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凤凰林里红叶纷纷落,如红似火。
能踏入正阳峰禁地的,只有掌门和其徒厉红缨。
太玄立于深处石壁之前,他抬手一触,整个石壁发出一阵华光,紧接着红叶纷飞,景色转换。
面前不再是石壁,而是一处古朴而神秘的祭坛。在一群玉石之中,正中石台泛着淡淡幽光,而其间红衣男子闭目盘膝而坐。
太玄眸光复杂,眼底之间又不经意流露出一丝敬仰。
刹那,紧阖的双眼骤然睁开。
那双凤眸里无悲无情,散着淡淡的冰冷。但只是一瞬间,它便挤出了一丝魅惑。
厉红缨起身一步步走下石阶,斜视道:“将我唤醒做什么。”
太玄收起思绪,淡淡道:“九亥出关了,庄七成了碎丹之躯。”
厉红缨闪过一丝惊愕,随后抿出笑意:“三年破神游,不弱于当年剑圣。只是,庄七怎么成了碎丹。”
太玄简短的将事情概述一遍,随后沉声道:“庄七很有可能是守渊人后代。此番唤你出来,便是要你去幽州再查守渊人。”
厉红缨冷冷道:“渺尘说他是守渊人,你便信了?”
“起初是不信的。”见对方态度不客气,太玄目光同样变冷,“关于守渊人,即便是你先辈也所知甚少。相反三途教与守渊人交手数次,他们远比我们了解。此番连续打庄七注意,更加证实了这点。”
“况且,他能五年金丹,剑十一都不曾做到。我思来想去,只有剑胎之身,加上守渊人的血脉优势,才能达到这个境界!”
“守渊人”
厉红缨低低地道了这一句话,眼神反复变换。
“两年前,那人曾让我交出庄七,我没有应。但庄七真是守渊人,便留不得。”
太玄真人语气严肃,“你我皆知守渊人的利害,若留着他,后患无穷。那血海深仇,心智再坚之人,都会义无反顾冲进无妄渊。”
“身份还未证实,别谈以后。”厉红缨淡淡道:“他的身份我会去查明。在此之前,你休得透出半点消息。要么,我饶不了你。”
“饶?”太玄真人眸光陡然迸出杀意,“注意你的措辞。我与尔等合作并非奴仆!当年我敢不交出庄七,今朝也敢杀了庄七。本座做什么,轮不到你们命令!”
厉红缨冷笑一声:“本座?当年你不过是所有亲传中最不起眼的那个。若非我族之助,你岂能走到今天!?”
强大的威压骤然袭来,化作有形的气刃直逼对方,所过之处,凤木红枫,巨石墙壁皆化为尘。
异变突发,厉红缨却是眉毛都没抬一下,平静地倚在那。
霎那,气刃在红衣男子眉间一寸之处停下。
太玄阴沉地说道:“即便你身份高贵,但在九岳剑宗,明面上你还是我的弟子,有些事情,你该适可而止。”
厉红缨望着他,忽然笑了,“开个玩笑,何必动怒。你两年前保下庄七,如今也动不了杀心吧。有时候我挺不理解,你继出这一步,日日怀着愧疚,累不累。当初他们待你不薄,如今,你日日看着渺尘一头白发,不好受吧。”
至冰点的威压降下,气刃也消失地无影无踪。
“他毕竟是渺尘的徒弟,若不是守渊人,我自会继续保他。”太玄真人淡淡道,“我所行之举皆利于剑宗,问心无愧。剑十一选错了路,与我何干!”
“呵。”厉红缨讥笑一声,随后淡淡道,“我不想听你的大义,也没兴趣参合这些破事。在我查明守渊人之事前,别透露出一丝风声。”
“不需要你来说。”
李温成的死讯终究是在第二天公布了,风回峰主李无常决定将他葬在金波湖,那是只有得了殊荣的弟子死后的归处。
此时的风回峰仍是竹海酒香,湖光潋滟。
只不过再也没了来自擂台的叫好声和弟子的大笑。
风回峰陷入了沉重的悲恸中。
金波湖周遭是一片白色的芦苇荡,白色的芦苇花被吹荡地摇摇摆摆,淡金色的琥珀就被激起了微微浪花,四处都溢满了一股浓厚的酒香,是悲伤的酒香。
黑色的棺材静静地竖立在湖边,周遭已经站满了风回峰的弟子,李无常和风破尘少有的没有再喝酒,站在棺木面前面容肃穆。
风破尘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远方,叹着气:“时间差不多了,下葬吧。”
李无常抿了抿唇,道:“再等等。”
一语未了,周边的弟子登时骚动起来,风破尘转身之后眸光微微亮了亮。
漫天飘荡的洁白芦苇中,有一人顺着天光,缓缓走了过来。
“是庄七!”
“你们快仔细看,庄七好像修为真的被废了,周遭没有一点灵力!”
“嘶还真是,成了废人,也怪可怜的。”
“可怜什么!要不是他,师兄才不会死!都是他害的。”
庄七握了握拳头,一言不发地一路走到棺材面前。
李无常扫了一眼的众弟子,面容严肃地沉声道:“李温成是殉道而死,无怨无悔,一个个,收起你们悲愤的表情,看不透罢了,是非都不分了!还是不是我风回峰的弟子!”
众弟子错愕之际又变得默然。
“我还当你喝醉了。”风破尘拍了拍他的肩,“穷书生要知道有你送他一定高兴。”
庄七笑了笑,随而走到棺材面前一下跪了下去。
李无常和风破尘始终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庄七伏下身子。
再抬头,目光灼灼,庄七目光平静地说道:“李师兄,你是个好人,好人总是早死。”
此话一出,周围的嘈杂声越来越高,有人大骂道:“庄七你什么意思!”
庄七继续平静地说着:“但你放心,你没看到我风景,以后我代你看,你没除尽的魔,我帮你除。”
“你的仇,我帮你报!”
最后一句说的掷地有声,将周围沸腾的声音渐渐地平息下去,众人皆是沉默地看着庄七起身。然后毅然决然的转身离去。
像是为了提前结束这场即将到来的离别。
李无常微不可听地叹了口气,随而高声说道:“入金波!”
霎时,庄七的背后惊起万丈浪花,与此同时黑色棺材应声而起,缓缓漂浮到金波湖的正中间,浪花像是邀请一般,轻柔地卷上了棺材。
在白色芦苇花的飘荡之中,黑色的棺材被浪花覆盖,随而缓缓沉进湖中,连带此人的一生,都陷入了永久的沉眠。
像是看见了这样的动静,青年不由停步在竹海内,眯眼看了看浩瀚万里的蓝空。
今天是个好日子。
他朝着静静立在不远处的九亥沉笑一声:“走吧。”
九亥停在原地,淡淡道:“你先回去,我下趟山。”
“别去。”庄七一把将他拉住,“增聚丹的副作用不小,你瞒不了我。现在你身上没多少灵力吧。脸色白成这样,回去休息。”
九亥微微一怔,自己一向强势惯了,倒从未见庄七用着一副命令的口吻讲话。
不等他回话,庄七又凑近了几分,低低道:“听话。”
人已经埋在一片阴影里,崔耿和傅文展的身影出现在远处。
九亥扯开手,退后两步,动了动唇,最终摆着不自然的脸色御剑离开,背影都显得有些仓促。
庄七抱臂目视着背影,笑得复杂。他总能等到对方放下介怀的一天。
等傅文展和崔耿追上的时,竹海内只剩下庄七一人的影子。
一别三日,再见却恍若隔世。
“庄七”崔耿欲言而止,他们寻了人两日,如今再见,却不知该怎么开口。
庄七直直盯着崔耿:“你是不悦人的女儿,那不悦楼为什么和三途教合谋,他们为什么盯上我!?”
之前掌门和爹都吩咐过,曌汉和不悦楼的事不能于庄七说。崔耿本是万分不愿的,直到老爹的那句话:“若他知晓真相,以他碎丹之躯寻上曌汉只是以卵击石。”
崔耿犹豫了万分,最终吸了吸鼻子,道:“不悦楼那群是叛徒,他们与三途教盯上你,是因为你进展太快了,他们自是不想剑宗再出一个剑圣。”
庄七皱眉,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忽然问道:“毒心老人曾把我认作某个人的后代,还说‘反噬’这个词,你们可知晓什么?”
二人皆是眉头一皱。
寻思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个事来。傅文展忽然说:“不如去问问我师父,在剑宗他年事最高,知道的事情也多,或许他知道什么?”
傅文展这句话倒给一条路。
佑安真人资历最老,剑圣的事肯定也知晓,是该去问一问。
一念至此,庄七提出去一趟不动峰,傅文展也欣然同意,崔耿也要同行。
不动峰临近风回峰,路程不算很远,庄七用着太玄给的飞行法器,速度相反比崔耿和傅文展都快,因着清除地脉煞气,佑安真人已甚少出现在人前,傅文展带着他们未入大殿,御剑直奔殿院深处。
等三人落地后,正处一方书房之外。像是知道了来人,紧闭的房门忽地缓缓开启。
自上次见佑安,还是两年前的妖兽林试炼,不过两年,老者脸上的疲意更深,皱纹也越来越多,眼里都透着一股腐朽之气。
傅文展脸色变沉,快步上前,恭敬行礼:“师父。庄七想请教您一些事情,我就把他带来了。”
佑安真人目视着庄七,眼神浑浊,看不出情绪,只听声音仍旧蔼。
“正好我也有事想与师侄说,你和崔耿先在外候着吧。”
傅文展微微一怔,此刻庄七已踏入书房,二人也只得退后几步,恭恭敬敬的在外候着。
房门再次合上,屋里只有老者和青年。
不动峰的书房没有华丽的陈设摆饰,案上铜炉生着缭缭青烟,檀香淡淡。
佑安真人脸色和蔼,苍老的声音凉皮带着疲惫,“师侄有什么要问的,便问罢。”
庄七顿了顿,隐去天地镜一段,只道毒心老人将自己当做某个后代,就在提“反噬之术”之时,佑安真人脸色一下就变了。
“反噬之术”
佑安真人喃喃一声,又猛地看向庄七,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急促,“毒心老人真这么说你的!?”
庄七眉头一皱,顿觉不妙,又赶紧追问:“他们口中那人,到底是谁。”
佑安真人退后一步,手扶着小架,脸色变了又变,最后闭目长叹一声,“庄师侄,这件事我不能与你说。”
庄七心一沉,对方不说,只能代表这件事极为严重。然而他却连这件事由头都不知道!
佑安真人睁了眼,一双老眼凝神注视这个昔日少年,而他正欲开口,就听庄七的疑问再次响起。
“我想知道我师父的头发,怎么白的。”
一句话,问的佑安真人脸色煞白。
庄七猛地抬头,死死盯着佑安。
佑安真人强定心神,老声沉沉:“渺尘师弟应该与你说过,自是修炼出了岔子,白了发。”
庄七目光笃定,“不对。我师父的头发是在剑圣飞升后白的,其中一定有隐情。您一定知道些什么。”一语话了,庄七蓦地单膝跪下,沉声道,“我连番遭难,却始终被蒙在鼓里,佑安真人您最是心善,就当为我解惑,弟子知道后就算死了,也是情愿的。”
佑安真人深吸了一口气,撑着小案,坐回椅子上。过了很久,才沉沉开口。
“你的遭遇与此事并无关联。你若想知晓,问渺尘即可。他若不说,自是不愿你知晓,那我更不能说。”
庄七眸光有些不可思议,剑宗上下,都到佑安真人为人心善,胸怀慈悲,却未料是这种局面。
佑安真人眼里露出愧色,但想到刚才所说之事,脸上又变的坚定,顿了顿,便沉沉开口。“庄师侄如今碎丹之躯,也未尝没有再结丹的希望。渺尘师弟道法通天,在他身边修行,总归是有条出路的。”
庄七抬了眸子,看着老者,听出了他话里有话。
佑安真人面露不忍,但话已说出,便没有回头的余地。
“你消失了一晚上,傅文展和崔耿便找了你一晚。他们关心你,本是好事,但如今不动峰和德云峰,将所有心血希望都放在二人身上。以师侄如今近况,他们必会时时忧心与你,这样与修炼绝无益处”
佑安真人没继续说下去,庄七却懂了。
庄七深吸一口气,“您是想让我主动与他们断绝来往。”
佑安真人深深一叹,“不错。”
庄七起了身,眼底浮出一抹嘲色,没再说什么,转身打开房门。
阳光一下倾泻而入,崔耿和傅文展关切的脸庞倒映在其中。
“庄七”
庄七冲他们笑了笑,随后掷出了法剑,二话不说直冲天际。
两人刚想追上,就听佑安的声音从后传来。
“回来。”
庄七没有回归来峰,他一路漫无目的的乱转,天上时不时有弟子御剑来往,见到他避之不及,在身后更是指指点点。
在这一刻,他才切切实实的知道。
没有修为在这里便什么都不是。就如同以前,身份低下,就只能当个乞丐土匪,扔人殴打。
庄七冲下山脚,想逃离这个地方,想去找庄老二问个清楚。然而结界的守卫却将他无情拦住。
“掌门交代,庄七不得出山。”
亲传弟子是可以随时下山,然而他不行。万人心之所向的地方,成了他最大的囚笼。
庄七失魂落魄朝归来峰飞去。
一行守山弟子看着夜色中的背影,不由一阵唏嘘。几天前此人还是剑宗出名的“二不能惹”哪想转瞬就成了一介废人。
等再度推开归来居的大门,就见渺尘静静的立在桥上,恭候多时。
庄七沉默地上了桥,走至身后。
夜凉如水,桥下深渊传来夜风的呜咽。
“你从不动峰出来后,佑安就去了趟正阳峰。”
“哦。”
“你倒淡定。”
“你都没急,我急什么。”
庄七不为所动,一路的憋屈和愤怒,都化作冷漠。佑安什么都没说,但又什么都说了。
“你很聪明,但不该下山。”渺尘的声音和夜色一样冷淡,“你该明白,如今没有退路。”
“我有过?”庄七冷笑一声,“哪一次不是你推着我走?给过我半点拒绝的权利?我只不过想不明白,要做什么,说就是了,遮遮掩掩有意思?你不说,就真当我猜不出来!?”
庄七胸膛起伏,收住激动的语气,深吸一口气,决定道出猜测。
“剑圣没有飞升,他死了,你想为他报仇。”
每个人都对剑圣避而不答,太玄如此,佑安如此,景阳如此。如果剑圣真的飞升,他们当以此为荣,但剑十一这个名字,却像禁忌一样,鲜少被提。
之前只以为剑圣出事了,或许还尚在人间,但现在看来,人恐怕早就死了。
渺尘又笑了,笑得冰冷讥讽,“百年前,剑圣感应天命,得道飞升。”
这句话是《九州史鉴》的记载,能登入史鉴,百世流芳,无疑是莫大的荣耀。渺尘想表达什么?
庄七怔怔出神,半晌后一股凉意从脚底窜到心里,背脊发寒。
剑圣何去何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九岳剑宗需要一个飞升的剑圣。
人们不需要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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