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时宜的闯入者
海达·霍珀
春天一个慵懒的下午,我和几位老友在咖啡厅小聚。我们谈了几部新上映的电影,几个冒头的年轻演员,都是常规话题。其中一个人突然提到了一个名字,她声音不大,可突然间所有人都热切地看向我们。这个名字就像一把火,立刻点燃了整个咖啡厅。他很特别!他很性感!他很有才华!他是梦中情人!
谁?门罗·格雷科。
我看过他的表演。票是米高梅公司送来的,我不知道那场戏要演什么,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我内心期待着光彩照人的大明星——贝蒂·戴维斯、奥利维亚·德·哈维兰、劳伦斯·奥利维尔——高贵的外表,洪亮的嗓音。
一个年轻人走上舞台,他的衬衫皱巴巴的,扣子也没有扣好,下身一条破洞的蓝色牛仔裤,我以为他是个维修工人。没想到,他开始说话了。一会儿咕哝,一会儿谩骂,他跪在舞台上,像个野兽般嚎叫,接着竟然撕开了自己的衬衫!我惊讶又尴尬,可我发现我身边的人——尤其是年轻观众,都在激动地大叫鼓掌,我意识到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一种可以掀起风暴的特质。毫无疑问,他在表演,好莱坞尚没有见识过这种粗俗野蛮的表演方式。
他来自克利夫兰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因色盲被拒绝入伍后,他前往演员工作室学习表演。他演了很多糟糕的剧目,剧评人们嘲弄他,说他是“流浪汉讨饭”式表演。这些恶评没有动摇他,他坚持自己的表演方式,终于在田纳西·威廉姆斯的《扑克牌之夜》大放异彩,成为百老汇新星。
他的精彩表现引起了制片人艾琳·塞尔兹尼克的注意。乘着电影版《扑克牌之夜》的东风,他闯进了好莱坞。这时候,人们发现,他是为电影而生的天才。他出现在一系列年轻导演大胆的作品中,业界无法忽视他的光彩。他是《扑克牌之夜》中的底层工人,是《天堂以往》中的彷徨青年,也是《漫长炎热之夏》中的佃农之子。
一样难以忽视的还有他的傲慢。
格雷科先生似乎不屑于掩饰自己对好莱坞的不屑一顾。初到好莱坞,他就公然宣称“这是个垃圾场”,“市面上的电影都是庸俗的狗屎”。他从不跟女明星约会,更喜欢戏剧课、百货商场遇见的女孩,不过他的冷淡使得她们对他更感兴趣了。比起跟约会对象外出,他更喜欢跟朋友们在一起,他尤为珍视他同为演员的发小比尔·格雷格森。
我第一次和格雷科先生谈话,是在《漫长炎热之夏》的片场。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见过无数“天才”,和每天早上我家邮箱里塞的广告传单一样多。任何一个在斯特拉斯堡工作室上过几堂课、不好好穿衣服的年轻人都拥有成为天才的资格。所以当我的公关朋友拍着胸脯保证“这个年轻人是个天才,他会惊艳你”时,我兴趣不大。
我到片场等他,他迟到了十分钟。
他大摇大摆地走过来,脸很漂亮,穿得破破烂烂,像个流浪汉。他提着一把折叠椅,一屁股坐在我身边。我问了他几个问题,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地面,咕哝着,语焉不详。
“你在听我说话吗,格雷科先生?”
“没有。”
“别人讲话时,你应该认真倾听。”
“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既然你没有兴趣,我们的谈话就到此为止吧。”我离开了片场,不论我的朋友怎样劝说,我都没有给格雷科第二次机会。
《漫长炎热之夏》的导演罗纳德·布鲁克斯敲开了我家的门。
“你一定要看看他的表演,这个男孩很特别。”
“我已经领教过了。”我冷冷地说。
“你的观点很重要,海达,你不能错过他的表演。”
“唔,我会看的。”
“什么时候?”
“最近,我有空的时候。”
“不,你今天就看!”
他把我拉到华纳公司的放映室。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内,我呆呆地坐着。我从没见过哪个年轻人拥有如此多变的气质,如此纯粹的情感,如此磅礴的创造力。银幕把他的魅力成倍放大,他就像太阳神般让人移不开眼睛。在布鲁克斯的镜头中,他迈着轻柔悬浮的步伐,如同彗星般闯入女主角一家平静的生活,打乱了一切。他突然进入银幕,然后消失,就像一个狂野潮湿的梦,徒留观众怅然。
我对布鲁克斯说:“我很愿意为这个年轻人写一篇文章。”
据说,在米高梅筹备的巨作《淑女之家》中,他位于男主角候选人名单榜首。我可以肯定,如果他能够出演这个角色,他就会成为新的好莱坞之王。我很多年没有见过这样宏大的项目了,上一次是《乱世佳人》,它让盖博和英国的费雯丽成为了不朽的神话。
格雷科已经有很多影迷了。我不由地注意到,成年女性和青少年占很大比例。一方面,我认为格雷科代表了一种新的男性形象。这种男性魅力会让小女孩们敬而远之,成年女性心神战栗,其秘密可用一个词概括——性——一个家长拼命向孩子们隐藏其存在的黑暗世界。如今,越来越多的人想要公开谈论它,格雷科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撕开了黑暗世界的口子。
另一方面,我注意到格雷科的青少年影迷狂热野蛮的表现。一个年轻男孩光天化日之下殴打了餐馆老板,就为了抢走格雷科使用过的餐具。一个女孩半夜闯进一间公寓,因为她以为格雷科住在那里。佛罗里达一家影院放映《天堂以往》时因技术故障黑屏,愤怒的青少年观众砸毁了影厅。我不知道格雷科是否意识到他拥有煽动人们欲望的力量,这种力量的可怕之处在于,有时候它会造成毁灭性的后果——远远超出煽动者的控制范围。
没有人能承受这种力量,国王不行,哲学家不行,电影演员也不行。
我的建议是,谨慎地对待自己的公众影响力,这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不能用“我为什么要那样做?”这样的回答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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