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他时,他裹着浴袍,敞着胸口,一个人在露台倚着木栏吹风。我走到他身边,他微笑了一下,继续悠然沐浴着天际的晨曦。从近处看去,他一脸倦意,淡青色的胡茬刺破了柔嫩的肌肤,还未刮去。那双蓝眼睛微微闭着,刚好可以让我看清他睫毛被阳光勾勒的弧度。

    他睁开眼,我寒暄似的看了一下他的眼睛,然后匆匆撇开目光。很奇怪,最近我变得十分怯懦,总会控制不住地移开眼睛。和他说话时,我会感觉脸颊发烫,喘不上气,心跳得很快,有时候甚至会疼。我私下去图书馆翻阅了几本关于常见病的书,给自己做了诊断——我中暑了。早晨的空气十分凉爽,但我感觉自己的脸又开始变热,所以我走到阴凉处坐下。

    身后连通起居室的玻璃门开着,我可以嗅到多种花香混杂在一起的味道,那香味有些怪异。我朝室内看去,发现我送他的那盆蓝紫色鸢尾花在木质小圆桌上静静绽放着。这时,他也走过来坐下,顺着我的目光,看向那盆鸢尾花。

    “你喜欢吗?”我鼓起勇气问。

    他没有回答,反问我:“你花了多少钱?”

    “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拿钱给你。”他说着就要起身。

    “不用了。收下它。如果你给我钱,我会把它毁掉。”

    “其实,你——你们什么都不用做。我以为你知道这一点。不用给我买什么东西,那是个很蠢的主意,你不该勉强自己。”

    “这个很蠢的主意是你朋友想出来的。”我提醒他,他目光中的不赞同刺痛了我。

    我送给他花,因为那是他的生日,还因为我希望他的朋友能够喜欢我,就像他们狂热地崇拜他一样。我一直不懂该如何跟那些自视甚高的聪明人相处,听着他们才思敏捷、火花四溢的谈话,我总感觉很拘谨,不知如何融入。他们对我也无甚兴趣,虽然彬彬有礼,但一点也不亲密。而门罗——人人都爱门罗,大家因他聚集在一起,组成一个团结的艺术家俱乐部,相亲相爱,互帮互助。

    他的客人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名流。弗雷多·苏尔曼尼是诗坛冉冉升起的新星。诺曼·阿卡利看着颓废,我却听人说今年有三部他担任编剧的电影上映。伊莎贝尔·奇丽欧和水星公司签订了合约,正在录制她的第二张香颂唱片。茱莉亚和双胞胎妹妹瓦妮莎出身著名的范德比尔特家族,她们一个在念艺术史博士,另一个是有名的调查记者,就连米奇·鲁尼都作为喜剧演员声名鹊起……这些才华横溢的人心甘情愿地聚在门罗身边,而他根本什么都没做,仿佛只要存在着,就足够成为领导着大家的灯塔。我永远无法成为这样的人。

    “他们不总是对的。”他轻声说。我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坏。因为他虽然一直在批评他的朋友,但他的态度太过坦然,反倒像是在保护他们。是的,他保护朋友,不让他们受到我的攻击,我不过是个外人。

    “好吧。”我说,看着翠绿的树海。

    他看了我一眼,似乎在探询他的反应有没有伤害我的自尊心。

    他继续就这个话题谈下去,罕见地说了很多话:“其实,我和你有相同的感受。你觉得他们明白自己在说些什么吗?他们中谁曾经尝过贫穷的滋味?谁知道隔夜发酸的面包多少钱?谁知道露宿街头,随时可能死去的心情?”门罗谈起弗雷多诗中的悲观主义,那就像是快要渴死的穷人如牲畜般疯饮池水,他却抱怨他们搅乱了他自怜的倒影。这些少爷小姐痴迷于用花哨的句子谈论苦难,那是因为他们并没有经历过苦难。高等教育给了他们旁征博引的能力,如果可以,他们会给每一句话都加上脚注,让听者相信这些观点的高明,但他们从不表达自己真实的感受。或者说,他们只能借助某种介质——文字、音乐、绘画——才能产生感受,面对真实的生活,他们会被剥夺五感,无计可施。

    在剖析他朋友身上的缺点时,他的语气很坦诚也很冷静,没有丝毫嘲讽或厌恶。他的观点简洁有力,不时抛出一个优美的比喻、辛辣的嘲讽,让人耳目一新。看来,这些看法在他心里藏了很久,久到足以让他打磨每个句子。但如果我没有主动问起,他从来不会、也不打算说出这些话。

    “那为什么还要和他们来往?”

    “他们并没有犯什么罪啊,只是一群迷茫的人罢了,”他说,“其实,我哪有资格批评他们呢?我和他们一样迷茫,一样迟钝,一样……愚蠢。”

    他说:“也许真正的原因是,我也相信美可以改变世界。很傻,是不是?你可以改变一个人的衣着,身体,行为,这些都很容易,但是改变人的思想是最难的。这世界上有太多罪恶和压迫,印度存在着罪恶的种姓制度,东南亚的难民饱受贫困和暴君的践踏,就连在美国这个自视为世界第一的国家内部,都存在着令人无法忍受的种族歧视问题。这个世界令我担心。因此,我希望赋予自己的生命以意义,就是尽可能制作出推动解决社会问题的优秀作品,也许很多年之后,我们的下一代可以迎来一个没有罪恶,没有压迫的美丽世界。如果想实现这个目标,就不能闭门造车,要找到志同道合的伙伴,团结可以团结的力量,许多人一起努力才行,”他忽然停住了,微微一笑,那笑容十分天真,近乎羞涩,“真奇怪,这些话我从来没有同别人说起过。在你面前,我似乎会不知不觉……”

    “门罗,请你带我去见塞尔兹尼克先生。”一瞬间,笑容从他的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第一次向他表明:是的,我知道你是谁,我想从你身上得到某样东西。他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我知道他多么看重我们之间友谊的纯粹——抛开年龄,抛开身份,无父无母,只是两个来自天外的灵魂,在柠檬树的阴影下,在胡桃木书架的芬芳中,无拘无束地交谈。即便答案触手可得,我们也不曾询问过彼此的姓名,这种默契是我们之间最珍贵的东西。现在,我背叛了这份默契。

    “你在说什么啊?”

    “我知道,你将是《淑女之家》的男主角,现在女主角的人选还没有定,我想争取这个角色。”

    “我为什么要帮你?”

    “也许你不知道,我也是个演员。我从八岁起开始演戏,已经演过将近四十部电影了。”

    “那又怎么样?”他不耐烦地说。无止境的诘问。

    “呃——是这样的,我已经读过剧本了。而且我很聪明,记忆力很好,给我一天时间,我就能背下所有台词。我的经验很丰富,我的形象也和主角相近。门罗,如果你能帮我见到塞尔兹尼克先生,我有信心说服他把这个角色给我。拜托,请你帮帮我,我不会忘记,将来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报答你的。”

    他冷笑:“我现在不需要,将来也不需要。”

    “但是,你刚刚才说过,如果想要实现自己的目标,就要团结伙伴,大家一起为之努力。我会是一个很好的伙伴,我们可以一起……”

    “你闭嘴!”他马上厉声说。

    我以为我做好了失去他的准备,但无论怎样想,我都低估了他对我有多么重要。在他冰冷的凝视中,我几乎崩溃,但我没有退路,我已经失去他了。他好像具有双重人格,那个不羁却又温柔的他不见了,现在我面对的是傲慢冷漠,充满戒备心的大明星格雷科。

    “我已经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了,只有你。你不知道,我过的是地狱一样的日子。我母亲每天都在喝酒,这是一笔钱;房子要交水电费,这是一笔钱;家里的食物要吃完了,这又是一笔钱。我真的已经无路可退了。你以为我想和你说这些话吗?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这样求别人?谁没有自尊?我不像你的那些朋友,想做什么都有人帮,想学什么都有人付钱,我只能靠我自己。我真的以为你能理解我。”

    身为矿工之子,同样孤身一人在好莱坞打拼,我以为他会有所触动,至少有些真实的情感流露。他只是淡漠地瞅着我,一言不发,嘴角微微上扬,好像在欣赏一场表演,那张美丽的脸看起来是如此的邪恶。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张口结舌,下意识地用力抓住他的手臂:“我只想和塞尔兹尼克先生见一面,其他的你什么都不用做。拜托了,门罗,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我什么不缺,什么都不想要。”他甩开我。

    “那你为什么一直和我见面?!我身上肯定有什么你想要的东西吧!”我已经失去了理智。

    他没有说话。

    “你想要我吗?”

    他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震惊,然后是面无表情:“你疯了,我不是变态。”

    最后,我已经无话可说:“我以朋友的身份恳求你,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我再也不会打扰你了,如果你不想见我,我会永远从你的视线中消失。”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是的,从一开始就是。”如果我加大赌注,强调这件事的重要性,他会帮我吗?

    “那我们就不再是朋友了。”他撂下这句话,径自走开。

    

    (。手机版阅读网址:

章节目录

[美娱]机关算尽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笔趣阁只为原作者瑟堡雨伞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 第17章 1951年格洛丽亚的回忆无路可退,[美娱]机关算尽,笔趣阁并收藏[美娱]机关算尽最新章节 伏天记笔趣阁最新章节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