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卡瑞尤:

    (拨打在电话簿上查到的电话。他的手心出了些汗,他担心的不是费用,格洛丽亚·嘉诗预付的稿酬足够丰厚,但这是他第一次独立进行电话采访,他不想让自己显得很青涩,他希望第一次就做到完美。

    他不在杂志社。除了莉莉安·贝尔顿外谁都不知道他在给嘉诗写传记的事,她也建议他闭上嘴巴,不要自找麻烦。现在他窝在自己切尔西的小公寓里,时间是下午四点,温柔的浅蓝色天空已经泛起了薄暮。楼下,艺术学院的学生们在排练合奏,悠扬的爵士乐从窗户飘了进来。他想,没有比这更怡人的时刻了。电话通了。)

    喂,你好。请问是汤姆·培德先生吗?

    汤姆·培德:

    (过了好久才说话,像是没睡醒的样子,约翰不敢相信这个时候还有人如此昏沉。他的声音很嘶哑,隔着电话都能闻到隔夜的酒气。)

    ……谁?

    约翰·卡瑞尤:

    培德先生,我叫约翰·卡瑞尤,是一名自由作家。(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冷笑。)我负责为格洛丽亚·嘉诗小姐写传记,她告诉我你们曾一起工作过,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问您一些关于的事情。

    汤姆·培德:

    格洛丽亚·嘉诗……哦,是门罗·格雷科的老婆吧。哼,怎么?她不再卖弄那套虚伪的做派了?是不是缺钱花了?终于把自己那些烂事儿拿出来骗钱了?呸!(他说话像是在表演)现在这个国家是怎么了?这些上流的蛀虫干什么都有人捧臭脚,他们放个屁都能挣上一笔!操!现在她指望我帮她?滚蛋吧!整个世界都疯了,穷人要帮富人的忙,好让他们更富有!她难道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儿吗,需要别人告诉她?

    约翰·卡瑞尤:

    (第一次采访就遇上这样的人,他慌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的笔记本上贴着一张培德在片场的照片,那是从一张四十年代旧报纸复印件上剪下来的。他和身边的洛伦佐·芬斯塔德一样,留着一把胡子。他的眉毛就像两柄钩子,又尖又利,让他显得凶狠。他很高,身体结实强壮,白衬衫裹着一副突出的啤酒肚,在瘦削的芬斯塔德身旁反倒像是那个掌权的人。他意气风发,伸出手臂指向右侧,指使一个抱着灯的人,像一位将军。

    现在,培德落魄了。他很穷。据约翰查到的资料显示,1970年他在新奥尔良“黑色短吊带”乡村酒吧后的小木屋里安家,从此他的地址和电话就没变过。这家酒吧的名声并不好,食物糟糕,设施破旧,曾有一个□□死在厕所里。1978年培德因盗窃罪被捕,警察逮捕他时,他正试图撬开一辆桑塔纳的门。入狱照上的他十分肥胖,头发油腻,冲镜头肆无忌惮地大笑,露出一口很糟的牙齿。)

    唉,先生,我只是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学生。我尊敬您,我没有经历过世界大战,懂的东西很少,请您相信,我绝对不敢浪费您的时间。这是我第一份工作,我不过是想写好书稿,混口饭吃……

    (他从培德的角度出发,想着哪些话他爱听,专拣这样的话说。渐渐地,电话那头的人冷哼着,好歹不再大吼大叫了。约翰努力地发挥自己的共情能力,这也许算他的一个天赋吧,他逐渐开始同情汤姆·培德,也对这个世界感到悲哀了。

    对于这些情感,他很懊悔。他太青涩,不能坚持自己的立场,或者说他有立场吗?别人只是随口抱怨了几句,他竟然当真了,完全忘了眼前这个人是个多次入狱、满口谎言的惯犯。上帝啊,他只是想问几个问题,得到些故事,干嘛要受这么大折磨呢?为什么他不像莉莉安那样,捋捋头发,微笑着,永远一副冷静专业的态度呢?她曾说过她很欣赏他敏感的心灵,如果没有这个,就无法与人物共情,无法发现暗藏在闪烁言语下的秘密,这样是无法成为伟大的写作者的。

    是的,也许吧。他也许足够敏感,但他不够聪明,一个敏感而不聪明的人是不可能取得成功的,他非常悲哀地想。)

    汤姆·培德:

    哼,真是这样?

    约翰·卡瑞尤:

    ……您看,我完全是走投无路了,才来向您寻求帮助。我说实话,嘉诗小姐的神秘主义信条真给我带来了许多麻烦,和您说的一模一样!我前些日子访问过好几个演员、编剧,无一例外,他们都绞尽脑汁编故事,以加深和嘉诗小姐之间的关系,没有人像您一样有勇气说真话。

    汤姆·培德:

    呵,那群只会摇尾巴的狗。

    约翰·卡瑞尤:

    所以,访谈结束后,我也会给您一些报酬,以示感谢。您知道,珍贵的见解不是哪里都能找得到的。

    汤姆·培德:

    (突然安静下来)你说真的?

    约翰·卡瑞尤:

    当然。

    汤姆·培德:

    那么……好吧。不过,小子,要是你耍我,我发誓我会找到你,然后撕烂你那撒谎的喉咙,我最讨厌虚伪的人。

    约翰·卡瑞尤:

    (他知道培德干得出来这种事,咽了口唾沫。)我不会的。

    汤姆·培德:

    你有我的地址吧?电话簿里能找到。

    约翰·卡瑞尤:

    有,先生,支票会在一周内送到。

    汤姆·培德:

    唔。

    约翰·卡瑞尤:

    (他有些尴尬,按下免提键,打开录音笔。)培德先生,您可以开始了。

    汤姆·培德:

    什么时候轮到你发号施令了?(传来打火机“蹭”的响声)我要抽烟。

    约翰·卡瑞尤:

    呃,请便。

    汤姆·培德:

    格洛丽亚·嘉诗,格洛丽亚·嘉诗……唔,我倒是记得她妈妈。(他“嘿嘿”笑了两声,像变了一个人)埃丽卡·斯潘捷诺娃,老天啊,那可是个真正的大美人。红色的长头发,碧蓝色的猫眼,柔软的腰,饱满的胸脯,啧啧,她一点不比丽塔·海华丝差。唉,你听说后面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了吗?真是灾难……这姑娘只有一个孩子,就是格洛丽亚,很不幸,和她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约翰·卡瑞尤:

    她是什么样子?

    汤姆·培德:

    埃丽卡?她高大丰满,像个舞蹈演员。

    约翰·卡瑞尤:

    ……我指的是格洛丽亚·嘉诗。

    汤姆·培德:

    哼,那女孩骨瘦如柴,总是装腔作势地沉默。究竟为什么?她觉得少说话就会显得很聪明吗?

    (在接下来的谈话中,汤姆·培德数次谈起埃丽卡·斯潘捷诺娃有多么性感迷人,轻轻松松就能吸引片场所有人——包括导演和制片人——在内的目光。她的态度冷若冰霜,这样反而使男人们征服她的欲望更加强烈,他说了不少粗俗的话,约翰有些不适。培德说,大人物们很快察觉到,在那女人冰一样的面具下,藏着为了女儿的事业甘愿牺牲一切的决心……约翰花了不少口舌,努力把话题转到那个绝世美人的女儿身上——那才是他的老板。)

    约翰·卡瑞尤:

    咳——是洛伦佐·芬斯塔德先生带嘉诗小姐进入电影界的,对吗?

    汤姆·培德:

    (语气鄙夷)对,芬斯塔德,哈——哈——哈——那个老东西!一大把年纪了还爱得无法自拔,他把那对母女视若珍宝,走到哪里都要带上她们。见鬼的,他把她们接到家里一起住,点头哈腰地给那小姑娘争取米高梅公司的合同,为了讨她们的欢心,还专门为她们在月桂谷郊外建了一座小庄园。哈!这就是爱的魔力呀,小子,让快入土的欧洲佬撅着屁股做保姆。还在剪片子的时候他就心不在焉,不分昼夜地写情书,上帝啊!你真该读一读那些变态的句子,恶心极了。他一直没结婚,那段时间却突然认真起来了,想收养那个小姑娘,好让他们三个人组成一个真正的家庭。哼哼,“家庭”——一群畸形的怪胎!那时候天气真热呀,我、他还有剪辑师几个人在不通风的剪辑室里剪片子。剪辑师问他人物群戏怎么剪,他点点头,说“好啊,我想要个家”,像是在做梦!我们都恼火得不行,想着找机会揍他一顿。

    约翰·卡瑞尤:

    那部电影怎么样?反响好吗?

    汤姆·培德:

    不好,票房还不到一百万美元。小子,当时我们刚刚打败了德国佬,炸飞了日本人,每个人都高兴得要疯了,谁愿意看这种倒霉电影?

    约翰·卡瑞尤:

    但人们因为这部电影注意到了嘉诗小姐,对不对?

    汤姆·培德:

    (嘟囔着)也许吧,不过她只出现了几秒,她妈妈想要的远远不止这些……她缠住可怜的老洛伦佐,逼着他给女儿张罗了一份七年的长期合约。从那以后,她们的生活就好过起来了。

    约翰·卡瑞尤:

    她们变富有了?

    汤姆·培德:

    不不不,你太高看芬斯塔德了。他可不是约翰·福特,没有那么大的权力,他这个人也不够聪明,要不然怎么会被女人摆一道!但他对那小姑娘,天呐,真是尽心尽力,亲生父亲也不过如此了!他特意挑了一个光线朦胧的黄昏,让她穿着闪光的缎子长袍礼服和大人物们见面,就为了让她的容貌显得光彩照人。他以自己的名誉做担保,说这个小姑娘是个杰出的演员,当晚就让老板们和她签下了一份周薪300美元的合约。

    约翰·卡瑞尤:

    呃,我不太明白,那是份待遇丰厚的合同吗?

    汤姆·培德:

    不算坏,但也不是特别好。这么说吧,伊丽莎白·泰勒的周薪是750美元,除此之外,她还能从每部电影里再拿到单独的片酬。《玉女神驹》,看过吧?(约翰在电话另一端无声地摇了摇头)我听说,泰勒从那部电影里得到了3万美元的片酬,她妈还给她争取到了15万美元的奖金。想想看,伙计,就这一部电影,五十年前能拿到45万美元!

    约翰·卡瑞尤:

    我明白了,培德先生。那么,她工作时表现怎样?

    汤姆·培德:

    (沉默了一会儿,不情愿地)还不错,没见她出过什么大岔子。

    约翰·卡瑞尤:

    唔……

    汤姆·培德:

    咳——我对她可没有什么偏见。她工作很努力,或者说太努力了,完全不挑活。公司分给她的电影也拍,其他童星不想演的电影也拍。你不觉得这样很自负吗?她觉得自己能完成十个人的工作,无所不能!不论什么时候拿到剧本,她到剧组的第一天,就能记住她自己和搭档的全部台词,让我们压力都很大。不管怎样,她好像有种可笑的信念,觉得自己只要努力,就没有什么事做不到。就是通过这种饥渴的刷脸手段,她好歹在一些影迷中间有了名气。

    约翰·卡瑞尤:

    您觉得作为演员,她怎么样?她是个好演员吗?

    汤姆·培德:

    我不知道,小子,首先定义一下什么是好演员。当年,我们都是以搞艺术的态度在做电影,看看如今的行业堕落成什么样子了!别笑,小子,你也有份,你们这群没有品味的青少年,都跑去看电视了,谁还有钱拍出好电影呢?所以当我在说“好演员”的时候,我指的是“艺术家”。

    约翰·卡瑞尤:

    好吧,我明白了。

    汤姆·培德:

    我是个很苛刻的人。演员——很多,不错的演员——有几个,好演员——非常少,门罗·格雷科绝对算一个,当然了,还有加利·库珀。伊斯特伍德——也很好。我不喜欢看女演员演戏,艺术不是女人该谈论的东西,因为女人什么也不懂。她们应该安安分分的,做好家务,带好孩子,就行了。成功的女人必须照顾好家庭,不要想着整天上街游行。如果她们想得到男人的尊重,就该做好自己的本分!

    (他嘲弄地笑着,笑声很夸张,好像有意引约翰和他一起发笑似的。但是,约翰没有笑,培德的笑声慢慢低下来,他有些尴尬,却没有生气。)

    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小修女”不是个好演员,她很烂。

    约翰·卡瑞尤:

    “小修女”?

    汤姆·培德:

    是呀,那是嘉诗的外号。不穿戏服的时候,她总是穿着黑色的长裙,整个人就像修道院的百合一样纯洁。从周一到周六,她卖力工作。开拍前一刻钟,她已经化好了妆,背好了台词,像幽灵似的走过来,冲你羞怯地一笑,说“我准备好了”。周天,她和她妈妈一起去教堂,听经,祈祷,她总戴着一条银质十字架项链,表面被手指抚摸得闪闪发亮。

    约翰·卡瑞尤:

    哇哦,很难想象。

    汤姆·培德:

    是啊,她那时候多亲切!从来不摆明星架子,无论走到哪里,人人都喜欢她,把她当自己的孩子看待。她呢,也很懂得讨巧卖乖,要是有谁因为劳累显出难受的样子,她会跑到那个人身边,给他倒一杯水,用手轻轻抚摸他的后背,直到那个人的情况好转。(他的语气陡然变得恶毒)你瞧瞧,那个阴险的小贱人,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究竟能伏低做小到什么程度……

    约翰·卡瑞尤:

    (他皱起了眉头,不知道为什么培德对格洛丽亚有这么大的恶意。其实,他能理解她,他也是个刚迈入职场的菜鸟。从睁开眼睛的那一秒钟开始,神经没有一刻是放松的,周围的每个人都是那么笃定自信,忙着自己的事情。只有他,像一根空心的苇草。

    他做的每一件事,不仅要接受他人的检视,还要接受自己的检视,以及自己设想下他人的检视。那曾经引以为傲的高材生身份,在步入办公室的那一刻起一文不值。因为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他强迫自己博得每个人的喜爱,努力把每件事——不论多小,哪怕只是复印一份文件——都做到最好,否则一切会崩溃的。)

    培德先生,您讨厌嘉诗小姐吗?

    汤姆·培德:

    (坚决地)没那回事!我和她一起工作过,也是她的长辈,一步步看着她成长起来,自然是关爱她的。只是,她的一些行为实在让人伤透了心!

    约翰·卡瑞尤:

    (试探地)

    比如?

    汤姆·培德:

    (不说话。)

    约翰·卡瑞尤:

    很多人说她“一直努力把欢乐的气氛带到大家中间”,是个“是个友好善良的人”……

    汤姆·培德:

    那些人又懂什么?!他们知道她对老芬斯塔德做了什么吗?这母女俩利用他拿到合约,结识了不少人脉,站稳脚跟后就把他踢开,见到他也假装不认识。那老家伙痛苦得快发疯了,整日独自呆在给她们置办的小农庄里,染上了酗酒的毛病。真是个懦夫!我呢——

    约翰·卡瑞尤:

    ——您?

    汤姆·培德:

    ……没什么。

    约翰·卡瑞尤:

    培德先生,咱们聊了这么久,要不要休息一下?喝点酒,吃点什么。

    汤姆·培德:

    哈!小子,你想把老培德灌醉,好从他嘴里套话?

    约翰·卡瑞尤:

    哈哈,不是的,先生,主要是我想喝点。怎么样?我们休息十分钟?去吧,咱们都去给自己买几瓶蓝带,再来点薯片,我请客。

    汤姆·培德:

    (约翰提到“酒”这个词的时候,他咽了咽口水。)唔,这主意倒不错。

    约翰·卡瑞尤:

    酒水钱会包括在支票里。

    汤姆·培德

    好吧,小子。反正街对面就有家酒吧,何乐而不为呢?十分钟后见。

    (约翰·卡瑞尤察觉到培德对格洛丽亚·嘉诗有一种莫名的厌恶。培德有一种愤世嫉俗的哲学,平等地恨着世界上的每一个人,但他讨厌格洛丽亚,这种感情的理由是卑劣的,他无法接受。

    约翰在笔记本上简短记录了培德的经历:生于大萧条时代,生父战死,在制片厂长大,对拍电影需要的一切技术信手拈来,早早地就当上了副导演,混迹于不同剧组,在当时也算个不大不小的人物。1963年,他自己组建了班底,请到了硬汉明星汉克·阿克尔,拍摄了一部孤胆牛仔剿匪的电影,遭遇票房惨败,自此事业一蹶不振。

    他一共结过三次婚,前两次都是和女演员,最后一次是和一个酒保,离婚时对方申请了针对他的限制令。不久,他突然搬离好莱坞,以轮胎销售为生,再也没有回去过。七十年代他把所有财产用于地毯清洁剂投资,然而这项投资后被证明是一场庞氏骗局,汤姆·培德失去了一切,变得一贫如洗,不久后搬到了新奥尔良,直到现在。

    电话铃响了,十分钟不到,培德主动打来了电话。也许,酒精骚动了他的倾诉欲。约翰拿起了电话。)

    汤姆·培德:

    (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醉意,约翰敢保证,他喝的东西绝不是蓝带啤酒。)说——说到哪里了,小子?

    约翰·卡瑞尤:

    你,你和嘉诗小姐。

    汤姆·培德:

    嗝——我现在不想说这个,不如说说你吧。

    约翰·卡瑞尤:

    我?我没什么好说的。我没经历过什么事情,幼稚得很。

    汤姆·培德:

    你听起来像变了一个人。

    约翰·卡瑞尤:

    也许是因为我喝了酒,有些醉了。

    汤姆·培德:

    唔,看来我不是唯一一个。

    约翰·卡瑞尤:

    你为什么离开好莱坞?

    汤姆·培德:

    ……不关你的事。

    约翰·卡瑞尤:

    虽然电影失败了,但你应该挺得过去,你人脉很广,也不缺工作,为什么要离开?

    汤姆·培德:

    不关你的事。

    约翰·卡瑞尤:

    我看你不是自己离开的,是呆不下去了。

    汤姆·培德:

    (声音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我说了,不关你的事。

    约翰·卡瑞尤:

    不说,就没钱。我得干好我的工作。

    汤姆·培德:

    操!小子,你敢威胁我!我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尽管耍老汤姆试试!我会拿到钱的,一分不少,否则我就到纽约打碎你全身上下每一根骨头!我要放干你的血!

    约翰·卡瑞尤:

    我不认为你会这样做。

    (一阵沉默。)

    汤姆·培德:

    算了,我怕了你了。说出来又何妨?知道的人够多了,不缺你一个。

    (他叹了口气,听起来很疲惫)简单地说,我手脚不大干净。许多年来,我一直都从剧组偷钱。一开始只是把不用的道具带回家,然后是找演员拿回扣,最后连给我儿子买礼物的钱都要从剧组拿。我不是为自己开脱,但是偷窃让人上瘾。你心中的天平发生了变化,不劳而获才是公平的,花钱买东西反倒亏了,到最后我完全没办法控制自己,明知道那是错的,就是忍不住。

    约翰·卡瑞尤:

    你被发现了?

    汤姆·培德:

    (电话那头传来起子开瓶盖的声音,他又喝了一瓶酒)是的。那是三十年前吧,我自己当导演拍了一部片子,结果不大好,连累着别人也赔了很多钱,有几个我非常要好的朋友和我断绝了来往。好在,还有人愿意给我工作,你知道,我是那种知道怎么讨别人喜欢的人。那段时间我家里日子也不好过,妻子没有工作,花销都要我负担,儿子要过十二岁生日了,我想送他个礼物,就用了剧组的餐食费……我怎么会挪用餐食费?!那太明显了,根本遮掩不了,真是昏了头。总之,一切都露馅了,妻子和孩子离开了我,我也离开了好莱坞。不过,这样也好,那是个势利到极点的地方。

    约翰·卡瑞尤:

    嘉诗小姐知道这件事吗?(他的声音很轻柔,同时很笃定)

    (仍然沉默,约翰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汤姆·培德:

    (重重地叹气)她从一开始就知道。

    大约是1945年吧,我开始做那件事不久。有一天,大概是晚上十点,拍摄结束,大家都收工了。我留在剧务办公室里整理东西,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一枚银戒指道具,不是很贵,便宜货,但我这么多年没送过妻子什么礼物,就想着把戒指拿回去送给她。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我把戒指装进口袋。

    就在这个时候,格洛丽亚·嘉诗连门也不敲,突然推门进来还道具。好死不死的,我手里还拿着那个放戒指的盒子,她用她那双俄罗斯女巫的眼睛看着我,我知道,她明白一切。

    但是,她沉默着,什么也没说,把手里的项链放进道具保存箱,转身离开了,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样。

    (他的上下齿咬在一起,说最后几句话的时候,就像毒蛇般发出嘶嘶声。)

    约翰·卡瑞尤:

    你为什么生气?保守秘密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汤姆·培德:

    (情绪非常激动,怒吼着)不!你根本不明白!

    她明明有机会揭发我,让我早早长点教训,这样,我后来也不会失去一切了——但她没有!

    这个矫揉造作的小修女,平时一副圣人样,听到带些颜色的笑话就要皱眉头,那个时候反而装作看不见了?我知道,她早就看不惯我,想害我,于是什么都没说,好让我把一切都搞砸。想想看,把每个人都哄得高高兴兴,心机该多么深沉!她完全干得出来这种事!该死的贱人!格洛丽亚·嘉诗!满嘴谎言!她就是个女巫,应该被一把火烧死——

    约翰·卡瑞尤:

    ——就因为她没有揭发你吗?她就应该被烧死?

    汤姆·培德:

    就因为我不像其他人那样捧着她,我就该失去一切吗?

    约翰·卡瑞尤:

    她只是个小女孩!你指望她救赎你吗?她当时只有十岁,你十岁的时候在干什么?我十岁的时候连加减乘除都算不明白!

    汤姆·培德:

    她根本不是普通的小女孩,不要自以为是地同情她。

    约翰·卡瑞尤:

    (极力忍耐着,但语气非常愤怒)抱歉,培德先生,我已经看了不少嘉诗小姐的资料,我觉得她非常值得同情,没有父亲,家境贫穷,母亲为了自己做导演的情人,没日没夜的工作……为什么你对她有那么多偏见?

    汤姆·培德:

    我从来没见过——等等,你说什么,“母亲做导演的情人”?

    约翰·卡瑞尤:

    (生硬地)你听到了。

    汤姆·培德:

    (忽然发出可怖的狂笑)天呐!哈哈哈哈!这是我听过最可笑的笑话!你根本对她一无所知!你说的对,你的确什么都没经历过,你太幼稚了!天呐!我们无所不知的记者先生竟然不知道这件事?见鬼了!

    你去吧,孩子!自己去月桂谷郊外的那座农庄看看,你就知道我在说什么了。去吧,地址是西好莱坞区月桂谷拉韦恩街496号,我告诉你,这就是你揭开她真面目的第一步!烧死她——

    约翰挂上了电话。

    夜已降临,现在是晚上八点,他的作息一直很规律,按照惯例,他应该读一个小时书,听一会儿唱片,准备睡觉了。但是,培德的话困扰着他,他试着翻开一本书,怎么都读不进去。他叹了口气,喝了杯咖啡,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推门走了,驾车前往机场。

    到达那间不知名的农庄是早上六点。约翰吃了三明治和大黄派,他预想会见到一位有品位的庄园主人,所以在餐馆的洗手间里仔细地清理了脸。

    他招来一辆出租车,说不清楚那间庄园的名字,司机把他载到拉韦恩街,他们沿路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看门牌号,二十分钟后终于找到了那里,为此他多给了司机十美元小费。

    面前的建筑十分破旧,没有门牌,他很怀疑这里是否能被称作“庄园”,被稀稀落落的篱笆围起来的,只是一幢小小的农舍和一间仓库。农舍前的草坪长满了高高的杂草,看起来很久无人打理,淹没了长满锈斑的铁质信箱。

    “我能帮你吗?”从他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约翰回头看去,一个穿着格子衬衫和拖鞋的男人朝他走来,怀里的纸袋中装着牛奶、面包等食物。

    约翰递给他一张名片,上面的头衔是“自由作家编辑”,他简单说了自己的来意,然后问道“这间房子是您买下的吗?”

    男人耸耸肩:“不是,是我父亲买的。我父母1964年搬进来,在这里住到1988年,我来这里工作,他们也搬到了佛罗里达老家养老,把这儿留给了我。”

    “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或许很久之前有吧,我也不记得了。”

    “你对这里原先的房主了解多少?”

    “没什么了解,我不是在好莱坞长大的,我父亲买房子的时候,我也不在他身边。我只知道这儿原先住着一个没什么名气的导演。”

    约翰露出了微笑:“你喜欢这里吗?”

    男人挠了挠头,有些害羞地笑了:“不太整洁,是吧?我不怎么做家务,艾琳整天骂我懒猪。但没关系,我喜欢让这些草自由地生长,这里的夜晚很凉爽,我会拿一瓶啤酒,坐在露台上,静静听风吹动草的声音,真是很惬意。”

    “是啊,的确。”

    他们友好地握了握手,约翰有些失望,正准备离开时,男人叫住了他。

    “对了,你想不想去仓库看看?那里还有一些原先房主留下的老东西,我本来想扔掉,但艾琳让我留下,她说这些玩意儿可能会升值,我想你也许能发现些什么。”

    “真的吗?那太好了。”放下电话后,他果然还是个新手记者。

    男人给了他一把小钥匙,约翰走进了那间又小又暗,满是灰尘的屋子。太阳升起来了,屋外有些炎热,仓库里更是闷热。他蹲下身体,仔细地寻觅。他看到了一些派对用品,没有用完的气球堆在一起,还有一桶干涸的白色油漆,刷子被粘在桶里。他继续朝左走,视线内出现了一个积满灰尘仍不失精巧的八音盒,他拿起八音盒摇了摇,响起一首舒伯特的曲子,他认为这是芬斯塔德的东西,也许他要找的东西就在眼前。

    终于,在一个木箱里,他找到了一本相册,那千真万确是芬斯塔德的东西。他翻开相册,看到那个瘦削苍老的身影,满头白发,留着圣诞老公公一样的白胡子,长着公牛一样的头骨。这个人在庄园里干农活,玩棒球,种花,刷漆……大多数照片上只有他一个人。

    只有一张除外,约翰仔细观察这张照片,忽然间一股令人作呕的凉意袭卷了他的身体。

    那张照片上有两个人。一个是洛伦佐·芬斯塔德,另一个人并不是埃丽卡·斯潘捷诺娃。

    被白发苍苍的芬斯塔德紧紧抱在怀里的,是一个长相俊美、神情严肃的小孩,留着长发,穿着及膝的白色裙子。那是格洛丽亚嘉诗。他们的背后有一块白底的牌子,上面用黑色油漆写着庄园真正的名字——“l&a;g之家。”

    照片背面有一行钢笔字:“l&a;g,永远。”

    洛伦佐和格洛丽亚,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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