身老光棍时建的住所,论体型便和幽州城中一贯低平大气的建筑风格不符,反而颇有几分江淮一带的精巧雅致。燕文崇本人酷好舞文弄墨,最喜附庸风雅,堪称燕家头号酸书袋和笔杆子,住处自然是燕府最有书香气的地界。院中还建了硕大的乐台,日日鼓乐笙歌不间断,就连燕府的下人们也常在背后嚼舌根,三少爷院里丝竹声就没停过。
来之前叶棠音打听了,这里最初叫文渊馆,有了女主人后,才改称宁熹斋。
此时斗大的日头正挂在澄净的天空上,明媚的光芒晃得叶晋靖睁不开眼睛。他茫然地站在偌大的院子里,盯着此刻并无歌舞的乐台,觉着自己就是丈二和尚本和尚。一个掌事大丫鬟领着两个小丫鬟,围在他身旁端茶倒水地伺候着,可他已经灌了一肚子茶水,这会子胀得直打嗝。桌上锦盒里放着燕文崇给他娘子定做的金步摇,叶晋靖想不明白那燕三爷是哪根筋搭错了,非要让他把这价值不菲且心意满满的礼物带回来,被才见了一面的人抓去当苦力,这他娘的叫什么事!
叶晋靖眼巴巴地看着在一旁气定神闲端坐的钟朔,皱眉问道:“哥,我们到底来干啥?”
钟朔轻轻吹了吹杯中微烫的茶,只回了他两个字——“认亲。”
“啥?”叶晋靖脑瓜子嗡地一响,将眉头皱得更紧。“认亲?认谁的亲?认哪门子亲?”
钟朔从容地起身,伸了一个懒腰,拍了拍叶晋靖的肩膀,“急什么,稍安勿躁。”
“我……”叶晋靖却噌地站起来,为难地吱呜道:“我恐怕安不了……我真的安不了……”
“你……”钟朔皱眉,“要做甚?”
“上茅厕!”
钟朔:“……”
此时,待客正堂里屏退了所有侍从,一场精彩绝伦的茶道在丰腴美妇那一双玉手间上演。
叶棠音津津有味地瞧着烹茶人娴熟的手艺,毫不吝啬地赞叹道:“三少夫人煮茶的手艺,放眼整个幽州城,怕也无人能及。”
“叶大当家过奖了。”王氏淡雅地笑了笑,“请用……”
身怀六甲的王氏端庄地跪坐在席间,亲自将斟好的茶送到叶棠音面前。
叶棠音客气地接过,却没喝。
“茶香四溢,却不知三少夫人这杯香茶,叶某应该以什么样的身份喝?”
此言一出,王氏从容的神情竟瞬间崩塌,就连燕文崇的脸色也尴尬得厉害。
“叶大当家,有话不妨直说。”王氏缓缓起身,燕文崇见状立马轻扶着她,关怀备至的架势真是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王氏重新整理好仪容,又做回了养尊处优的得体贵眷,微笑着说道:“叶大当家是燕家的客人,妾身万不敢怠慢。不过若是客人傲慢失礼,即便妾身能忍下一时之辱,燕家也断不会将屈辱往肚子里咽。”
“叶某只是随口一问,可没有冒犯之意。叶晋靖就在外面的院子里坐着呢,三少夫人不打算见见他?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二位贤伉俪的亲儿子,血浓于水。”叶棠音瞥了一眼王氏那圆滚滚的肚子,淡淡笑道:“这尚未出生的小娃娃若是知道,自己还有个一表人才的兄长,不知道该有多欢喜呢。”
“叶晋靖,他姓叶。”王氏面色微沉道:“妾身肚子里这个,姓燕。”
叶棠音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王氏这个亲娘摆明不打算让叶晋靖认祖归宗,或许是对叶延鸿心存愧疚,想给叶延鸿留个能祭拜供奉的后人,就是不知道叶延鸿每每受此后人祭拜时,头顶上的那片青青大草原会不会长得更加茂盛;或许就是单纯不想撕下这片遮羞布,一心琢想与叶家相关的一切过往全都随风而散。
“三公子的意思呢?”叶棠音转而看向燕文崇,“这当娘的不在乎亲儿子,难道你这当爹的也不在乎?”
燕文崇虽有些优柔,却到底没有直接否认叶晋靖这个姓叶的亲儿子。“小靖这些年过得可好?”
叶棠音费解地皱眉,“一个缺爹护少娘疼的外家人,能过的有多好?”
王氏闻言面色微凝,燕文崇沉沉地叹了叹,夫妻二人却皆未再言语,仿佛只要他们咬死不认账,这个事实就不存在。回避总是充斥着自欺欺人的愚昧和无能为力的心酸,王氏竭力想要抹掉的痕迹,却是她怎样都无法抛弃的来路。
一个人,没了来路,何谈归处。
王氏的从容不迫终于在叶棠音诛心一问前全线崩溃,筋疲力竭地道:“你如此咄咄逼人,究竟想做什么!”
“三少夫人息怒啊,动了胎气可真犯不上。”叶棠音轻笑道:“叶某是为兑现承诺而来,无意为难二位。”
王氏眼神一沉,“直接说你的条件。”
“三少夫人果真是秀外慧中,冰雪聪明啊!”叶棠音满意地笑了笑,“实不相瞒,叶某受人之托,想要恳求二位庇护一人。”
王氏有些惊讶,“叶大当家说笑了,以大当家的势力与人脉,何须我们去庇护谁。”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叶某又不是天王老子,哪里能够一手遮天。”叶棠音朝厅堂外虚瞥两眼,语重心长地叹道:“叶小公子怕是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这孩子哪里都好,就是缺乏历练,脾气有些急躁。旁人沏的茶再好喝,也比不上亲娘沏的香啊!”
王氏当然听出来了,叶棠音是在拿叶晋靖点她,冷下脸色道:“威胁的话就不必再说了,你想要我们做什么?”
“有个失怙失恃的可怜孩子,叶某恳求二位发发善心,认他当子侄。”叶棠音细细瞧了瞧王氏圆乎乎的肚子,扯出一张善解人意的笑脸,“三少夫人这胎怀得辛苦,这孩子出生后定是二位的掌上明珠,日后多一个兄长疼她护她岂不更好?”
岂料,王氏顿时愠怒道:“焉知,我这一胎不是儿子!”
“方才接茶时,我摸了摸您的脉,确实是一个调皮的千金。一儿一女凑成一个好字,可喜可贺啊!”叶棠音挠了挠头,“呀!罪过罪过!二位连外面现成的好大儿都不稀罕,又岂会在乎这一胎是男是女!叶某狭隘了,格局忒小了!”
王氏不禁吃瘪,心里就像生吞了一只活苍蝇似的膈应恶心,却苦于被捏着把柄而不敢发作。疼媳妇的燕文崇怕王氏动了胎气,一张书生雅气的脸上竟也添了几许愠怒,呵道:“既是恳求,还是体面些好!”
“三公子所言极是。”叶棠音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叶某是诚心诚意恳求二位,却也有十足的把握笃定二位不会拒绝。体面是彼此给的,我给别人留脸,别人给我几分薄面,二位说是不是这么一个道理?”
燕文崇被怼得语塞,王氏皱着柳叶弯眉,试探道:“你的意思是,只要我们答应你的条件……”
“叶晋靖永远不会承认——他本该姓燕。江湖人也永远不会知道,平沙剑侠的侄徒弟其实不姓叶。”叶棠音提出的两个条件对王氏而言诱惑十足,既保证叶晋靖不会破坏王氏留在燕家的计划与目的,又承诺不让叶晋靖遭受江湖上的流言蜚语。王氏虽非慈母,但也不愿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受伤,叶棠音的条件简直不能更合她的意。
王氏微微握拳,“你……”
“燕家子孙,岂能流落在外!”这时厅堂外传来一声不满的呵斥,打断了王氏的话——
有人推门而入!
叶棠音打眼那么一瞧,不由得挑眉,又瞥了瞥跟在那人身后的某位大爷。说他像大爷可一点也没委屈他,就那一脸不屑和一身痞气,让叶棠音一度产生了幻觉,他不是钟朔本人,而是叼着茅草的碎嘴老三易容假冒的!
“爹……”燕文崇一瞧见来者,立刻站直了身板,恭恭敬敬地问候道:“您过来了……”
燕琼寰没好气地看了儿子一眼,本来他一眼都不想看!“扶你媳妇上去歇着。”
“爹……”
“滚!”
燕琼寰一怒,燕文崇不敢再与之争论,连忙扶着将“温良恭俭让”写在脸上的王氏上了楼。叶棠音打心底佩服王氏的忍功,明明憋气窝火到愤怒,却要装得孝顺贤惠,果真是叶延沛悉心□□出来的硬钉子。
叶棠音看了看钟朔,朝外使了个眼色。
钟朔悄声道:“那小子上茅厕去了。”
叶棠音:“……”
叶晋靖这呆瓜,永远都赶不上大热闹。
燕琼寰并未带下人,自己身后背着一个狭长扁盒,手里紧紧握着那枚琼花令牌,探究的眼神就在叶棠音身上来回地打量。“你便是卿权派过来的人?”
“在下见过燕掌门!”叶棠音纠正道:“准确的说,他是我的人,我按月给他发工钱,我是他老板,要派也是我派他。”
“他既让你动用这枚琼花令,就是信任你,所以我也信任你。”燕琼寰严肃地说道:“在燕家,我说了算。”
“燕掌门想认孙子?”叶棠音轻笑道:“如此不顾子女意愿,燕掌门是否太过强势?”
“是又怎么样!”燕琼寰直言不讳道:“我答应你任何条件,只要让燕家子孙认祖归宗。”
叶棠音:“……”
“这恐怕有些难办,总归要问问他自己是否愿意。”钟朔突然开口道:“他做了二十年叶家小公子,突然要改称燕家孙少爷,能否承受,能否答应,我们谁都没有资格替他做这个主。”
燕琼寰意味深长地笑道:“你们是笃定他不答应,也没把握能说服他,这才对老三两口子玩了一出空手套白狼。”
叶棠音不由得变了神色,其实钟朔也对她的路数门儿清得很。她的确是算准了王氏不会认回叶晋靖,而叶晋靖若是知道真相,也必定一百二十个不承认,所以才敢开出条件威胁燕文崇夫妇,让作为中间人的自己掌控主动权,岂料碰上想要认回孙子的燕琼寰,这空手套白狼的招数就不灵了,因为主动权一下就落到叶晋靖手中。
叶棠音似笑非笑地看着燕琼寰,“燕掌门怕是会错意了,在下能做的并非说服叶晋靖如何如何,而是保证不让江湖人知道叶家和燕家如何如何。”
“怎么,你还想拿燕家和叶家来威胁我?”燕琼寰与叶德邈是同辈人,但不像叶德邈迷信歪门邪道,他注重修身养性,对养生之道颇有研究,年纪虽老,身心却具不显老态,瞧着还没比儿子们大上一轮,说是兄弟也不夸张。燕氏与医家沾些边,虽不是名闻天下的杏林世家,但不虞遁入医道,多少也是受了外祖家的启蒙。燕琼寰一把年纪,仍旧容光焕发,与其交谈有如沐春风之感,他一笑竟让叶棠音想起了,昔年王族中那些和蔼睿智的长辈们,心中下意识地卸了几分戒备。
“在下并无此意!”叶棠音恭敬地拱了拱手,正色道:“在下能承诺之事仅此而已,不敢吹嘘托大。”
“奇了怪了,你原是来燕家为别人兑现承诺,旧的尚未了结,又许了新的,也不嫌累得慌!”燕琼寰摆了摆手又说道:“我也不为难你,我们各退一步。失怙失恃的小孩子,莫要说一个,就是一百个,燕家也养得起。我替燕文崇那个混账犊子答应你,莫要说子侄,就是认作养子也未尝不可。”
叶棠音眸色微沉,“您不问问,那个孩子是什么来路?”
“管他什么来路,你将人送到燕家有何目的——也就是他的去路,才重要。”燕琼寰一针见血地点破道:“老三是个挑不起大梁的闲人,老三媳妇和叶家有那么点瓜葛,你是看重这两点,才将人送到老三两口子膝下,既能保他在燕家安稳度日,又让他身上拥有叶家这一层关系,他不会掀起翻天浪花,也不会寄人篱下而受人欺负,让他像老三那样做个富贵闲人,便是你给他安排的去路。”
“姜还是老的辣!”被道破心思的叶棠音,索性开诚布公道:“那孩子姓燕名益,父母皆是绿林英豪,可惜双双死于虎口。他的父母曾与泾阳陆家的女眷义结金兰,他拜入燕氏门下,不会辱没燕家。”
“你对别人的事,还真是尽心尽力不含糊。”燕琼寰啧啧道。
叶棠音严肃地道:“既许承诺,必当践行。”
燕琼寰认同地点点头,“我的条件也简单,就是你必须告诉那个去上茅厕的傻小子,他是什么身份,他身体里流着谁家血脉!我也不强求他认祖归宗,燕氏不指望他承担家业重任,但一码归一码,他必须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身份和血脉。”
叶棠音淡淡笑道:“就这么简单,岂非便宜了我。”
“我话还没说完……”燕琼寰突然严肃道:“你须得办成另一件事——替我两个傻外甥夺回木氏的掌家大权。”
叶棠音眉心一跳,“燕掌门在这等着我呢。”
“不是我等着你,而是卿权在等着你。”燕琼寰垂眸看着掌心中的琼花令,低低叹息道:“他安排你取出这枚琼花令,就是宣告他不会弃木家于不顾,纵然心里再恨,也不能彻底撒手。”
叶棠音微微愣怔,却见燕琼寰解下了背后的扁盒,放在茶案上缓缓地打开——
里面竟放着一把银光瓦亮的锋利钢刀,刀已出鞘。
玄色刀柄上镂刻着一簇簇白琼花,鲛鱼皮做的刀鞘在光下泛着细细的裂纹,刀身无论是材质与做工,皆为首屈一指的名品,即便尘封多年,那吹毛立断的刀刃却依旧冷得彻骨,只须远远地看上一眼,就能尝到被其斩断的痛苦与恐惧。
“这是……”叶棠音眉心骤紧,“广寒刀?”
昔年青曜北珏木黎的傍身兵器,目前仍在天下名兵榜上位列第九的宝刀——广寒。
“卿权曾经用这把刀在江湖上混出了名堂,逍遥嘚瑟了好一阵子。”燕琼寰略微顿了顿,“后来他娘也是用这把刀抹了脖子,他在刀柄上刻下白琼花,便再也没举起过这把刀。他离开幽州时告诉我,有朝一日,会拿着琼花令来取这把广寒刀。那是他真正放下痛苦,也放过自己的时候。而今你就是他选定的刀手,这把广寒给你了。”
叶棠音静静地瞻仰着那把宝刀,却不敢伸手触碰,唯恐亵渎附着其上的琼花香魂。
燕琼寰深锁的眉头紧了又紧,“十二年前,卿权这小子在江宁的画舫认识了清欢,当时那毒妇只是江南名妓。十年前,他将清欢带回了幽州,不顾祖宗颜面,要娶那毒妇为妻。九年前,那毒妇勾搭上木言鼎那个老混蛋,竟逼得琼华举刀自尽!卿权未报母仇却一走了之,从此音讯全无。八年前,木言鼎将那毒妇抬成了侧室,卿归那个混小子便也离开了木家,离开了幽州城,和他混账大哥一样没担当。这哥俩,琼华真是白生他们一回!”
叶棠音万万没想到,居然是在燕家从燕琼寰嘴里,听到了不虞恨不得捂好几辈子的烂糟情史!
如此意外的收获,属实有点刺激……
不过按照她的经验和套路,知道的越多,麻烦就越大。
“燕掌门将这些旧事告诉在下,莫不是要在下提着这把刀,去给您妹妹报仇雪恨吧?”叶棠音背过手,委婉地推拒道:“在下身单力薄又受了伤,恐怕担当不起此等重任啊。”
“你能!”燕琼寰斩钉截铁道:“这琼花令是你拿过来的,这广寒刀就该交于你手!”
“我根本不会耍刀。”叶棠音两手一摊,“这刀我拎不动,真的拎不动。”
“广寒刀是木黎的象征,并非要你会耍,而是要你代表木黎告诉木家人——木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已经回来了!清欢那毒妇与木伯庆勾结,企图暗害我燕家,我岂能再留她!”燕琼寰冷呵道:“宝刀在此,任你挥斩!我点了八成燕家的精兵强将,凭你差遣!”
叶棠音:“……”
赶鸭子上架也没这般心急!
钟朔皱眉道:“燕掌门,此事恐怕还需从长计议。”
“不必!”燕琼寰的态度比山顶上的磐石还刚硬,“择日不如撞日,今天你去收拾了木家的烂摊子,明天我就让燕益上燕家的族谱,你看如何!”
“您是生怕我跑了,叫前任大舅哥恨到此等地步,木言鼎这老东西果真不是东西。”叶棠音啧啧道:“不过据木叔霖说,木言鼎已经被清欢夫人毒瘫了。有道是,苍天饶过谁,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木言鼎那个混蛋,若非看在卿权和卿归这俩孩子的情面上,我早送他到下面去给琼华磕头谢罪了!”燕琼寰恨恨地道:“清欢那毒妇没有毒死他,就是怕惊动了外界,惊动了山海盟,怕卿权和卿归得信后回来奔丧,让她掌控木家的阴谋落空。你既已擒住木伯庆,那毒妇便孤立无援,须得抓住这个时机将其铲除。那毒妇是舞魁左青青的徒弟,而左青青是安禄山的门客,一旦拖到朝廷的人搅和进来,免不得又是一场复杂恶战,你可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叶棠音眸色一紧,“燕掌门放心,清欢活不过今日。”
“大姐!”却听刚从茅厕回来的叶晋靖,站在院子里对掌事大丫鬟道:“这是你们三公子的东西,你替他收好。方才和我一起来的那位公子,他去哪儿了?可是进了这屋里?大姐,你说句话啊!”
钟朔听得直皱眉,院子里最年长的丫鬟瞧着也不过二八芳龄,哪里有辈分当得起叶晋靖这声大姐!
叶棠音啧啧叹道:“你千万不能让他抹了脖子,否则你姨母就要让你当鳏夫了。”
钟朔:“……”
叶棠音将放刀的扁盒重新扣上,“我不会使刀,但差遣人这种事我倒颇为在行。这刀沾了琼华夫人一缕芳魂,实在不能让脏血玷污她的清白。”
燕琼寰愣了愣,神色微微动容。
“择日不如撞日,这笔生意来的委实有缘!”言罢,叶棠音利索地扛起刀盒,昂首阔步地出了门,在叶晋靖困惑的注视下,踏着沉稳诡谲的步伐走远。
钟朔哀戚戚地叹了口气,告知叶晋靖所谓真相的苦差事被丢给了自己,纵然他浑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在强烈地控诉着一万个不愿意,却只得硬着头皮接下来,毕竟媳妇的吩咐就是圣旨,最重要的是,他实在不好年纪轻轻就当鳏夫。
燕琼寰气定神闲地坐下,竟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而叶晋靖已经被大丫鬟请进来,与燕琼寰相隔对视。爷孙俩大眼瞪小眼,瞪得外人钟朔一个脑瓜子昏涨成两个西瓜那么大,心里呜呼哀哉地盘算着媳妇交待的活应该怎么干!
叶晋靖礼貌地朝燕琼寰拱手问候道:“见过燕掌门!”
燕琼寰看着亲孙子和蔼地笑道:“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我们燕家可没有那么多穷讲究和臭规矩!”
叶晋靖一脸懵圈地看着燕琼寰,无奈地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将求救的目光移向钟朔。
钟朔觉着自己上辈子肯定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叶晋靖的恶事,这辈子才被罚给这小崽子鞍前马后地擦屁股!
燕琼寰好整以暇地瞧了瞧钟朔,端的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旋即又对那丫鬟吩咐道:“叫你主子们下来,有人要见他们。”
“是!”丫鬟领命上了楼。
却听燕琼寰冲着院子里一声吼:“其他人都给我滚远点,让我听见你们喘气的动静,我就让你们再也喘不了气!”
他这么一吓唬,宁熹斋方圆百步,果然再没半点活人气。
钟朔走到叶晋靖身旁,缓缓问道:“小靖,你可知,此刻脚踩之处是什么地方?”
“燕府呗!”叶晋靖不明白怨种大表哥为何有这般正经严肃的一问,“不然呢?”
“这里是燕府宁熹斋……”钟朔上前轻轻扶住叶晋靖的肩膀,“你娘的名字是?”
“嬉……”叶晋靖突然愣住了,惊愕地看着钟朔,“不可能!表哥,你在逗我……”
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轻而缓稳,叶晋靖却突然浑身一震,猛地扭头——
“娘……”
他怔怔地望着她,一瞬间如刺在喉,哽咽无语,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在颤抖。
他娘名唤——嬉甯!
……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天上净得连一片遮羞的云彩都没有。秋风扬起衣角,在木府门前探查情况的弟子,和街上围过来看热闹的路人一样懵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认识这大白天上门找茬的人是谁,可他们知道对方身后站着什么人——
蓝缨客,燕家!
燕家与一般江湖世家不同,没有著长的兵刃,燕家弟子耍刀练剑挑大枪,总之用什么兵器的都有,也因此燕家在江湖上地位并不高,毕竟样样通的结果就是样样松。燕琼寰这个一门之掌倒是不在乎,燕氏家训就是甭管什么猫,能抓住耗子的就是好猫,唯一能辨别燕家弟子身份的就是他们挂在身上的蓝缨宝穗,江湖人也称他们为蓝缨客。
说句实在话,叶棠音也没料到,燕琼寰给她调拨来的居然是这么一帮各有所长的“能人”,用好这帮千奇百怪的能人,非得上一拨兵法之策不可,毕竟耍刀的和练剑的打不出一套天然的配合。
然而,此刻她却有些犯懒,只想动嘴,不想动武。
“各位父老乡亲!瞧一瞧,看一看,走过路过,别错过啊!”叶棠音懒洋洋地拄着桌子,在木府大门正对面的椅子上落座,手边一块惊堂木一杯茶水,身后立着两个拎着壶的小厮,实打实地过了一把说书先生的瘾。
木府建在城中繁华地段上,幽州城的老百姓也乐意凑热闹,十分给叶棠音这个初来乍到的说书先生面子,她才喊了两三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桌子上放着刀盒,叶棠音轻轻摸了摸盒身,眼神不由自主地染上几丝肃杀与阴凉。
周围越来越闹腾,叶棠音啪地拍响惊堂木,大呵道:“各位父老乡亲!稍安勿躁!且听我说一段传奇辛密!”
真有嘴欠好奇的人应声道:“什么传奇辛密啊!”
一人嘴欠,就有跟风嘴欠,围观的路人们又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又是一声堂木响——
叶先生像模像样地清了清嗓子,声情并茂地说道:“祸水家贼暗通款曲,谋财害命;宝刀香魂泉下显灵,惩恶除奸!”
言罢,她一挥手,燕家蓝缨客便将木伯庆拖过来。此刻木伯庆已经从血色肉粽,被药布缠成了白色茧蛹,天香坊的女坊主怕他血尽而亡,死在自己店里添晦气,这才找人给他上了药,暂且留他一条命。
叶棠音盯着对面的木家弟子,“你们几个,可认得此贼?”
几名木家弟子瞧见烂泥一样被甩在地上的木伯庆,顿时吓得面色如土,手中握的刀也慌乱地撞在一处,发出刺耳的声响。却见一街之隔的说书女先生,嘴角挂着一抹斯斯文文却阴寒彻骨的浅笑,用和蔼客气的口吻说着扒皮抽筋的狠话——
“告诉祸水清欢,广寒刀回来清理门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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