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他第一次踏入感染特区。
方淮面色平静地向前走着,又十分平静地四处环顾,下意识地开始观察起身边经过的形形色色的人。
小的时候,他一直是呆在自己母亲身边。母亲本就是个性子软的,又是在方宅做侍女的女子,而方淮的出生又是个意外。
母亲会怀上他,本就是方老家主酒后失德的后果。而在世家内工作的侍女,如果被发现怀孕,往往都难逃被辞退流放的命运,可是他的母亲有所不同。
因为她肚子里装着的,是方家的血脉。
说得好听一些,他方淮也是方家的儿子,说得直白一些,也就是难听一点儿——他不过就是个以备不时之需的家主继任者。
如果方家“怀”字辈那一代的男丁全都废了,那方淮作为拥有方氏血脉的男嗣,就有可能坐上家主的位置。
而若是正式入了方家“怀”字辈的男子能够平安无事地继任家主之位,那他方淮,一辈子就只能是个遭人唾弃的私生子。
在那样的情况下,他的母亲却告诉他,她不要求自己要靠着半个方家儿子对的身份去博取功名利禄,她只求他能安安稳稳地过一生,做个普通人就很好。
与世无争,更不想利用自己的孩子去向那个身处氏族最高位的男人去讨要什么,也从没动过以此来威胁对方的心思。
她把方淮当自己的儿子看待,也把自己当成一个母亲看待。
所以母亲对于方淮而言,是记忆中唯一存留的一抹暖意、一笔亮色。
而那个最可恨的男人……只是为了要延续氏族,轻易就将自己的母亲日日夜夜都战战兢兢维持下去的平凡生活打破——他将自己从母亲的身边带走了,丢下了这个可怜的女人独自一人留在了乡下。
失去了最珍爱的孩子的女人,最终心力交瘁而亡,而方淮,不仅在长成少年时没有见到自己的母亲最后一面,就算是快到了半截入土的年纪,他都不能够正大光明地去母亲的坟前拜上一拜。
而现在,他踏出方宅的第一步,竟是迈进了感染特区。
身边路过的所有人在方淮看来,都是普通人,是他从幼年时期就想要成为的人。
而大家关系融洽,和朋友或同事笑意盈盈地结伴而行,这也是方淮最为艳羡的生活。
方怀宇被送进监管室了,方怀信死了,方怀妤虽然坐在代理家主的位置上,可是方淮知道,方家长老会的那群老头,绝对不会让一个女人来主导方氏。
这么看来,似乎自己是十拿九稳了,然而方淮却始终开心不起来。
现在的他好像什么都有了,却也什么都没了。
他看着身边所有人都一派祥和融洽的模样,自己却像是一个被始终排斥在外的透明生物体,就算戴上了温和的面具,却也永远没法融入这样的场景。
如果说这样的温暖场景是一幅画,那他方淮永远都只是站在画外的旁观者。
因为……那第二个能够将他拉入画中的人,已经没了。
就算是思索回忆着这样残留着深刻痛苦的过往,方淮的脸上也没有丝毫的波动,依然只是平静地打量周围的人。
而出乎他意料的,那个在后来经常出没在方以寒身边的姑娘注意到了他的存在,见到他是个陌生脸孔,还愣了一下,却在下一秒便径直朝他走过来,问道:“请问您是……?”
就算是冷静理智如方淮,都被她这样的举动惊了一下,随后才下意识地戴上那副温和的面具,对她说道:“你好,我是以寒的小叔父,你是……他经常提起的辛卯吧?”
提前知道了方以寒计划的辛卯,早就已经看过了方淮的照片。而几天前,在方家暗室,他们两个人还交过手。
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家伙是个疑心病非常重的人,辛卯于是装作一副惊讶的模样,反问他道:“您认识我?”
方淮笑了起来,唇角上扬的弧度恰到好处,不会让人觉得偏冷淡,但也不会令人感到过于热络:“以寒经常和我提起你,说你是他见过的最有天赋的辰侍。”
辛卯听了,强行忍住了想要挑眉的冲动。
由于计划中便确定了要由与他交过手的辛卯先和进入感染特区的方淮接触,因为这样会给对方一个信号,让他误以为他们并没有认出他就是在暗室对方以寒出手的人,而这么做,很有可能能够让那个向来警惕的方淮放松警惕。
而为了不让辛卯在方淮面前露出破绽,方以寒也说过,他只和方淮提过一次她的名字,并且只是在他看望小叔父的时候顺口提了一句自己的近况,而那个时候恰巧是和辛卯认识没多久。
其实说到这里,方以寒根本没说完,但是辛卯已经领会到了他想说什么——如果方淮当着她的面借着方以寒的名义夸奖她,就当他放屁。
因为,方以寒和方淮说的所有和辛卯有关的话,都是吐槽。
至于和天赋有关的评价,只是方以寒在最后勉为其难加上的一句。
他这是让她注意,不要被方淮这人给迷惑了。
“他在夸奖你的时候,你可以做出很惊喜的表情,但是自己心里要有数。”辛卯耳边不合时宜地响起了方以寒的话,而紧接便着是他神色略带慌张地辩解,“我——我不是说你不够优秀或者是没有天赋,我只是想说——”
脑袋里突然冒出他慌里慌张的脸,辛卯居然就这么在方淮的面前笑了出来。
而这么一笑,倒是把站在她面前的方淮给弄懵了。
他这么夸她……难道听起来很好笑吗?
“额……辛卯同学?”方淮迟疑着喊了她一声,倒是不轻不重地把人吓了一跳。
辛卯抿了抿嘴角,表情有点儿僵硬,整个人都有些窘迫地咳了一声,然后问道:“咳……那您今天怎么会到这儿来?是有什么事吗?”
方淮的脸上又挂上了温和的笑容,语气也很是温柔:“哦,我是听说了以寒受了重伤,所以才想到这里来看看他。”
……来了。辛卯心里一凛。
方以寒的声音又在她的脑海中浮现——“这种时候,该怎么做出反应就怎么做出反应,怀疑、警惕、戒备,正常情况下,应该怎么质问他就怎么质问他。因为——”
辛卯抬眸,锐利的眼神像两把锋利的尖刀,几乎要将方淮的那张脸给射穿:“……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他在通过暴露自己,来试探对方。
试探对方是不是才是那个……刻意将信息透露给自己的人。
方淮似乎对于辛卯的质问感到非常的惊讶,微微瞪大了眼睛,发出了一声意外的疑问:“……啊?”
——“如果他摆出一副非常无辜的表情,你别停,继续逼问。”
辛卯板着一张脸,维持着刚才的冷冽眼神,目光中心死死锁住对方写满了诧异的脸庞,依然咄咄逼人道:“我是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方淮的表情像是被她问住了,过了很久都没答上来。
“以寒重伤,在感染特区躲着疗伤,这些我们都没有向外透露过一星半点,”辛卯死死地盯着方淮的双眸,仿佛要从他的眼底捕捉到蛛丝马迹,“你是怎么知道的?”
方淮沉默了一阵,忽而绽开了一个微笑:“想不到辛卯同学小小年纪,警惕心倒是挺强。”夸奖完这一句,他竟然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别看我几十年没出过方宅的门了,脑子还是挺好使的。说来你可能不信,这些信息,其实都是我自己推测出来的。更何况,这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方宅这样的地方,不管多隐秘的事情,只要有推波助澜的力量,立刻就能在第二天传遍宅子的每个角落吧。”
——“他一定会说,是因为自己聪明,是他自己推测出来的,而之后……他会以‘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作为理由,来混淆你的视听。”
辛卯默默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双眸依旧紧盯着方淮的脸。
离谱的是,这人的表情居然没有丝毫破绽。
……还真是,一举一动都没有脱离方以寒所说的那些话。
“我可以带你去探望他,”辛卯说,“但是你必须要保证,在这里见到的一切,都能够保密。”
——“这个时候,你直接答应他让他来见我,不需要再说其他的事。不过还有一点,一定要和他强调,要对感染特区内的一切都保密。”
辛卯记得很清楚,当时自己还问了方以寒:“不用特地点明,在特区内见到的和你有关的一切吗?”
那个时候,方以寒很是坚定地摇了摇头:“用不着。如果和他强调了,方淮反而会起疑心的。他的经历特殊,对人说出口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非常敏感,任何多余的细节,都可能被他解读出其中的刻意,所以……含糊其辞才是最好的对策。”
果不其然,方淮在听她这样表述后,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异样,依旧是和煦的笑容,并且表示同意地微微一颔首。
辛卯尖锐的眼神与冷然的表情未变,只是转过身,声线低沉。
“跟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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