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卡瑞尤用电话订购了机票,定于晚上八点启程回纽约。此时刚过晌午,高大的棕榈树在街道上投下阴影。面前的路牌指向那座农庄,并没有标出农庄的名字。他心情沉重。

    他知道,成年人的工作中不得不面对一些阴暗残忍的东西,他并不是没有这样的经验。他听过被道貌岸然的教授骚扰后受害者求助无门的绝望哭诉,他也看过曼森家族杀人案的现场照片,到处都是血和恶意,人已经不是人了,反而像是人偶,那种生命流失后空洞的姿态曾让他数个夜晚无法入眠。但这次不一样,他感觉很烦躁,脑子乱糟糟的,好像什么也抓不住,好像抓住了一切,太多互相矛盾的信息冲击着他,他必须选择——信还是不信?

    他重重叹了口气,手里捏着一张纸条,那里有一个名字,一个地址。

    除了那张照片,仓库里再没有一点和格洛丽亚有关的东西。他在那间窄小的房间里翻找了一上午,差点热晕过去。拉尔夫——也就是庄园的主人,东好莱坞一家小型汽修厂的老板——好心地借给他浴室,请他喝了一杯冰汽水。他妻子告诉约翰,她隐约记得仓库里以前有几件洋娃娃之类小女孩使用的物品,后来有一个女人写信请他们把这些东西寄给她,也许那个女人认识约翰的调查对象。

    路易莎·詹金斯。东好莱坞耶格利亚社区。

    七月午后的洛杉矶,人们穿着紧身的短袖短裤,女孩们像刚刚结束了啦啦队训练,只有他傻傻地套着正装衬衫,仿佛黑夜中盯梢的侦探突然暴露于灯光下一样滑稽。人们一群一群朝海滩走去,约翰的方向相反。他离游客偏爱的比弗利山庄、威尼斯海滩、星光大道越来越远,朝着电影宫殿投下的阴影走去。他走向了好莱坞的暗处。

    他来到了耶格利亚社区。这片建筑陈旧灰暗,外墙长满了杂乱的藤蔓。和他擦肩而过的人来自不同种族,脸色苍白,神情愁苦。肮脏的街道上空笼罩着一层尘土,女人们抱着孩子,在阴凉中三三两两地闲谈,孩子们都脏兮兮的,一边玩一边像野兽般兴奋地尖叫着,其他人对着刺耳的噪音无动于衷。正是在这里,生活着一个格洛丽亚·嘉诗的朋友。

    他走进最东边一栋灰色的小楼。推拉门年久失修,看门人的位置是空的,头顶的吊扇摇摇晃晃,让人觉得很危险,地板粘乎乎的,角落里有一滩干涸的呕吐物。约翰走上二楼,敲了敲左手边房间的门。

    为他开门的是一个温柔的棕发女人,约六十多岁,笑容却如孩子般纯洁。约翰不太了解占星的事情,但他直觉认为路易莎很有可能是巨蟹座。她穿着一件灰粉色的护士服,白色的网球鞋十分洁净。她在护士服外套了一件薄薄的纱质罩袍,灰色的布料上绣着鹅黄色的小花。她对他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问他找谁。她飘飞的裙摆让约翰有些恍惚,他不自觉地想到了妈妈,尽管他母亲从来不是一个温柔和蔼的人。

    “请问您是路易莎·詹金斯小姐吗?”他问了这个问题,内心早已知道答案。他面前站着一个所有人都想和她成为朋友的女人,如果那个古怪的嘉诗小姐有朋友的话,一定非她莫属。

    “是的,我能帮你些什么吗?”

    “我叫约翰·卡瑞尤,从纽约来。格洛丽亚·嘉诗小姐请我为她写传记,我想听您讲讲她的事情。”

    路易莎惊讶地挑了挑眉毛:“是洛莉主动邀请你的?这太不同寻常了。请进,我们可以边喝茶边谈。”

    虽然建筑的外壳破旧灰暗,但路易莎的小公寓内部温暖而明亮,仿佛童年的一段夏日记忆。室内的陈设简约而复古,看得出来主人品味极佳。墙漆一半是淡粉色,一半是乳白色,让人想到清凉的草莓牛奶冰激凌。吧台和厨具都是米色的木纹制品,阳光穿过树林从南面的窗户透进来,让人心情愉悦。房间中央是一张青绿色的硬皮沙发,其强势的线条和草绿格子的地毯、安迪·沃霍尔的作品一起烘托出摩登的气氛。

    约翰跟着路易莎走到吧台,才发现她的右腿有些瘸,不过这并不影响她优雅的姿态。

    “房间可能有些乱,抱歉。今早我看护的一个孩子有紧急状况,还没来得及整理。”她端来一杯加了冰块的茶,“喝吧,亲爱的。这是佛手柑茶,我加了些蜂蜜,能让你放松些。”

    她也端着一杯茶,在餐桌对面坐下。约翰非常喜欢她认真品茶的样子,在一束雏菊的映衬下,她沉醉于茶香的表情是那么灵动,让他平静。

    “等你准备好,我就可以和你谈谈洛莉了。”她闪着温柔光辉的脸上浮现出一阵怀念的神情,“她还好吗?”

    “呃……其实,我没能见到她本人,我们一般写信交流。”

    “哦——洛莉,”路易莎担忧地蹙起眉毛,“她会把自己憋坏的。可怜的孩子,恐怕她非常孤独吧。”

    “詹金斯小姐,你们是朋友吧?”

    “朋友。既然洛莉不在这儿,那我就悄悄用一下这个词吧,”她调皮地挤了一下眼睛,“是的,我认为我们是朋友,我非常爱她,我想她也在乎我。她还是儿童演员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我们曾争取过同一个角色,到最后一轮时只剩下我和她。那时候,我意气风发,因为我做演员的时间比她长,表演经验更丰富,我就认为这个角色一定是我的。结果,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她征服了我。”

    “为什么?”

    “她的表现是完美的,”路易莎略作思考,“她在大脑中无数次预演过拍摄流程了,不仅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知道摄影师、灯光师、剪辑师该做什么,因此她知道做什么动作、把动作做到什么程度最有利于整体的效果,需要眨眼睛便只眨一次,绝不拖泥带水,故作姿态。这纯粹是电影的表演方式,需要你精确地计算细节,冷静地控制银幕,举重若轻,从容不迫。在她那个年纪能做到这样非常了不起,她还没成年就已经是一个成熟的表演艺术家了。更难得的是,她的镜头存在感非常高,观众不可能忽略她,她就是天然的聚光体。一般演员需要十年工夫才能获得的银幕控制力,她天生就有。”

    “如果她长得漂亮,观众一直盯着她看也是正常的吧。”他小声说。

    像母亲面对天真愚钝的孩子那般,路易莎慈爱地笑了:“当然了,童星时期的她漂亮极了,不漂亮怎么做伊丽莎白·泰勒的替补呢?但是,表演不能只靠脸蛋。”

    “那个时候,我被她的美丽和才华打动,下决心一定要和她做朋友。你可能已经接触过一些认识她的人了,他们是不是说她很亲切、很温柔?”路易莎好像被逗笑了,“根本不是这样,那只是她的面具。她待人亲切的时候尚且保持着无法跨越的距离感,何况她摘下面具的时候呢?真正的她敏感暴躁,时而愤世嫉俗,时而厌世冷淡。如果有人贸然要走进她的世界,她会是什么态度?可想而知,我是吃了不少苦头。在片场,她会主动笑着和我打招呼,那是她的开机状态。一下班,她就关机了,总是低着头不理人。那个时候,我家里有钱,长相也不错,身边总是围绕着一大帮朋友,好歹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姑娘。然而为了和她做朋友,我竟不得不低声下气地求她,格洛丽亚,我们去吃冰激凌好吗?我们去喝汽水好吗?我们去看电影好吗?她会皱着眉头,说她要和她妈妈回家了。有一次,她妈妈不在片场,我终于把她约了出来,请她到我家做客。我母亲姐姐听说有这么一个美得惊人的聪明女孩子,都对她很感兴趣,很想见她。我把她带到了我们家在长岛的别墅,母亲和姐姐一见她,喜欢得不得了,给她穿漂亮的裙子,给她卷头发,给她涂透明的睫毛膏,把她打扮得像个洋娃娃。吃晚餐的时候,她们甚至没有动叉子,只顾着看她。她一直默默地承受着,一声不吭。我虽然觉得母亲和姐姐的热情有些吓人,却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们也是好意嘛。没想到,那天晚上我送她回家时,她用力地甩开了我,说不想被人当作猴子一样动手动脚,永远不想看见我和我的家人。”

    “然后呢?”

    “当然是拼命道歉啊,我都哭出来了,”路易莎捂着嘴轻轻笑了,“后来她原谅了我。那以后,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就再也没坐过家里的车。”

    “你们一直保持着联系吗?”

    “我想想……我们俩认识的时候,她十二岁,我十四岁。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我搬出了家,离开了好莱坞,那年我二十四岁,联系就慢慢少了。我们不太见面,但每年圣诞节会互送贺卡,前几年我收到一封信,她拜托我把一些留在老农庄里的东西寄给她,你就是从那里拿到我家地址的吧。”

    “是的,你当时为什么离开?”

    路易莎犹豫了一下,寻找着合适的言辞。一片厚重的云彩遮住了太阳的光辉,室内骤然暗下来。

    “嗯…我不想做演员了,”她说,“我没有格洛丽亚那种孤注一掷的决心,我演电影就是玩玩而已。”

    有那么一瞬间,她漫不经心的上扬语调掀开了棕色长发、灰粉色护士裙、白色网球鞋织成的柔和面纱,露出了上层阶级伤人的天真面孔。约翰忽然理解了在长岛的那个晚上,格洛丽亚大发雷霆的原因。

    “约翰,你要知道,好莱坞聚集了全世界最有野心、最勤奋的天才,那是一个竞争极其激烈的残酷世界。几乎我认识的所有演员都需要定期接受心理辅导,一半的人进过精神病院,五分之一的人曾经自杀过,其中还有一个自杀成功的。我承受不住,真的,再呆下去我会死的。那个环境会扭曲你,把你变成怪物,你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陷入泥潭。所以,我逃跑了。我抛下了一切,选择成为一名护士。幸运的是,我在护理事业里找到了自己的天命。上帝保佑,现在的我很幸福。我尽力减少病人们的痛苦,常常把自己累瘫。我可以抱着一个发臭的皮肤病人一整夜,不眠不休,唱歌安抚他的心神。我也不知道我这么拼命的原因是什么。也许,那些病人让我想到了我遍体鳞伤的演员朋友们,努力照顾病人也是一种弥补遗憾的方式吧,”她自嘲地冷笑,“不过,我也知道那是自欺欺人。”

    “总而言之,我非常小心地呵护着我们脆弱的友谊。我最珍惜的,是她那颗属于艺术家的、敏感纯洁的心灵。她这一辈子唯一的愿望,就是成为最伟大的演员。”

    “那么,门罗·格雷科呢?”

    在他见过的人中,路易莎是唯一一个没有主动提起门罗·格雷科的人。听到这个名字,她迷惑地顿住了。“他?”她陷入了回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约翰轻轻清了清嗓子。

    “哦,他呀。”

    “她爱他吗?”

    “我想是爱的,她爱得无法自拔。不然,她为什么和他结婚呢?我在我们一起看电影的时候发现,格洛丽亚非常迷恋布景华丽的宴会场景。虽然她很讨厌我在她面前摆阔,但是对于那些闪着金光的衣香鬓影,她并不是无动于衷。美丽的衣服、珠宝、房子是她努力工作的动力,我不想神化她,她也有虚荣势利的一面。看完电影,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常常讨论将来要嫁给哪个男演员。我喜欢蒙哥马利·克里夫特,因为……”她诡秘地一笑,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格洛丽亚喜欢加里·库珀,她就是喜欢荷尔蒙十足的强壮男人,从小就这样。”

    “那不是很正常吗?门罗·格雷科不就是这类身强力壮的工人形象嘛。”

    路易莎被逗笑了。

    “嗯,是啊。但是,格洛丽亚厌恶男人。”

    “——你、你是说?!”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猜,你已经知道了她那些不愉快的经历。这些事情我不细说,我爱她,讲述她经历的折磨会让我心碎。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变得越来越讨厌男人,不愿意接触他们。在电影这个被男性统治的行业,这是个大问题,她要花很多精力掩饰这一点。有一次,我和她在一起拍戏。她坐在椅子上读剧本,我站在她身后吃冰激凌,有个年轻的杂务男孩——人很好,很爱和我们打闹——从她身后悄悄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想开个玩笑。格洛丽亚,天哪,吓得从椅子上跌了下去,她回过头,脸都吓得扭曲了,惊恐得几乎要尖叫!我赶忙冲过去把她扶起来,抚摸她的背,她才慢慢平静下来。”

    “我的天……”

    “我们曾一起发誓不结婚,不仅仅是因为对男人的生理性厌恶。在好莱坞的那些年,我们看过太多太多大有可为的女演员结婚生子后被行业抛弃的故事,尤其在目睹了身居高位的男人对女人的轻蔑和压榨之后,我们意识到女人想要和男人一样获得成功有多么不容易。有一天,我们的一个朋友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后,她在路灯下沉默了很久,接着忽然要我发誓永远为了自己而活,不为父母,不为丈夫,不为孩子,不为任何人,绝不放弃自己的自由,绝不在年老时安慰自己虽然一事无成、但至少有个幸福的家庭。她明亮的眼睛死死逼视着我,细瘦的、血管突出的手用力抓着我,把我都弄疼了。我永远忘不了她说这话的样子……所以,你不知道我听说她和格雷科结婚的时候有多惊讶。”

    “不过,至少他们后来过得很幸福,格洛丽亚也是在婚后迎来事业巅峰的。”

    路易莎微微低着头,好像没听见约翰宽慰她的话。她有些懊悔地说:“也许这都怪我,如果格洛丽亚没有被我拉去那场夏日舞会,她就不会遇见门罗·格雷科了……”

    那场炎热躁动的舞会,那双婴儿蓝眼睛,那件挽起袖口、扣错扣子的牛仔衬衫,她第一次看见那个男人,几乎笑出了声。

    他们对往日的幻象太过入迷,一个将空茶杯凑在唇边,茫然无语,另一个将右手手肘撑在桌子上,目光虚焦。谁都没有注意到那个抱着一束花开门进屋的女人。

    “他是谁?你们在干什么?”女人大声问道,重重把钥匙扔在吧台上。

    路易莎吓了一跳:“没什么,亲爱的……”不等她说完,女人的目光落到了仍在运转的录音机上,她的态度更为咄咄逼人。

    “又是格洛丽亚·嘉诗对不对?”

    “请你别生气,冷静一点,我们只是在聊天。”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就是阴魂不散!”

    “不是这样的,格洛丽亚什么也没有做,我们只是随便聊聊。”

    “那也不行!出去!我不想再在我家听到那个女人的名字!”

    “你并不了解格洛丽亚——”

    女人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打断了路易莎的表白:“够了,我不想听,”她尖锐细长的食指直指约翰的脸,“出去!让他滚出去!”说完,她再次拍了一下桌子,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们,环抱着手臂,身体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约翰默默地把录音机装进包里,路易莎走在他前面,苦笑着为他打开房门。

    “抱歉,那是谁?”

    “比安卡,我的…室友,”路易莎一脸歉意地说,“她一般晚上七点左右回家,我本来想在她回来之前结束的,真对不起。”

    “没关系。”

    “我们保持联络,好吗?比安卡对格洛丽亚有些误解,我想……”

    路易莎的话再度刺激了比安卡的神经。她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声音尖锐:“我对她有什么误解?一个自私自利的虚伪女人!她对我们造成的伤害还不够吗?”她甚至想冲到他们面前,路易莎赶忙挡在她身前,把约翰推了出去,关上了门。

    楼梯上,比安卡的声音依然清晰可闻:“——事实就是,除了那张脸,她的其余部分全都令人作呕!她就是个恶心的人渣!所有靠近她的人都会被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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