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洛感觉自己在这片青山绿水中走呀走呀,老是走不到尽头。她在像镜子一般平静的湖边望了一眼,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倒影。她能清楚地感觉到来自这里清新的空气,以及穿着拖鞋的自己的□□的脚丫被风掠过的质感。
忽然,她听到不远处有水“哗啦啦”被装在桶里提上来的声音,小洛走近一看,觉得这个大哥哥好熟悉。他手脚利索地担着两桶水,在后脑勺用布扎了一个圆球(在小洛眼里是这样的,其实就是发髻啦),穿着草鞋和米白色的麻布衣,正一颠一颠地准备往坡上赶。
不知怎么地,小洛没有意识地开始跟着他走,她一直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觉得熟悉,心里那个名字就快脱口而出,但就是无法说出来。
“阿清!回来啦?”一个身材矮小的穿着砖红色麻布衣的年老的妇人在院子里喂鸡时大声说道,她头发很蓬乱,但还是用头绳绑得很紧,看起来尽力了,“中午大伯要来给你说个亲事,你不要再跑了。你都二十了,别人家的娃娃都生了好几个了。不找个媳妇成个家?”
是小洛从没听过的地方口音,但是她还是勉强听得懂的。
那个人正在用斧头劈柴,听完这些话,他依旧面无表情地沉默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个哑巴。也许他就是个哑巴。
中午妇人所说的大伯来了。他们坐在桌子边吃饭,全程那个人都是自顾着扒拉着饭,只是简单地回答着“哦”“好”之类的字眼,小洛也在一边仔细看着他,觉得这个人的鼻子眼睛嘴巴神态真的很像自己认识的一个人,就是突然想不起是谁。
“旁边那个村的闺女,人长得虽说不像貂蝉不像杨玉环,至少看得过去,生的孩子应该也不丑。”大伯笑着说道,“也算和阿清配得上。凑和凑和过日子吧。”
那个人吃完了擦了嘴正想说什么,被妇人拦住说道:“哪天去看看,两个人瞅瞅。”
于是,接下来小洛看着那个人麻木地相完亲,过了几个月后,两个人终于见了面,女方倒是真如大伯所说,长得一般,但是很有亲和感,而且一直偷偷看着那个人。
两个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亲了,在成亲那天晚上,阿清(小洛终于记得了他的名字)和少女的婚礼和小洛看到过的外婆的婚礼大同小异,相同在这两个人就这样一坐坐到了天蒙蒙亮,一句话都没有说,也没有什么亲密的举动。
“嘿,我说你到底是不是哑巴?”少女终于忍不住了,说道。
“不是。”阿清坐得有些困意,想倒在床上但又不敢。
“还是你那方面……不行……不然你怎么碰都不碰我?”少女咋呼着说出这句有些令人脸红的话,惊得阿清瞪着不大的眼睛看着她。
“好吧,既然都是夫妻了,有什么话就坦白说吧。”少女红唇轻咬一下,然后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我知道你这是不满意我的表现。之前你就应一句啊不满意我的话。”
“我娘很满意你。”这时,阿清突然认真地说道。
少女突然“噗嗤”地笑了出来,有些少女特有的俏皮劲,于是说道:“看来是你阿娘娶了我,不是你阿清啊。”
阿清也忽然跟着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啊,你笑了。”少女指着他说道,他又一脸严肃地说道:“没有。”
“算了,不拆穿你了。既然是夫妻了,你总得和我说,你是不是早就喜欢上谁家的姑娘了,到底是谁那么美,让你看不上我的?”少女假装生气地问道。
“其实,没有。可能是认识你不久吧,所以还不能对你说得上喜欢。”阿清忽然想通了似的说道,“以后的日子,就麻烦你了。”
“说什么呢,还麻烦。我现在可是你的家人了。”少女说道,“我会等着你说喜欢我的那一天的。”
阿清的脸有点发烫,这让他觉得有些丢脸,一个男人居然就脸红了。自那以后,阿清就知道她没有名字,只是有个姓,吴氏。
村里人都觉得不可思议,本来独来独往也不爱与人交往的阿清,现在变得越来越开朗大方,大家都在说,也许是那个邻村娶来的好姑娘的结果,他家现在饭足酒饱也是应该的。小两口过得很和睦很幸福。
直到有一天,两村人因为都是靠湖而居,田地紧张,而开始了激烈的争夺,一场打闹过后,两败俱伤,停战后两村人便由睦邻变成了仇家,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做派。
而阿清家以前的好媳妇,也被大家说成了带来厄运的女人,不过因为确实也没惹出什么事,所以大家也只是说说,瞄准了但是找不到一件事来说。
“我们等下去提鸡蛋去看看娘吧。”她提议道。
“你……没事吧。”阿清一脸为难地说道,“现在在村子里晃悠,会不会……”
“怕他们干啥,我们又没做啥亏心事。”她从鸡窝里捡出了所有鸡蛋,一边起身说道,“不是还有你保护我吗?”
她上前挽住了阿清的手臂,笑得很开心地说道:“走啦,大木头阿清。”
就这样,她一脸无所谓地忽略了那些不怀善意看她的人的村里人的眼神,阿清却一直如经历炼狱般走过了那些人的目光。
“阿清!你看她都瘦了,你是不是对她不好啊?”老妇人一脸阴沉地看着阿清说道,“儿啊,别在意那些人是怎么看她的,只要你足够爱她,你就不会在意别人是怎么看了。”
阿清一脸迷茫地看着娘,不知道说什么好。
“木头小子。”娘叹了一口气,瞪了阿清一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村里人都说,在飞蛾多的时候不要把灯摆在床头附近的位置。不然,会被蛾精的诅咒缠绕。
而她不知道。她因为忙着要给阿清缝衣服和鞋子,所以把灯摆在一边,看着旁边的阿清熟睡在了身边,她也打起精神缝补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也扛不住了,竟然不知不觉间就随意地躺在了一边,脸正好在灯烛不远的位置。
过了一会儿,她觉得脸上有灼热感,接下来蔓延到了全身,火辣辣的,而且睁不开眼,一睁眼就是灰蒙蒙的世界。
“阿清?阿清?”她在一片灰暗中试着呼唤着,不小心碰翻了什么东西,碰到的那一瞬间,她像被烧伤一般疼得大喊了一下,开始有些迷茫和无助。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她变得焦急了,也感到阿清在抱着她着急地摇了几下她,但她却感到了很强烈的火烧的感觉,疼得说道:“阿清你不要碰我。好烫。”
“好,我不碰你。你是不是觉得烫?我去找凉席……”阿清的声音远去,听到阿清这么关心自己,她一下子觉得不烫了,也不难过了。
她躺在了凉席上,温柔地说道:“不疼了。你不用为我忙活和担心了,我只是暂时看不见你了而已,会好的。”
“我……我去找村里的大夫。”阿清鼓起勇气说道,但他一想到村里人看他的目光,会不会他去找大夫时被人殴打,或者大夫直接啐了他一口不来看病,他就迈不开脚步了。
没想到,她反而温柔地说道:“不用去了。我身体好,说不定明天就好了。我知道你很怕见到他们,就不要去了。”
阿清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此刻的他要坐也是如坐针毡。此时,他忽然看到她脸上有块被烧灼的地方,正在溃烂。
“我……还是去吧……”他说道,竟然急得快哭了出来。
此时,她似乎昏睡了过去,再也没了回应,他看着那块地方迅速结疤,变成了一块灰色的印记,随后每个时辰成倍扩散,用手一捻像是飞蛾身上的粉,不一会儿就覆盖了整张脸,而且上面还有一些飞蛾身上才会有的眼睛形状的花纹。此时她的脸,就像是一块飞蛾的翅膀。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状况,很是惊讶地往后退让着,不知道如何是好。
就这样,他茶饭不思,坐在旁边陪着她,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决定不顾所有人的目光,去村里找大夫,治好他的妻子。尽管此时的他被吓到后,是多么的不知所措。
大夫没有像他想象中那么的凶恶,而是十分诚恳地到他家里看了情况后,皱着眉头凝神说道:“老夫医术有限,恐怕是治不好了。这如果按村里人迷信的说法,应该是蛾精作祟,他们为了让人也尝尝被火吞灭的感受。能遇到这种情况也实属罕见。而且现在耽搁了一天,病情已经恶化到了全身,实在是惨不忍睹啊。”
阿清颤抖着身子,觉得浑身反倒冰凉起来,说道:“那……她会怎么样?”
“一天后暴病身亡。火会慢慢烧透她的血肉,最后化为灰烬。”大夫低着头垂头丧气地说道,收拾好药箱准备走,抬头看到已经完全六神无主的阿清,怜悯地说道,“节哀吧。准备给她料理好后事。”
“真的不能治好了吗?没有其他办法吗?”他依旧颤抖着问道。
老大夫沉思许久,说道:“迷信的说法是,晚上带着病人到风很大的山顶去,祈求风神的帮助吹干这些覆盖在上面的粉尘。说不定就能活命。今晚你去山上试试,说不定就好了。现在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大夫走了以后,他彻底瘫坐在了地上,回想起了她曾经的活泼开朗,她永远都是那样笑着,也完全为这个家,为他考虑,从不照顾自己的感受。
他忽然觉得自己犯了很大的错,没有关怀她到无微不至,让她碰到了这样概率很小的不幸的事。他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阿清想加倍偿还,但是,不知道能不能来得及。
晚上,他背着她,一步一步上了山,还为她打着扇。
她在他背上用微弱的声音说道:“傻木头阿清……我自己能好起来……”
此刻,他的眼泪随着汗水一起扑簌簌地往下掉,哭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情,这时,他觉得完全不在乎了。他能做的,也只是拼命往山上赶了。
到山顶后,他把她放在了身边平躺着,他则在一边护着她,静静地等着漆黑的前方来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强劲的风袭来,他清醒过来,起身兴奋地说道:“风神!救救她吧!”
那股强劲的风如漩涡般冲向了这里,包裹住他和她。
忽然,阿清觉得自己身上失去了什么东西,感觉被掏空了一般,被抛向了山崖,而在月光下,他含着泪看着她变成了灰烬,飞向了遥远的星空。
当眼前有光亮时,他听到周围有人在议论着什么。他努力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湖边,而旁边有一些好事的村民。
“真可惜,多好一人给风神把命收了……”
“要不要告诉他那娘啊?”
“得了吧,他这治不好了,也得死……跟他那苦命媳妇儿差不多……唉……”
他努力支撑自己的身体坐了起来,觉得浑身乏力,身体像被戳了很多洞一般空荡。眼睛更有些累。
他往湖边下意识地一看自己的模样,他疲惫的眼睛逐渐睁大,到最后呈惊讶状:他的头发由黑色变成了银白色,眼睛的瞳色变成了琥珀色。
看客们都散去后,他整个人跟彻底失神了一般,在岸边任由湖水舔舐自己的光脚丫子,清晨的水冰冷彻骨也没感觉。
他抬头望望灰蒙蒙的天空,身上的衣服也破烂不堪了,因为昨晚的大风肆虐,他被卷下了山崖,印象中身体被一些树枝和尖的石块给刮到了,随后就没了知觉。如果是普通人早已摔死,可也许是风神的缘故,他才能无事站在这里。
“也和死人差不多了。”一夜之间,他长出了一点胡茬,也是白色,在湖边自言自语道,“我还是安心等死吧。”
随后,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山上的山林一步一步走着。他在那个曾经的家收拾好了东西,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里。
他来到了一个陌生城镇的郊外定居,有无数次干活时失去知觉,身体乏力,自己的视线也越来越模糊,到最后只有微弱的视力,连倒水都经常不小心烫到自己,后面他干脆等水冷尽了再用,再也没用过滚水。
他这样飘荡了几年,他自己都觉得还能活这么久已经是奇迹,也许是自己的身体本来就比较强壮,所以风神没有马上榨干他的身体。
直到有一天他去城镇赶集,昏倒在了一条偏僻的小巷里。
昏迷中,他感觉自己已经快要不行了,身体已经不是自己了的时候,极度疲惫和冷饿的他,模糊中听到有人在旁边喊着自己。
“哎!还活木?”他费力把眼睛睁开,眯成一条缝,隐约看到一个拿着酒壶喝酒的头发的七旬老人正坐在他旁边,用力用手摇着他问道。
“孩儿啊。你愿意放弃作为人滴所有滴一切,当一个旅商啊?我会帮你把风赶出去,给你一双新滴眼睛。”老人沧桑的声音里,有的只是无奈与同情。
阿清当时其实已经没有意识了,但是也许是想活下来还是怎么的,他后来听老人说,他点头了。
阿清醒来时,自己已经在郊外了,旁边是一团热乎的篝火,也感觉自己恢复了意识,身体也有了知觉,精神也好多了。
“把这个喝老。”老人端着一碗棕色的液体,递给阿清,阿清接过但迟迟不喝,听着这个老人的口音,像是晋的口音,但又不纯正,又掺杂着别的地方的口音。
“你死不老,喝了以后能长命。”老人一改救他时亲切的模样,现在一副痞子般的感觉,说话也不客气,而且他看起来这么大把岁数了精神还十分抖擞,一边说着一边还喝着酒,“你是咋了呀?老婆死啦还是全家都死啦?至于找风神寻死?”
“老婆死了。”阿清面无表情地喝下那碗十分苦如中药一般的汤,然后说道。
老人扔下空酒壶,一脸讪笑,笑得黝黑的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了一堆,他说道:“多大点事,再找一老婆不就完事了?小伙儿,你这不孝,你娘亲咋想,这我体会可深了。不过也算啦,你娘亲肯定也当你这不孝儿早死啦。”
老人起身,走到篝火边问道:“你叫甚?”
“阿……清。”他回答道,本想说一个假名字,却想不出来。
“这名儿太娘啦。”老头又讪笑着说道,“以后跟我学着做商,路上想一个好听滴名字,出去后至少说滴也堂堂正正滴,也算是忘记过去。重新开始。阿清知道不?我现在是你师傅,你是我唯一滴徒弟。”
“哦。”阿清依然面无表情,在篝火下,他听老人一直讲着,直到天亮。
小洛终于从这个梦境中脱离了出来,感觉到脸上没有了烧灼的感觉,而是有清凉的感觉,很舒服。
她慢慢睁开眼,借着窗外投射进来的路灯的白色的微弱灯光,她看到桥规正用冷毛巾蘸着她不知道是什么的药膏,往她脸上小心翼翼地擦掉那些粉尘,一脸的认真和细心。可能背光,所以桥规没有注意到她已经睁开了眼睛,望着他。
小洛望着望着,忽然觉得心里又莫名其妙产生了一种情感,仿佛是种子的嫩芽破土而出,但是并不强烈,不知道是什么情愫,反正很温暖。让她想一辈子依赖着桥规。
但她没有太在意,觉得桥规就是一个玩伴,只不过年纪比她大一些而已。可事实看来,不只是大一些,而是大了很多很多年,就像是祖辈间的距离,但并不影响小洛喜欢桥规。
“阿清。”小洛忽然轻轻地说了出来。
桥规明显被吓到了,手都抖了一下,但还是故作镇静地继续擦着脸,一边低声说道:“小声点,你家里人都睡着了。你醒了怎么不说一句。”
“可是我说一句‘我醒了’,你还是和现在一样会被吓到啊。”小洛想笑出来,但还是忍住了。
“我才没有被吓到。我怎么可能被一个小孩给吓到。”桥规一本正经地说道。
小洛想了想,调皮地说道:“阿清,阿清,阿清,是你吧?就是你吧?我刚刚梦到了。”
“别提了。”桥规一脸无奈地用死鱼眼的表情说道,“太久以前。”
小洛又想了想,大着胆子说道:“那我嫁给你好不好?”
桥规这次是真的被吓到了,三两下像小猫洗脸般擦完了小洛的脸,慌乱地收拾好东西准备走人。
“那我也想不出什么能和你永远在一起玩的方法了啊,这也不行吗。还是你还是很讨厌我。”小洛说道。
桥规刚刚背上箱子,思忖了很久,这期间拴在箱子上的麻绳滋滋作响都听得见,最后他说道:“不管用什么方法,都不可能永远。能永远的,都不会有好因果,活着也很累。我不希望小洛,也这样。会万劫不复的。”
桥规的目光就这样忽然躲闪了一下,随后从窗口离开了这里。
12岁的小洛,就这样躺在床上,忽然有些落寞和惆怅,这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这样,简直比数学考试不及格还要难过很多。她不知道,前方还有更多比数学考试更难的东西,在等着她一一解决,和桥规搭上边,注定是一条崎岖的道路,又或许本来和桥规无关,有没有他,她都会经历。这是她命中注定的劫难。她会变成什么样,完全不知道。
“管他的。”小洛又开心地躺下来,准备入睡,因为她想在梦里也被桥规这么悉心地照料着。她无所谓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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