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打扮得很大胆,她穿了一条粉色无袖短裙,嘴唇涂得红红的,我穿着旧衬衫长裙,有些不自在。她走得很快,一直催我跟上。一辆又一辆敞篷汽车从我们身旁驶过,载满了放声大笑的年轻人。他们一个个都很漂亮,像飞蛾一样朝前方亮着灯的地方涌去,在闷热的黑暗中留下尾气的味道。
“命运的女儿”,这是酒吧的名字。眼前是一栋乳白色的平房,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闪耀着,露台上,草坪里,房间内,挤满了端着饮料嬉笑的人群。据说,这里曾是一位世界级景观设计师的私宅,后转卖给善于经营的本地商人。幽静的花园连接着不远处的银湖,在墨水蓝的夜色中显出优雅的轮廓,稍稍靠近便感到一阵清凉。
朋友带我走进酒吧。房间里灯光暧昧,舞池内拥挤吵闹,动感十足的音乐一首接一首地播放。她闪身离开,不久又端着两杯饮料回来,我问她拿着什么。她递给我其中一杯,说这是兑酒的可乐。我喝得很慢,她则把饮料猛灌下肚,我闻到了长岛冰茶的味道。说实话,要是她给我长岛冰茶还好些,至少酒精能救我于这个乏味至极的夜晚。
朋友也很无聊,我看得出来她很想跳舞,可她担心我,出于陪护人肩负的责任感,她不得不留在我身边,小幅度地围着我绕圈子。绕了一会儿,她忍无可忍地说:“我们去找人聊聊天吧。”
我们走到离舞池比较远的地方,加入一场寒暄。除我们之外,还有两个女孩,一个男孩。黑头发的女孩名叫凯斯林,黄色头发的女孩长着一双受惊小鹿般的大眼睛,名叫艾米。我不知道男孩的名字,他穿得破破烂烂,几乎不搭理我们,一直定定看着舞池的方向。
我还没说出自己的名字,艾米就惊诧地睁大了眼睛。
“你不是那个格洛丽亚吗?”她上下打量我,“怎么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我现在处于青春期,生理特征产生变化是正常的。”我慎重地说,艾米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我们颠三倒四地说着话。其实,音乐声音太大,她们的声音在我耳中十分模糊——另外,我也不想听清她们的话,她们执着于炫耀自己稳定的演员事业,这方面我插不上什么话,朋友和她们聊着,我则“嗯”“好啊”“不错”地应付。
我很快得罪了艾米。
“……我好累……真讨厌……工作太多了……我到底……你觉得呢,格洛丽亚?”她忽然恳切地看着我,而我除了这几个词之外根本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呃,好啊,听起来不错。”我随口说。
艾米倒吸一口冷气,大眼睛盈满了泪水。
“你真是这样想的吗?”她捏着胸口的布料,痛苦地说。
“……什么?”
“你刚刚让艾米放弃她的表演事业,”凯斯林严肃地说,眼神中充满谴责。
我这才搞明白,艾米刚刚是在抱怨她的工作太多了,经纪人太看好她了,观众太喜欢她了,她想听我对她层出不穷的工作机会表示羡慕。
朋友替我向她道歉,艾米则不依不饶地嚷着要听我的真实想法。我不想顺着她的话说,于是局面僵持在这里。就在这时,那个一直沉默的男孩突然说:“门罗·格雷科来了。”
两个女孩子旋即爆发出一阵尖叫,冲到他旁边,我被她们撞了一下,一些饮料洒在我的鞋上。我不得不弯下腰擦拭那滩污渍,直起身子时发现自己已经被挤到后排去了。让我惊讶的是,朋友也和艾米、凯斯林凑在一起,一脸感兴趣的神情。
“他可真帅!”
“我绝对想要他!”
“我想榨干他!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周,连门都不出!”
“哦,凯斯林,你这个小坏蛋!谁不想呢?”
我不知道谈话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露骨,是因为那个名叫门罗的人吗?他真有这么帅,能够轻易挑起女人的欲望?我试着寻找这个人的身影。
“嘿,为什么不去和他说话呢?说不定你的愿望就实现了。”
“是啊,凯斯林,你绝对是他喜欢的类型。”
“不,最好不要这样做,”那个男孩忽然说,“大家都说他不喜欢被打扰。所以除非你有九成把握,否则不要贸然行动。他这个人讲话很直,如果他对你不感兴趣,会让你非常难堪的。”
他们接着谈论起一部名叫《淑女之家》的电影,我朦朦胧胧地感觉到自己想了解什么,所以我凑得更近些,仔细听他们讲话。
《淑女之家》是米高梅公司迄今为止投资最巨的一部电影,其筹备规模之隆重,唯有十余年前的《乱世佳人》可媲美。已经有许多经纪人看过剧本了,写得非常好。制片厂内盛传,如果能够担任《淑女之家》的主角,很有可能会像费雯丽和盖博那样成为传奇演员。眼下,好莱坞每个年龄合适的女演员都在疯狂地寻找门路,一场战争已经打响。
为什么是“女演员”?因为男主角已内定由门罗·格雷科出演。
“天呐!”艾米小声尖叫,“如果能和他搭上关系,我们是不是也能出镜了?”
“我想是的。”
艾米沉默片刻。
“……好!我下定决心了。走吧,凯斯林,我们去舞池那边吧,我要试着和他说说话。杰瑞,你也过来,做我们的舞伴。”
他们离开了。
“她们说的是哪个人?”视野终于清空,我走上前去,问朋友。
“喏,那就是了。”朋友伸出手。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个男人在跳舞。
一个人,无论她从前生活的境况如何,贫穷还是富有,颠沛流离还是安定平静,肮脏腐烂还是洁净馥郁,生于底层嘈杂、腥臭、阴暗、遍布蛛网的杂物间,还是上流纯白、无情、明亮、静默无声的育婴室,都会遇到一个既似灾难、又似福音的时刻,彻底把人生分为无法拼合的两半。对我来说,就是第一次看到他的那一刻。
他和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一颗异质的彗星。我从没有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如此纯粹的自由姿态。他在跳舞,全情投入地舞动,身体的每个部位都优美轻盈,仿佛预先照着镜子设计过,不过他一定不屑于此。他不应该出现在这个闷热潮湿、霓虹灯闪烁的舞池里,应该栖息于古希腊语写就的哲学原典中。他是抽象的,简洁的,本原的,无法用言语描述,一说即是错。
我看着他,心神战栗。我感觉自己很虚弱,想要伤害他,又感觉自己变强大了,他带我见到不一样的世界。
“那就是门罗·格雷科,他是不是很帅?”朋友在我耳边笑着说。
这就是他。
“是啊。”我附和。
节奏强劲的《火箭88》播放了三四遍,舞池里的人们大汗淋漓地抗议,要求一首新曲子。酒保冷静地换上一张爵士唱片,叮咚的钢琴声如一条清凉的小溪,在室内流淌。《年少无知》,这是纳京高一首悠扬的情歌,男男女女相伴而舞。我看到他自然而然地和一个女郎结成一对,贴着身体,迈步旋转。艾米和凯斯林试图追上他的步伐,他几次闪开。又一次含羞带怯的有意冲撞后,他停下,对她们说了句什么。她们尴尬地留在原地,没有再跟着他。
“他们总说我们太年轻
年少无知,不懂爱是什么
他们总说爱只是个词语
口口相传,未得一见
但我们并非年轻懵懂
这份爱将永远留存,经年不息”
有个男孩走过来问我要不要一起跳舞,我感觉很慵懒,于是摇头拒绝。他耸耸肩,又去询问我朋友。她征询地看向我,我微笑着点点头,告诉她我一个人没关系。她绽开笑容,兴高采烈地步入舞池。我欣赏着他们的舞姿,并不嫉妒。我不想动,只想静静呆在角落里听歌。谁知道呢?也许我只是无法把眼睛从他身上移开。
是错觉吗?有几次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我身上。要形容我当时的感受是很困难的。我欣喜于我们共享的视线,关于这个青年的一切都是那么复杂,难以定义,但当下我望向他,他也回望,一种简单的亲密。他注意到我了,证明我眼中所见并非幻觉。但接着我又被袭来的自我厌恶压得喘不过气,我鄙视自己的轻浮,讨伐自己对一个男人眼神的渴望,此前的所有欣喜变成了罪证,一桩桩一件件,宣判我是个贱人。为了让自己好受点,我又意识到,整个房间内的男女都结成了舞伴,只剩我一个人。一个孤零零的高个子壁花女孩是引人注目的,更别提她还喜欢死盯着别人看了。所以,一个男人多看了她几眼,这说明不了什么,没有人是罪人。
趁着心情稍稍舒展的片刻,我放下手中的柠檬水,准备离开。就让今夜停留在这一刻吧,我想,今天的胡言乱语已经超额了。他很好,但我们之间不会更进一步。我会克制地收下霓虹灯的礼物,让它永远在我的心底熠熠生辉。从我开始,被我叫停,完全由我做主,所以它分外美丽。
我穿过人们身体蒸腾的热气,汗液的味道被我抛在身后。我离开了舞池,自后门而出。面前是静谧的花园,草地湿湿的,晚香玉开得正好,月光照亮了深绿色的叶片。我走了,音乐留在酒吧里,融成一团模糊、暧昧的空气。我开始担忧功课,开始盘算应付母亲的方法,开始思考怎么讨勃兰特小姐的欢心,好让她给我涨点工资。
我会回到平庸乏味的生活中去,如果,如果他没有沾着一身水汽氤氲的晚香玉香气追来,扰乱了我的呼吸。
他叫住我。
“为什么不跳舞?”他问。
“我不想跳。”我站在女贞树投下的阴影中,低声说。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做你的舞伴。”
我失语,一阵晕眩。
“你没必要这么做。”
“这由我决定。”
“我不需要。你可以自己决定剩下的部分了。”
他没有说话,我们相对无言。这时,月光穿透云层,照亮了散发着晚香玉香味的花园。我看清了他的脸,以及,他凝视着我的婴儿蓝眼睛。
于是,一切都在干干净净的月光下清晰起来了。我想要的远不止这个夜晚。我想靠近他,模仿他,学习他的智慧,解开他身上的谜团。我不会转向戏剧界,我不会离开好莱坞,我会留下来,无论还剩多少钱,因为他在这里。我想和他一起演电影,如果他即将成为《淑女之家》的男一号,那么,我会赢得女主角,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好吧,我明白了。”他微笑了一下,转身离开。
“等等!”
他回头。
“我不跳舞是因为……我不会。你能教我吗?”我的声音在颤抖。
他定定地看着我,皱起眉头,我看见他的蓝眼睛里闪过复杂的情绪:惊讶、疑惑、同情、冷漠、厌倦。这个青年随心所欲、恣意洒脱,同时他了解自己的魅力和身份,知道人们接近自己是为了什么。他既全情投入于生活的欢乐中,嘴唇仿佛被狄俄尼索斯的佳酿浸润般鲜艳红润,又时刻保持着超然的冷静,绝不屈就自己,迎合他人。我想,他掌握着一百种拒绝的方法,但他一定不屑耍弄言辞,他会简单地说“不行”,就像他拒绝艾米和凯斯林一样,不解释缘由,干脆利落地离开。
“没问题。”他说。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
“不过,”他慢条斯理地说,“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到路灯这边来。”
“为什么?”
“我想看看和我说话的人长什么样子。”
“不。”
“那么跳舞的事免谈。”
我沉默,他则倚靠在灯旁,慵懒地梳理柔软的棕发。他看出我自卑的挣扎,我看出他有意的诱惑。我走出女贞树的阴影,来到路灯下,灯光照亮了我的皮肤,一切无所遁形。让我惊讶的是,他随意地瞥了我一眼,很快移开目光。无论谁站在他面前,绝世美人抑或是我,他都不感兴趣。他想要的,只有坦诚。
“那么,我们下周见,小黄脸。”
突然听到这个外号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像是被人打了一耳光,让我几乎无法站立。我也曾招人喜欢,我也不想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为什么大家都要责怪我?意识到时,我发现自己哭了。除了演戏之外,我从没有在别人面前掉过眼泪。
“为什么要这么说?你也觉得我很丑吗?”
终于,我今晚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不知所措的表情。他任我哭泣,无动于衷,并非出于冷漠,反而出于同情和自责。我平静下来后,他低声道歉,并且保证绝不会再用那个词语称呼我。
我没有说话。
他走近,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别担心,小姑娘。不要再节食了,耐心等待,你将来会很漂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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