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七正指挥着一群剑侍收拾后院,既是要长住,炼天峰的主殿就得有他两的影子,殿院的绿植已换成大片海棠花,给夜色添上一笔夺目的红。

    正欣赏自个杰作,视线里就冒出了心肝的身影。

    庄七喜不自胜地迎过去,走近了却是楞住,尽管九亥极力掩饰,但苍白的一张脸,任谁都能看出不对劲。庄七眉心立即拧在一起,怒道:“渺尘和你说什么了!”

    九亥努力平复着情绪,低声道:“先进去。”

    说完便踏着青石板,连回廊都不走,径直穿过院落。庄七跟在后面脸色愈发难看,九亥在人前一向注意仪态,走路从来不疾不徐。此时却脚步急促,像是一刻都不愿在外边待着。

    关了门,九亥坐在榻上,盯着门扉迟迟不语。

    庄七挥手在寝殿周围布了道结界,又倒了盏茶,放轻了声音:“喝会茶,不着急,先坐会。”

    九亥仿若未闻,眼神愈发暗沉。

    真像桩桩件件,他甚至不知从何说起,师父最后的一席话,如阴影笼罩心头。

    他抬眸望去,庄七就坐身旁,静静地陪着,似乎坐多久也是如此。

    九亥拿起茶盏,此时茶水已凉,他微微抿了一口,随即对上庄七的眼,说:“当初答应你,即知道金字的来历,就与你说。”

    庄七将小案放置一旁,凑近坐着,沉声道:“你说,多严重我都能接受!”

    九亥掐着掌心,垂下眸子没有看他:“剑圣是守渊人,我亦是。”

    庄七掰开他紧握的手心,反手握住:“所以你是剑圣儿子?”

    九亥摇了摇头,将守渊人的来历和封印,一五一十的告诉他。

    庄七就这么静静听着,等他说完,蓦地一笑:“那敢情好,你不老不死,等我成了老头,你还是这样,以后咱们就是老夫少妻!”

    “你!”九亥面色一窒,气极无奈,紧要关头,这人总能寻出乐子!

    庄七拥他入怀,抿唇笑道:“我还以为多大事,你就算是妖,是魔我都能接受。”

    “三途教已知晓此事,我的身份势必会泄露。”九亥扬起下巴,神色清冷,“当初屠杀守渊人一脉的凶手会再度出手,世家道门亦不会放过我。”

    “是我们。”

    庄七将他腿搁膝上,让人更好枕在怀里。“不是说了,我们既要成婚,那就是风雨同进,你不能反悔!”

    九亥定眼望着他,这个人,多大的事放眼里都轻似鸿毛,满心满眼只有自己。看似团烈火,实际却是温水,不知不觉地将自己炖熟。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紧抿的薄唇忽地向上扬起。

    “不悔。”

    庄七晃了晃神,九亥很少笑,但凡一笑自个三魂七魄都要没了,他不由分说的吻上薄唇,对方却是早有所料,抓着他的衣领,深深地回吻。

    这一次轮到庄七丢盔卸甲,他微微将人推开,喘了两口粗气,惹得清冷美人儿又生出笑容。

    庄七狠狠瞪他一眼:“要不是看你两天没歇,我会这样!?”说完便将人抱起,走向寝殿后方的浴池。

    此时长廊上候着的剑侍见人出来,纷纷行了礼,虽是低着头,但皆忍不住用余光偷看。毕竟他们从未见过此等放诞不羁的行径。

    九亥不满:“我自己走。”

    “我不。”庄七将膝窝收紧了些,轻哼一声:“你趁我年少抱我,还说我不是男人,现在我不仅做了你男人,还得每天抱着你,这叫利息!”

    九亥皱眉:“记仇。”

    庄七冷眼扫视一圈,直至周围剑侍吓得收回目光,才继续说:“我不记仇,哪能讨到媳妇。”

    说话的功夫,人就入了汤殿。

    热水没到胸膛,庄七仍抱着九亥不愿意撒手,干脆让他坐在腿上,下巴惬意地蹭着发顶。“对了,我看你和妙观音很熟的样子,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

    “我五岁前是妙姨带大的。”九亥靠着胸膛,像回忆起了往事,眯起了眼。

    庄七怔住:“倒是从来没听你说过。”

    “没什么好说的,清水峰弟子不多,皆都喜静,从有意识起,便跟着妙前辈静心修炼。”

    九亥语气平淡至极,“后来妙前辈说上善决不适合我,便要将我给太玄掌门,而他当时正好将厉红缨带回了宗门,便又问了其他几峰,皆是不愿,最后将我转给师父。”

    庄七听地一怔一怔:“你根骨这么好,其他峰没道理不要你啊。挨个被拒绝,那会你才五岁,得多不好受啊!”

    九亥先是一怔,而后心里一酸,又是有些感动,不由得勾了勾唇角,“也只有你会这么想。”

    庄七听得更加不解:“为什么?”

    “道门里流传着一种说法,灰瞳象征着不吉、灾难。”

    “当初我是被妙前辈在外的记名弟子送来,前辈见我天生灰瞳,又看是被遗弃的婴儿,一时不忍,正逢清水峰闭山,便将我养在旁边,因没有正式拜入剑宗,掌门也未多问。”

    “就算有再好的根骨,只有这双眼在,为了顾及面子,他们都不会收我,以至于道最后,师父才出面顺理成章的收下我。”

    九亥语气平淡地没有任何难受,庄七却听地心揪在一起,不由将他抱紧了,恶狠狠地说:“那是他们眼瞎!”

    九亥闻言失笑一声,不由想到,或许这双眼睛,是师父或者剑圣有意为之,这样才没有引起掌门怀疑。

    庄七也想到这一层,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以前只觉九亥是天子骄子,从小受人敬仰,日子过的肯定很好,却没料是这个境况,从小被孤立的滋味不好受,他太清楚了。

    庄七拿起热巾,装作不在意地擦着九亥的手臂,顺着话题说:“后来跟了渺尘以后呢。”

    “没什么了”

    九亥像是累了,半阖着目道:“师父懒得教我基础,便让我去正阳峰的学堂上课,等回了归来峰,也是打坐学习,后来修为高了便没人敢说闲话。”

    庄七心里愈发难受,哑声道:“以前我真该多问问你等到现在才知道这些”

    “以前你就算问了,我大抵也不会说,热,你松开些”九亥嫌弃地推了推他,氤氲地热气和体温裹挟着,让他脸热心也热。

    庄七没再多问,又将他拉回怀里:“行了,有我给你洗,你睡就是,保准不会把你吵醒。”

    九亥已被热气氤氲了脑袋,听了话,便阖上了眼。

    也正如庄七所说,他睡得很沉,半点都没有被吵醒。

    梦里仿佛回到曾经,点点滴滴尽是少年庄七的一言一行,剑宗里每个人都畏惧他,独这个人,不仅不畏惧,还像宝一样守着他。

    放荡不羁的少年,着实给他寡淡无味的生活里,添上浓重的笔墨。

    等他再睁眼,便是艳阳高照,身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彼时已经入冬,但被褥间的温度却热地发烫,九亥悄悄翻了身,默不作声地打量着他。

    这人最近总爱提过去,怕是同样觉得前路凶多吉少。而自己,也正贪念着现在为数不多的美好。

    正出神想着,一只腿便压了上来,腰间蓦然变得沉重。

    庄七熊抱着他,刚睡醒的声音有些发哑。“心肝儿,想什么呢。”

    “想两个男人怎么成亲。”九亥收了神,埋在胸口的脸看不见神色,只有藏在青丝下的耳垂有些发烫。

    庄七嗅着发间的冷香,自然地说:“剑宗八个峰都不是摆设,主要是婚服,我要叫所有人看看,谁说红衣就属厉红缨!我家心肝是九州顶顶大美人,配上红衣是羡煞旁人!”

    九亥叹了口气,刚要说“不必大动干戈”云云,就听大殿外传来久违的大吼。

    “庄七,你给我出来!”

    镜花峰的大小姐,不顾剑侍的阻拦,一路奔向寝殿门外,娇喊道:“都什么时候了,出来说正事!”

    庄七一笑:“你看,操持的人不就来了。”

    九亥将人推开:“你去,这事我不想参与。”

    庄七哪能不知对方害羞,大笑一声,随即就被推下床。

    折花卿心情是有些复杂的,想比母亲,她与骁从不过数面之缘,感情谈不上多深。倒是庄七,从前便视他如弟,如今因着那方墓碑,两人倒真成了姐弟。

    现在自个弟弟要娶亲,娶得还是九州最俊的男儿,叫她这个做姐姐的怎能不激动。

    在外等了半晌,终于见门扉开了一扇,她伸长了些脖子往里探,炸了眨眼:“九亥呢。”

    庄七神秘一笑:“昨天太累,还在睡。”

    “没人性。”折花卿骂了一句,余光看向寝殿,明显还是不敢置信。

    “剑宗被你俩搅得沸沸扬扬,正阳峰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成婚便罢了,日子就定下月初十,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这时间太紧凑!”

    庄七领着她往书房走:“你这不是来了,流程定了?”

    折花卿嗔了他一眼:“你怎么不问问正阳峰的情况?你俩成婚,也算是离经叛道,可少不了阻扰。”

    “问什么,麻烦渺尘处理就行。”庄七不以为然。

    折花卿哑然,昨晚除了庄七,各大峰主及掌事都去了正阳峰,不动峰和上元峰的反对声最大,而这一次,向来温和待人的渺尘真人,态度竟变得极其强硬,最后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逼得二位峰主最后点头。

    折花卿收了神,说起正事:“今日来是要给你们量身。”

    “量我的就好,九亥的我与你说就是。”

    庄七见她面露疑惑,啧了一声:“有一处不合身,都算我的。”

    折花卿随即想到什么,又骂了句:“没人性。”

    想想大师兄琼林玉树的身姿,折花卿直替剑宗少女们惋惜,愈发觉得庄七这张俊脸面目可憎。

    “看我也没用,你合该感到幸运,剑宗大师兄作你亲戚,有什么不好。”庄七推门而入,来到长案前研磨,“说,想要哪里尺寸。”

    折花卿有意为难,将需要的地方报出,又加了根本不需要的部位尺寸。

    未想对方笔一挥,行云流水的就写下来。她瞠着杏目,只觉不可思议。

    庄七笑了笑,无数夜晚里他都未曾合眼,贪恋地比划九亥身上每一处,早把这些熟记于心。

    折花卿回了神,眼神又奇怪起来:“你的字迹竟和九亥的一模一样。”

    “我字他教的,字迹一样有什么奇怪。”庄七瞥了他一眼。

    折花卿啧啧只叹:“你识字是在观澜院吧,那时才几岁,十七?小滑头,十七岁就惦记上人家,这字迹若非成日临摹,根本不可能一样。”

    庄七哼了一声:“不是量衣吗,赶紧的。”

    折花卿收了纸,也算是放下了心。二人量完了衣,便开始论起了婚服,从款式材质到纹路,二人各持己见,足足争议了两个时辰。

    临行前,她忍不住的又问了句:“九亥真不披纱?”

    庄七横了一眼:“他是男子,做什么学姑娘家披头盖!冠精致点就好,不要太繁复,他不喜欢!”

    折花卿哑口无言,拿着一叠图纸悻悻离去。

    自消息传出后八峰沸腾,因着这两人身份,各大峰主都极为重视这场婚礼,不少弟子也壮起了胆子,竟偷偷守在炼天峰大殿门口,试图睹一眼风姿。

    帖子当日就传了出去,不过两日功夫,中青燕三洲也为之沸腾。

    男子与男子结为道侣本就鲜少,明目张胆成婚的更未见过,荒诞不经之事,发生在名震九州的剑宗,主角名字又人尽皆知,上至仙门下至凡间,无人不议论。

    “成何体统!”白象观主将名帖扔下,瞋目切齿:“九岳剑宗作为道门统领,竟同意此等离经叛道之事!”

    白象观身处青州,自是因着李监院得了不少好处,庄七列出《仙门条例》后,白象观损失惨重,上下都将此人恨得咬牙切齿。

    “师父,又来了一封信。”弟子匆匆从殿外跑进,将一封无名信递上。

    白象观主打开信,当看到第一行字时,面容大震,等他仔仔细细看完后,朝弟子喝到:“此信何人而送!”

    “弟子不知!”那弟子被吓得连连发抖,颤声道:“我正守着观门,忽然一道黑影晃过,手中便多出了这封信,弟子瞧此人身手似是高人,才连忙送来!”

    白象观主眼神眯了眯,盯着这封信,忽地发出一阵长笑。

    “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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