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红缨在古悲城逛了一整天,红叶跟在后面烦闷不堪。
在清晨,红衣男子最终在一座牌坊面前停下。
此时整座城已挂满白布,而这座牌坊前,更是白纸丧布飘舞,两人一身红衣,在其中显得格外突兀。
红叶见他不动,瞟了一眼,眼里更加嫌弃。
厉红缨忽然问道:“死了多少人。”
红叶指了指牌坊旁的石碑:“自己看,上面清楚刻着,四千六百四十七条人命,除去成年壮士,其中妇女一千六百人,老小八百四十人,有的不过是才满月的婴儿!”
说到后边,红叶一向慵懒的神色也显出薄怒。
妖虽天生对感情淡泊,但抵不住这么多条人命在前,当他和兔阴,一个个清点那些尸体后,心中生出少见的憎恨。
就在这时,姚玉罗的声音从后传来。
“小狐狸,叫我好找。”
二人同时回头,就见紫纱女修披着斗篷,正领着一老一女,从前而来。
厉红缨身形一僵,眼里闪过意外,紧接着便是欣喜与复杂。
沈观初心情同样复杂,她曾猜测许多,却未料厉红缨是这般身份,更没想到他父亲高贵的皮囊下,藏着一颗要毁天灭地的心。
姚玉罗冲红叶等人盈盈一笑:“城主吩咐,令你们一同回长悦坊。”
红叶点了点头,正欲抬脚,却见这一老一女,走向了牌坊旁的石碑。
姚玉罗不由讥讽一笑:“哟,二位贵客是要悼念亡魂?那可不巧,这里只有一个石碑,骨灰都被带走了。”
沈观初未做应答,身旁骆老拄着拐杖,不禁一叹:“当初老夫就不该听那老小子的话,若跟着过来,至少也能救上些人命。”
见二人神色悲恸感怀春秋,姚玉罗生出怒意,不耐道:“还请贵客们抬起尊脚,耽误了时间,我可吃不起罪。”
沈观初正欲应声,便听厉红缨懒洋洋地声音传来,“小姑娘劝你客气点,你眼前这位老头是闻名天下的圣手骆阳,此时过来,是专门给你主子治病的。”
姚玉罗一愣,随后望向老者。
骆老敲了敲地面,叹息道:“走罢,时间紧迫。”
等一行人来到长悦坊,就见空旷的大堂内,庄七和九亥正坐在其中一张方桌上。
自从百兴坊一战后,长悦坊晚时的酒席舞宴尽停,堂内挂着的红绸也变成白布。
“随便坐。”庄七朝满堂的桌椅努了努嘴。
沈观初径直走至面前,稍稍欠身,正欲开口,便听庄七淡淡地声音传来,“回去告诉渺尘和边境,一月之后,我会带着厉红缨去剑宗。”
沈观初微微一怔,不由想对方怎会这么快知道消息。
庄七扣了扣桌板,“你直接说,白沙洞主还要你带什么消息?”
沈观初不再多言,只从袖子拿出一封信递给庄七,“您一看便知。”
一语罢了,沈观初便让开位置。
骆老拄着拐杖,两三步绕过桌子,来到庄七面前,“手给我。”
庄七勾了勾唇:“老头你这是白跑一趟。”
九亥冷厉的眼神便射来,庄七一个激灵,连忙将手抬起来。
骆老瞪着他:“你死了,谁赔我我灵池。臭小子你安分点。”
庄七咂了咂嘴,原本是想直接让厉红缨给他们带个话,自己就不出面了,却没想这老头也跟了过来,即便知道希望渺茫,九亥也强硬的要让骆老过来再看一看。
骆老抓着庄七手腕,眉毛拧成了川字,老脸皱纹越来越深。
庄七啧了一声:“别看了,没得治,你之前给我的药起初还管用,现在也就是个调节心情的小药丸。”
骆老松开手腕,“也不是没有办法。”
众人一愣,九亥霍然起身,“什么办法!”
骆老抖动了下眉须,拄着拐杖欲言又止。
庄七挑了挑眉:“老头,你这样子不像有办法的,没希望的事就不要再说。”
“老夫偏要说!”
骆老眼睛一瞪,哼了声,道,“清心咒驱魔之效不用我多说,九亥之所以无法清除,一是因你身上魔气太霸道,二是因为他境界未到,若能得登仙境大能相帮,兴许有救。”
“登仙境?”
庄七只觉好笑,取笑道,“五百年来,一个剑圣,一个厉濯仙,无人再到登仙境。一个死了,一个要杀我,说了等于白说。”
“庄七!”
九亥眸光似电,狠狠横了一眼,庄七砸吧了两下嘴,就不再说话,九亥再度看向骆老,拱了拱手,“前辈竟这样说,想必是还有高人。”
“哎。”
骆老叹了口气,“有是有,就是不知道对方愿不愿意出手。你们可知,大梵寺的前主持,也是清心咒的创始者,虽未临登仙境,但也只有半步之遥。”
九亥一愣,“可我听说他早已云游而去,不问世事。”
骆老叹道:“就在前两日,觉明大师已动身回宗门,亲自去请。”
“觉明?”庄七眼里一下透出邪气,随即长身而起,“就不劳大梵寺好心,我是死是活,是魔是人,和他们不相干!”
一语未罢,庄七便绕过众人,一下消失人前。
“这”沈观初站在旁边,一时叹息。
骆老气急败坏地敲着面,连连骂道“意气用事!意气用事!”
九亥见此并未发怒,冲骆老拱了拱手:“此事劳烦前辈,若有消息,可告知白象观的道无尘。”
“我知晓,那是你们的人。”
骆老气叹一声,摆了摆手,“你先让人带我去寻叱当歌,老夫前来,也是为了找他。”
九亥眸光扫向姚玉罗,后者点了点头,稍稍恭敬地让开道:“请罢,老先生。”
见事已安排妥当,九亥一步便踏离大堂,完全不管剩下的人。
大堂之内,徒留一妖一男一女。
沈观初朝红叶福了福身子,“小兄台,能否让圣子借一步说话。”
红叶一抬眸,就撞进如秋水般的眸子,不由眨了眨眼,正欲答应,视线就被红衣男人的身形挡住。
厉红缨一手拉过沈观初,也不管少年同不同意,便快步走向楼梯。
红叶撇了撇嘴,保持着几丈距离,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丧幡拂动,檐上的纸钱被吹起,飘进风里。
整座百兴坊成了灵堂。
庄七靠着檐顶,闲坐在一堆瓦片里,盯着虚空不知在想什么。
而过半晌,檐上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庄七偏过头,冲他笑了笑:“你可别再骂我。”
“为什么要骂你。”九亥淡淡道了一句,拂了拂衣摆坐至旁边,“九州之大,总还会有其他人。”
庄七稍挑眉梢,似是感到意外。
九亥偏过头:“很意外?”
“有点。”庄七笑了一声,“还以为,在你眼里,我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是重要。”九亥淡淡道,“可没了骨头,活下来也是行尸走肉,屈服自己的滋味不好受。”
庄七眼底荡开笑容,靠着檐顶,舒展了一下腰。
“没错,我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或者解决掉厉濯仙,我们再去寻找高手,天下之大总会有人,总之不会是大梵寺。”
九亥也不反驳,庄七心里一直憋着口气。倘若当初大梵寺稍稍帮衬一点,至少不让武僧阻止,都不会造成百兴坊的悲剧。
这口气,庄七死也咽不下。
九亥转过目光,看向漫天的纸钱,平静道:“以前总觉得你像个长不大的少年,可出了剑宗才发现,我才是那个一成不变的人。”
庄七一怔,侧头看向完美无瑕的侧脸。
这几天以来,九亥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话少,既平静,又像是在深思,亦或者是在压抑着一些情绪。
九亥淡淡道:“二十岁时,我就像师父一样,将八峰剑法融会贯通,师父却总道火候欠缺。等到现在才恍然,缺的不是灵力修为,而是修心。”
“以前总想对错黑白总有分明,自诩道心坚定,然在此朝,却生出了迷惘。”
庄七抿了抿唇,这是九亥第一次展出他脆弱的一面,即便看起来平淡地像什么都没发生。
但他知道,这已是九亥能展出的极限。
庄七不动声色地握住瓦片上的手,“做人哪有不迷惘的时候,记得渺尘说过,迷惘是反思的引子,道路的开端,好事。”
“师父说的,你倒一点没忘。”九亥淡淡道了句,扣住握上的糙手。
庄七一笑:“没法子啊,谁叫我有个过目不忘的脑袋,还是剑圣老人家给的。”
九亥不置可否,转又忽然一问。
“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吗。”
庄七闻言挑眉,头凑近了一点:“哪一点。”
九亥偏头看着他,冷峻的面容勾勒出一丝淡笑,“你可以在一个复杂世界里活的很简单,而且向来如此。”
庄七眉宇间笼罩多日的阴霾终于一散而空。
他没有选择亲吻,只是轻轻地抱住九亥。
“谢谢。”
九亥抱住庄七宽阔的背,贴着鬓边淡笑。
“是我该谢你,庄七。”
厉红缨带着沈观初来到长悦坊的一处凭栏。
他们二人此时去哪里都不合适。
两人默不作声地透过凭栏,眺望着满目苍凉的古悲城,默然片刻,终是沈观初开了口,轻声道:“今夜我便离开。”
厉红缨眯着眼:“你老师如何。”
沈观初摇了摇头:“情况不妙,老师虽是佯装昏迷,但也是真伤,伤在道心。”
白沙洞主与觉明同样,他们反复地在追思自己的过错,觉明失在犹豫,白沙洞主更是第二次因犹豫害了百姓。
“放心,待解决完我爹,你老师多少会好受点。”厉红缨靠着门栏,笑得开怀,仿佛不是在说自己的父亲。
沈观初话语一顿,转过身,温柔地眼里蕴藏着一丝犹豫。
厉红缨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笑着说:“不能。”
沈观初袖下紧握的秀拳一松。
老师要她来,另一目的便是劝厉红缨站出来,亲手指证厉濯仙,如果这样,一切事情都会变得简单地多。
没人比来自亲生儿子的指证更有说服力。
厉红缨似笑非笑地声音传来,“他坏事做决丧尽天良,可他啊终也是我父亲。谁都可以出手,我不行。”
沈观初垂下眼睫,温声道,“我理解。”
“你不懂。”
厉红缨抱着臂,深深望了一眼沈观初,“一百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他,每当我拿着刀刃,来到佯装熟睡的他面前,就会想到母亲,便松开了手。”
“在母亲死前,我也曾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
沈观初凝着他,轻声说:“我知道,一直以来你都很痛苦。”
厉红缨注视她半晌,怅然失笑:“回去罢,一个月后,所有事情会结束。”
沈观初眼睫颤了颤,眸里微微泛出水雾,“纵使千难,你也误拿性命做赌。”
厉红缨一怔,随即便笑开了:“你多想了,我又不像庄七被逼到死地,这场戏,主角不是我。”
沈观初微微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走至红衣男人的面前,她迅速抬头,目光掠过横露出来的小麦肌肤,盯着厉红缨狭长的眼眸,双目灼灼。
厉红缨不由愣住,女子温柔的眼眸多了一份坚定,让他移不开目光,呼吸都不由微弱。
沈观初垫着脚,掩着半边脸的白纱,就快挨到薄唇的一瞬,忽然一下又飘离开来。
她看了一眼妖冶的男子,犹如慌张的小兔,急急忙忙地跑开。
厉红缨还站在原地失神,修长的手指不禁触碰着下唇,就差这么一丝,樱桃似的唇便能挨着,甚至现在还能感受到,女子急促呼吸带来的温热。
然而就在最美好的一刻,她却惊慌失措的逃开。
良久,厉红缨收起手指,低笑一声:“小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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