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灯笼,轻纱帷幔,人影幢幢,欢笑嬉闹。
阁中大堂搭有小台,身姿婀娜的舞娘立于台上,轻歌曼舞,另有歌女站于台后,高声而歌,游鱼出听。
顾婵漪收起折扇,背于身后,好奇地打量四周。
前世沈嵘洁身自好,从未踏足秦楼楚馆,她亦未来过烟花之地,不免对所见之景心生好奇。
顾婵漪瞧了片刻,尚未听完曲子,龟公便将鸨儿请来了。
身穿绫罗,头戴金簪的鸨儿走上前,将顾婵漪仔细打量一圈,意味深长道:“不知公子来我这千姝阁,是玩乐呢,还是有旁的要紧事?”
鸨儿每日迎来送往,阅人无数,顾婵漪自知她的打扮骗不了鸨儿,便直接道明来意。
“我要见牡丹姑娘。”
不等鸨儿出声拒绝,顾婵漪偏头,朝宵练使了个眼色。
宵练察言观色,当即从荷包中拿出一小锭金元宝,递到鸨儿的面前。
鸨儿摇着团扇顿时心花怒放,立即收起金子,娇笑道:“公子且随奴家来。”
鸨儿转身带路,穿过大堂至后院,沿着长廊而行。
晚风徐徐,冲淡浓郁的脂粉香,只剩悠扬的歌声。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鸨儿走进一清雅小院中,流水叮咚,琴声悠扬,廊下悬挂的铜铃随风而响,清脆悦耳。
鸨儿上前推开屋门,朝里面喊道:“牡丹,接客了。”
鸨儿回身,对着顾婵漪笑道:“公子请进,奴家让厨房送些酒菜过来。”
顾婵漪以扇止住她,“不用备酒菜,也无需女婢在近前伺候,我有话要单独与牡丹姑娘说。”
鸨儿眼珠转动,面露难色,但见顾婵漪打扮得甚为富贵,身边还跟着两个看着便不好惹的侍卫,只得点头答应。
鸨儿转身离开,纯钧立于门前,顾婵漪与宵练踏进屋内。
珠帘轻响,从里间走出位身姿窈窕的佳人,长发散于身后,鬓间仅簪一朵牡丹花,朱唇皓齿,尽态极妍。
“姑娘寻我有何事?”声音轻柔婉转,如林间画眉。
顾婵漪大大方方地看向她,心中暗道,果然是位极漂亮的女子,与外间迎客的其他花娘不同,牡丹的身上既有读书人的清贵傲然,眉眼间还有武将的英气。
难怪她的好二叔会对牡丹姑娘念念不忘,前世顾砚即使被沈嵘关入牢狱之中,还是不忘打点衙役,让衙役走一趟千姝阁,让牡丹莫要挂心。
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牡丹对世间男子皆无意。
“请坐。”
牡丹走到桌边,提起桌旁小铜壶,倒入紫砂壶中,一举一动皆似画中人。
顾婵漪在桌边坐下,打量着牡丹的神色,牡丹乃聪明人,与聪明人说话,自然无需拐弯抹角。
是以,顾婵漪定定地看向她,“我为顾砚而来。”
牡丹将倒好的清茶放至顾婵漪身前,闻言面露诧异,很是出乎意料。
牡丹在桌边坐下,茶香袅袅间,掩去眸中厌恶,冷声道:“我对顾砚无意,姑娘不必在我身上浪费精力。”
顾婵漪莞尔,“顾砚是我的二叔。”
牡丹挑眉,再次凝视顾婵漪,嘴角微扬,眸光柔和,“想必姑娘便是郑国公的胞妹了吧。”
顾婵漪颔首,“正是。”
牡丹闻言,眼中敌意散去,“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我知二叔心仪于你,但你对二叔无意,且你身陷囹圄,有诸多无可奈何。”
顾婵漪直直地看着她,神情坦然自若,“我有法子助你脱离贱籍,隐姓埋名在他乡重新开始。”
牡丹面色不变,顾婵漪见状,面上笑意不减,缓缓道:“我还能助你洗清白氏冤屈,为白氏一族平反。”
话音落下,牡丹登时站起身来,难以置信地看着顾婵漪,“你怎知晓?!”
牡丹本名白芷薇,乃东庆州前都督白泓之女。
三年前,东庆州刺史吴铭上奏密折,揭发白泓勾结倭人,里应外合,制造倭人入侵之假象,贪墨军饷近百万。
皇上当即派遣黜陟使前往东庆州,从白泓的住所搜出军饷账册,以及白泓与倭人的通信。
不仅如此,还有东庆州将士告发白泓,至此,人证物证俱全。
白氏三族男丁处以枭首之刑,三族女子皆入贱籍,在东庆州显赫一时的白都督,至此家破人散。
白芷薇便是因此事获罪,而入千姝阁,但白芷薇聪敏机智,在千姝阁中三年,成为千姝阁的头牌,艳名在外,却仍是清白之身。
前世,沈嵘前往东庆州巡视时,被一男子当街拦下,男子在车前大喊冤枉。
沈嵘在东庆州停留半月,将整个东庆州的官场翻了过来,彻查之后,还白氏清白。
真正勾结倭人之人,正是东庆州刺史吴铭。
白泓从中察觉有异,正欲向上禀明,却被吴铭栽赃嫁祸。
真相大白后,白芷薇恢复良籍,当初从白家抄走充公之物,尽数归于白芷薇。
白芷薇拿着归还的东西,回到东庆州,与为她喊冤之人喜结连理。
当初沈嵘办理白氏冤案时,顾婵漪亦随之在侧,曾不断感叹白芷薇命途多舛。
白家出事时,白芷薇不足十五岁,小小年纪便入贱籍,却并未因此堕落沉沦,而是不断寻求出路,还父亲清白。
若无此事,白芷薇将无忧无虑地长大,日后白都督定会为女儿觅得佳婿。
二人成婚,儿女成群,白头偕老,与天底下寻常百姓并无不同。
白芷薇扶着桌子缓缓坐下,嘴角紧抿,正色道:“姑娘既知白氏冤屈,定然也知晓我是何人。”
白芷薇打量着顾婵漪,“姑娘并未出阁,兄长虽贵为郑国公,但他此时并不在平邺。并非我看轻姑娘,而是姑娘无依无靠,却说能为我白氏一族洗清冤屈,我如何信你。”
“当初黜陟使从贵府中搜出账本,却迟迟未找到那笔丢失的饷银,朝中人皆言,百万军饷尽数被白都督挥霍一空。然而,抄家之时,却并未从中搜出贵重之物。”
顾婵漪顿了顿,嘴角含笑,慢条斯理道:“这笔饷银,尽数藏在吴铭府中的书房内。”
沈嵘带人查抄吴铭的府邸时,亦未寻到军饷,正愁眉不展之时,突然察觉书房的墙壁似乎比旁处更厚些,当即喊人来砸墙。
墙面敲开,即便顾婵漪是灵体之姿,也险些晃瞎了眼,书房的四面墙,甚至连地板砖下,皆是金灿灿的黄金。
白芷薇闻言,面色大变,既惊又喜,双眼放光,“姑娘此言当真?!”
顾婵漪颔首,“自然是真。”
白芷薇深吸口气,神采飞扬,不似初见时萎靡不振,无欲无求,平淡无波。
“姑娘要我做何事,但说无妨,即便上刀山下火海,只要姑娘能为我族平反,我亦豁出性命为姑娘办事。”
顾婵漪莞尔,“无需豁出性命,只要你明日见我二叔一面。”
白芷薇面露疑惑,顾婵漪继续道:“你告诉我二叔,若他愿意为你赎身,你便嫁予他为妾,但你若为妾,他的院中便不能有旁的妾室,亦不能有妾室所出的子女。”
白芷薇闻言,立即点头,“此事不难,我答应姑娘。”
答应得如此干脆利落,顾婵漪愣了片刻,歪头笑看她,“你不怕日后真的成了我二叔的妾室?”
白芷薇苦笑,抬手指向四周。
“我乃千姝阁的人,即便姑娘骗我,无法为我族平反,我也无怨。若我真成了他的妾室,好歹是良籍之身,不再困于这阁楼之中,那我自会有旁的法子为我族鸣冤。”
坦然自若,落落大方,并未因一时之苦而怨天尤人,更不会因一时之难而放弃自身。
这样的人,即便锁于囚牢也能挣脱锁链寻到出路,即便处于暗室也仍能撕扯出一抹亮光。
她不是生于温室的娇花,而是荒漠中的荆棘。
顾婵漪喜欢这样的人,敬佩这样的人。
顾婵漪丝毫不掩饰她对白芷薇的赞赏,她点点头,语气诚恳地允若。
“你若真成了我二叔的妾室,那也太委屈你了。你放心,你只需按我说的做,我不会让你嫁给我二叔的,他那种渣滓,不配。”
天色不早,虫鸣渐稀。
顾婵漪起身告辞,白芷薇送至院门口,她也只能送到此处。
顾婵漪回身,看向院门边,提着一盏小灯笼的女郎。
她弯唇浅笑,“你且安心,你所牵挂之事,我亦会为你办妥当。”
白芷薇莞尔,放下灯笼,朝着顾婵漪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灯下美人,风姿绰约,甚是赏心悦目,顾婵漪看了片刻,这才转身离开。
行至前院,遇上早早等候在旁的鸨儿。
顾婵漪嗤笑,随手将小金锭抛过去,冷声道:“今日之事,莫要多言。”
鸨儿忙不迭地收好金锭,笑得见牙不见眼。
“公子放心,奴家懂规矩,自会管好自己的嘴,不该说的,一个字也不会往外蹦。”
踏出千姝阁的大门,空气清新,顾婵漪浑身轻松,不自觉地扬起笑意,抬脚便要往前走,快些离开这脂粉之地,却被宵练扯住了衣袖。
天光幽微,宵练抬手指了指小巷另一侧,浅笑道:“姑娘,且往那处看。”
顾婵漪闻言,顺势转头看过去,登时心下一惊。
小巷深处,不知何时停了辆马车,并不扎眼,与街上的寻常马车无异,但顾婵漪仅凭车前悬挂的灯笼,便一眼认了出来。
她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躲在宵练的身后,宛若做坏事被长辈抓个正着的孩童,慌张不已,连说话都带着颤音。
“他、他怎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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