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纱道袍从黑暗中隐出。
拿着拂尘的年轻男子,从湖泊的另一端沿岸而来,旁边跟着一个身形差不多的青年,五官已陌生无比,但二人都知是兔阴。
道无尘看似走的很慢,但两三步便已走出数尺,不过几个呼吸间,人便出现在眼前。
“庄道友。”
庄七没立即应话,细细打量着眼前之人。
第一次见面时,他还是和边程一路,当初只是一个白象观的年轻弟子,加上他从不曾出手,便并未细查对方,等现在用灵识一扫,才惊觉对方竟是个高手。
道无尘挥了挥拂尘,道:“我们只有一个时辰。”
庄七收回目光,直接了当地问:“枪仙前辈是否托你控制住方川宁,散播心法。”
“是,也不是。”道无尘未加多问,坦言说:“中间还有一步,便是以对抗魔世为由,请求瑶族传众修士仙人所授之术。待大家对瑶族之术明晰,再传出海沙阁心法。”
庄七哑然,论杀人诛心,他还是低估了渺尘。
瑶岛既打着救世的名义,此事断不会拒绝,而贪婪永无止境,等尝到了甜头,这群人只会要的更多,一旦瑶岛不给,修士们又掌握到足够多的术法,联盟便生裂痕,那时拿出残页,就是一击而溃。
瑶祖在意名声地位,渺尘就要毁了他的名声。
气氛短时间内陷入凝固。
半晌,庄七忽然啧了一声,道,“此计不错,但我偏不遂某人愿。”
道无尘观他反应,直言不讳地问:“此计,应是出自二位恩师渺尘真人罢。”
庄七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反而又问:“你可知厉红缨的消息?”
“厉红缨?”道无尘微微一怔,“你既不知?”
庄七被这么一问,忽然意识到什么,眉毛一挑:“哦,我身上又被泼了什么脏水。”
道无尘单手持尘,眸光闪烁着复杂,“瑶族圣子为探听魔世情报,孤身潜入幽都,被魔尊劫万生重伤,至今不醒。”
庄七静静听完,神色毫不意外,露出冷笑。
九亥眉头微皱,追问道:“现在人在何处?”
道无尘毫无疑问地说:“就在曾经阁主寝殿,瑶祖每日都会去探看。”
庄七看向道无尘:“你传出海沙阁心法,我们去救厉红缨,到时由我勾出瑶族功法,干不干。”
话说的直截了当,道无尘也同意的不假思索。
庄七不由问:“不考虑一下?”
道无尘抿唇浅笑:“两者目的相同,而在下刚好无意周旋。”
与其说无意,不如说是懒得周旋,庄七细细打量,不由心想,此人性格但凡好争一些点观主之位也不会落到昏庸之辈的手上。
这人也当真舍得,让白象观从一流门派沦落至二流中末。
道无尘目光看向兔阴,道:“今夜之后,我不便出行,你将他留下传信。”
庄七没有立即答应,同样看向兔阴。
被两道目光看来,还在发呆的兔阴回了神,待看向庄七后,又本能地缩了缩脖子,“我都行,只是要留下,这身份怎么安排。”
“如今营地人多眼杂,你化作普通杂役,不会有人注意。”道无尘颔首,随即对庄七微笑道:“只是不知,道友想以何名义,将海沙阁心法散播出去。”
庄七唇角一勾,笑容深远。
“海沙阁满门被灭,阁主方川宁不忍功法遗失,意识清醒之际,特将其写出,供各门修士汲长补短。”
道无尘抬着眼帘,深深注视了一眼庄七,后者眉梢一挑,毫不客气地问:“看我做甚,莫非你有更好的法子?”
“不,没有比此举更好之法。”
道无尘自觉失礼,收回目光,一挥拂尘施礼道:“如此,贫道告辞。”
眼看人要走,兔阴又不由看向庄七,结结巴巴地唤了声:“师父。”
庄七只是摆了摆手:“等事办完了,回来送你把剑。”
兔阴闻言胸膛发热,他修行天下式的功法也有一些时日,但剑招一直用树枝代替,没把趁手的剑,没想这事师父一直记着。
之前一些膈应在心间的事,就这么烟消云散。
庄七看不得兔阴眼巴巴的样子,尤其在入魔后,性子更易躁,当即便挥了挥手,不耐道:“自己小心,出事了没工夫救你。”
“知道了。”兔阴忍了忍,最后一鼓作气地道了句,“之前是我冲动说错话,师父我错了!”一语道尽,人便转身急匆匆跟上道士背影。
等二人远去,庄七才收回目光,失笑一声:“这小子。”
九亥瞥了他一眼:“很像你以前。”
“像我?就他?”庄七重复一句,拒不承认,“他哪里像我?还是说以前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
九亥神色淡淡,毫不客气地说:“嘴硬心软脾气倔,哪点不像?”
庄七语塞。
“但最像的,还是那颗赤子心。”
庄七先是一愣,笑容随之一点点散去,目光变得冰冷,“别说了,我从来没有那些东西。”
“你有。”
九亥的声音极其笃定,庄七忍不住偏过头,就见他正注视着自己,目光灼灼。
这样的目光,堵住了所有反驳的话。
九亥用更加坚定的语气,沉声道:“无论你将自己说得多么不堪,我一个字都不会听进去,你还是那个庄七。”
有没有一个人,可以做到全心全意,无条件地相信另外一个人?
答案是有的。
庄七对视半晌,眼底逐渐露出无奈地妥协,似真似假地叹笑一句,“我看大梵寺的那些老和尚都该朝你学学,觉明大师亡海慈航的外号,也该让给你才是。”
“庄七!”九亥深情的目光被这句玩笑打散,恼怒地瞪了还在笑的男人一眼。
训斥的话还未出口,庄七忽离他近了一步,二人几乎贴在了一起。
就在九亥怔然之际,庄七俯首贴在了他的耳边,带着笑说:“放心,我脖子上有你栓的链子,只要你不撒手,我就不会乱咬人,更不会跑不见。”
“你!”
九亥皙白的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想了半天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哪有人这么说自己的!
庄七后退一步,猩红的眼底荡出浓浓的笑意。
九亥见状更加无奈,想来想去,只能狠狠瞪了他一眼,训斥道:“以后不准这么说自己!”
庄七笑容不减,迎着寒风,注视着九亥,轻声道了一句:“月光好亮。”
九亥微皱了下眉,旷野寒风,乌云罩月,哪里又有亮光。
似是料到对方所惑,庄七眼里笑容更甚。
而远在数十里外的瑶祖,却皱起了眉。
厉濯仙负手立在窗旁,目光望向北方,浓夜里依稀可见古城的影子。
劫万生吸取了长老记忆,既明白自己不会阻止他开启魔世,而庄七已去往幽都两天,无妄渊却至今没传来异动。
“怎么,发现自己所谋之事全发生了意外?”
一声讥笑从后传来。
厉红缨闲坐在玉塌上,手脚仍被光链扣住,却也不恼,弯着唇角,笑得十分讥讽。“魔世没有打开,圣手骆阳也开始装疯卖傻,血枪宗直接走人,觉明大师更是回了大梵寺求援。”
“如今你看似被众人拥护,但各大宗门,没一个站在你身边。而您,既想整顿他们,可苦于没有情报。毕竟剑圣一事,就已打乱你所有计划。”
厉红缨说的漫不经心,却字字珠玑。
海沙阁本是瑶岛安插在外界的眼睛,燕洲之乱原是想借战场煞气,利用在世魔将,打开无妄渊大门。但未想出了一个剑十一。
厉濯仙怎么都没想到,剑十一竟平息了燕洲之乱,还发现一丝迹象,海沙阁逼不得已遁世隐居,而他也失去了在外界的眼睛。
太玄虽帮瑶岛收集诸多情报,但关于各大宗门的却是不多。
厉濯仙转身看向儿子,同样泛起了笑容:“说起来,是时候去你师门拜访。”
厉红缨笑容凝住,只不过转瞬,便恢复轻松之色,“太玄已死,你还想做什么。”
厉濯仙负手走向玉塌,垂眸俯睨,“当年剑十一在炼天峰送了本尊一份大礼,岂有不还之理。”
厉红缨眉梢一挑:“哦?剑宗现在可与庄七撇的一干二净,你想以什么名义动他们。”
厉濯仙淡淡道:“守渊人是对抗魔世的关键之一,作为他的师父,剑宗的掌门,自然有义务出山,亲自将其唤回。”
厉红缨眸色渐沉:“你要对九亥下手!”
“本尊也想看看,这两人是否情比金坚。”
厉濯仙俯视着自己儿子,见对方眼里有杀意,眼神也冷了些,“两百年前,我耗费修为,为结界开出一丝缝隙,让你出世。你不为瑶岛谋划,倒处处帮着这二人。”
厉红缨“呵”了一声,“放我出岛?你有问过我?不就是想让方川海他们在外建势力。纯正的瑶族人离岛便死,所以你只能寄希望与最末支的方川海,和你与凡人女子生得怪物。”
厉濯仙没有否认,只是垂着眼睑,静静注视着他。
他的儿子,模样几乎与他一模一样,但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像极当年那个顾盼流兮的凡人女子。
厉红缨不知对方所想,在记忆里,自己父亲脸上永远没什么表情,而今更是懒得再去猜,继续讥笑道:“我劝你还是积点德,怎么说我也是靠着剑宗心法才能做个正常人,过河拆桥,有损功德。”
最后四个字,厉红缨咬的极重,一字一顿,像是有意气他。
当年仙人便是以“功德未满,心境未达”为由将他们拘禁瑶岛。
果不其然,厉濯仙脸色沉了下来,冷冷看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殿门闭合,厉红缨收了笑容,盯着摇曳的烛火,脸色发沉。
而厉濯仙还是算漏一步,他怎么也没想到,庄七敢堂而皇之地再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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