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阴没想到庄七会这么快回来,心情还停在前夜的争吵,人就被叫到了厢房。

    他站在桌前,低着头,不敢抬头看二人,心里既愧疚又尴尬,又不好意思道歉,只能杵在原地。

    但这一腔纠结,就被庄七接下来说出的事打散。

    “你要我去边境!?”兔阴一下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庄七挑眉问:“怕了?”

    “不是!”兔阴立即反驳,随之小声道,“就是没想到,之前你们什么事都不让我做。”

    “但现在你正合适。”庄七为九亥倒着茶,道,“不过此事也危险,须要十分小心谨慎,你想清楚。”

    “不用想,我待会就出发!”兔阴想都没想的道了句。

    “急什么。”庄七偏过头看了看窗外天色,道,“我送你过去,以你速度得要两天才到,浪费时间。”

    兔阴应了一声,又有些犹豫地站在原地。

    见庄七正望着窗外想其他事,九亥瞥向兔阴,“何事。”

    兔阴偏过视线,小心翼翼地说:“那位枪仙前辈,让我将存活下来的凡人送往血枪堡,我答应了,那群人已经出发了。”

    九亥微微一怔,眸光看向对侧,庄七转过头,道了句“知道了。”便看向桌上的残页,继续对兔□□,“你将它们抄写数份,完事了来找我。”

    兔阴见庄七对百兴坊的事并无反应,一时又说不上来的难受,闷闷地收了纸,便离开房间。

    房门咚的一声合上。

    庄七也不在意,手指敲着桌子,思索了半晌,忽然朝九亥道:“你听说过那个道无尘没。”

    九亥捧着茶,垂眼道:“你见过,当初与边程一并来长悦坊的白象观弟子。”

    “是他。”庄七微微一怔,只记得那名弟子谈吐淡定随和,与白象观主的作风大相径庭,倒像名真正的向道之人。

    九亥抿了口茶,继续说:“老观主坐化后,他的师弟夺去观主之位,而原本还继承位置的嫡传弟子,则被贬到最偏远的分观修行,”

    “这么多年,他没想夺回位置,也没被杀?”庄七不由插了一句。

    “这就是此人厉害之处。”

    九亥回忆着师父给的卷宗,缓缓道,“他的天赋极高,修为也深,但性子随了老观主,不争不抢,但也非任人宰割之辈,当初白象观主派了十名修士暗杀,皆败之。”

    庄七又思索半晌,道:“不行,我得再见他一面。”

    九亥抬眸:“你不放心?”

    “嗯。”庄七语气沉了些,“这是其一,另外的我还想打听一下厉红缨的去向,我不信他会出事。”

    九亥眉蹙地更紧,“你要怎么做,贸然前去,瑶祖定会察觉。”

    “这就看兔阴的了。”庄七目光看向门口,“先守在边境外等消息,若厉红缨没死,那就是被囚,我亲自去救。”

    九亥眸光一动,看向铁腕上紫色的宝石,其上正流转着华光。

    入夜,海沙阁分部灯火通明。

    此刻房屋已被各大门派占据,而白象观位于其间最右侧的一部分。

    轮轴划过泥雪地,映出两道深深的痕迹,道无尘推着半昏半醒的方川宁,行走在石屋之间。

    往来弟子犹如见到瘟神,纷纷远离,避之不及。

    道无尘仿若未见,神色平静,推着轮椅在让出的道中行走。

    直到被一人拦住路。

    道无尘停下,耳边传来弟子们的呼唤,“掌门师兄。”曾经这四个字是用来称呼他的,如今已变成当初最照顾的小弟子上。

    来人泛着笑意,眼里透着几丝讥讽,朝轮椅走近一步,“你不出声,莫不以为众弟子唤得是自己。”

    道无尘神色依旧平静,“那倒不是,只是你我身份有别,唤声师侄实不合适。但我已修道百余年,长你半个年华,若跟着人唤你句师兄,岂非折你寿命。无尘也想请教,该如何称呼阁下为好。”

    “你!”

    大弟子一瞬便恼怒了起来,但等他看见神志不清的方川宁,又不由笑了。

    他负手走至道无尘身边,用只能两个人听见的声音,道,“说起来,还得感谢师叔,若非您,师侄哪能得此计策献给师父。”

    道无尘眉宇一动,露出一丝惊讶。

    大弟子笑容更加满意,就在昨日,他无意听见道无尘对侍童言语:此时各大门派无人,谁若担下照顾方阁主之责,定会被瑶祖另眼相看。

    而他转眼便将此计献给师父,果不其然,瑶祖将大半个分部右侧,都给了白象观,师父也因此承诺不过多日,就正式宣布他为下一任观主。

    他后退一步,望着道无尘,语重心长地说:“照顾方阁主之责可谓重中之重,无尘你可得格外小心才是。”

    最后几句几乎是咬牙逐句在说。

    道无尘不由发出一声淡笑,随之推着轮椅,转向最偏僻的角落。

    见对方不为所动,大弟子盯着背影,不由咬了咬牙,随即冷笑一声。

    道无尘不紧不慢地推着轮椅,丝毫不将背后的杀意放在眼里,直到步入雪路尽头。

    前方就是栅栏,他所住之地原本是海沙阁杂役的住处,是最偏僻的地方,但如今却成了方便之地。

    道无尘关上院门,随即便对角落处的杂物堆道:“出来吧,此处无人。”

    兔阴还躲在草垛后犹豫,然而就在下一刻,一股吸力翩然而至,人就被气劲拽了出去。

    兔阴吃痛地喊了一声,抬头就见一道探究的眼神。

    对方面容十分年轻,如同一位少年,若非刚才在人群听到对话,实不相信这人已活了这般岁数。

    道无尘打量着趴在地上的人,穿着白象观的道袍,五官年轻陌生,气质看得也不像血枪宗之人。而身上气息更没有外露,若非自己常年遭遇暗杀,练就一身敏锐的感官,也发现不了身后暗自跟着一个人。

    他看了半晌,道:“你不是此地之人。”

    见对方没有敌意,兔阴半坐起来,从怀里拿出一封信递给他:“送信的,你看了遍知。”

    道无尘接过书信,在打开的一瞬间,便愣了一下,待看完信中内容后,手中的纸便化为粉末。

    他拍了拍道袍上的灰尘,对已站起来的兔□□:“等我片刻,这就随你见他。”

    兔阴一怔:“就现在?”

    道无尘推着轮椅点头:“过了今日,恐怕就无机会。”

    他今日才接到方川宁,观主等人不会立刻下手,但过两天,他们定会想尽办法杀死方川宁,然后以此事正大光明捉拿自己。

    道无尘将轮椅推进屋子,看了一眼仍旧闭着眼的方川宁,不由摇头,自顾自道“装与不装,此刻有无意义?”

    一语道尽,道无尘退离房间,双手做决便在此立下一道封印。

    而在其间,方川宁倏忽睁眼,看着门板片刻,无声惨笑。

    距离海沙阁百里之外,荒芜的湖泊已结了冰,正折着月光。

    手中海螺光芒渐暗,庄七将它握紧,对身边九亥道:“他们正在路上,刚才传音,兔阴与我说了一件事,方川宁在道无尘手中。”

    一语道完,庄七便将白象观之事,照着兔阴的传音,说了一遍。

    九亥静静听完,断言道:“此事绝非偶然,怕是道无尘有意为之。”

    若道无尘生性淡泊,又怎会说出承担照顾阁主之责,便会被瑶祖青睐这样的话,而又恰巧被观主的徒弟听到。

    “利用人心这一点上,倒与某个人如出一辙。”庄七笑着取笑一句,心里已念起了某个老狐狸。

    当想起渺尘的一刹那,庄七神情突然一滞。

    不仅是他,就连九亥也突然联想道什么,同样愣住。

    在黑夜中,两人相顾无言。

    道无尘是骁河所荐,所做之为,也定是骁河授意。但以枪仙骁河光明磊落的性子,定不会想到控制方川宁的法子。

    今日会面之时,骁河曾说一直和渺尘有联系,又道两人自有谋划。

    而这件事,指不定就是渺尘的意思。

    许久,终是庄七开了口,半开玩笑地道了句:“指不定这老狐狸和我想的计划一模一样。”

    将方川宁握在手中,以他之名,将海沙阁修行心法公诸于世,供各路宗门观摩,以此不过多日,就能发现海沙阁心法招式与瑶岛相同之处。

    人心总会受到暗示影响,一旦给出小小的由头,就会生出无尽遐想猜忌。

    届时再拿出传音阵和调令,瑶祖便是众矢之的。

    九亥在黑暗里凝视,庄七的身形无端地与师父重合。

    “在想什么。”平静的询问传来,九亥回了神,便见庄七红瞳里闪着幽光,藏着道不清的情绪。

    九亥对视半晌,繁杂思绪终化作一声轻叹,“我只希望你能好受一点。”

    庄七闻言一怔,忽然就笑了:“还以为你铁得训斥几句,突然这么温柔,我还有点遭不住。”

    九亥挪开目光,望向远处。

    绵绵无尽的高墙,将辽阔土地一分为二,一边光明,一边黑暗。

    “从前你最厌心计,归来峰的那些年,你即便看穿了太玄等人的想法,也绝不与之周旋。而现在,你正在做最厌恶的事情。”

    九亥一语道破,庄七同样望向远方的古墙,唇角仍勾着笑,一副痞相。“能怎么办呢,说起来,正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这心情真挺微妙。”

    九亥叹了口气,“难道别无他法?”

    “老叹气对身体不好。”

    庄七突然道了句,感受到身边目光横了过来,才满意地笑了笑,悠悠道:“我也想过,拿着剑,冲进营地,遇人就打,等都服气了,再把真相说出来,不管他们听不听,拍拍屁股走人。”

    “可这样做没有意义,除非他们能彻底看清,要么每一次,他们都能为自己找到理由、借口。”

    说到此处,庄七啧一声,“毕竟,认同了我,就等于否定他们自己。没人会和自己过不去。”

    九亥没有反驳,甚至完全认同这一点,但也因此,心情更加沉重复杂。

    看着庄七越陷越深,自己除了跟着往下坠,更想做一个拉他上岸的人。

    忽地,一句话打断了九亥思绪。

    “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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