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在卢瑟夫德家具店外遇见了威廉·格林奇,自从离开耶鲁后我们就没见过面了。我们进行了简单的寒暄,他邀请我去喝咖啡。
“你怎么到纽约来了,萨拉?”他问。我告诉他我辞职了。
“怎么了?”
“没什么,我和主编的理念不合。”我没有告诉他,我和杰瑞米分手时闹得很难看。从这件事中,我有了一个惨痛的教训:永远不要和同事坠入爱河。
“你现在在哪里高就?”我问他。
“这个嘛,你绝对想不到,我现在和小詹姆斯·罗斯福一起工作。”
这件事其实不像威廉以为的那样出乎我意料。大学时,他就多次流露出对世家望族的向往。凭借出众的个人能力,他早就和不少天之骄子建立了私人联系。与威廉不同,我从来都不想接近那些狂妄自大的人上人,也无意认识一位罗斯福家族成员。但是,小詹姆斯?这个名字的确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和威廉同年进入耶鲁大学,我去了国际关系学院,他学习艺术。在那段校园时光中,就读于哈佛政治系的小詹姆斯·罗斯福一直是学生间的热门话题。他是前总统最宠爱的孙辈,整个家族都对他寄予厚望。他有两个姐妹,一个哥哥,均和名门之子联姻。每个人都知道,小詹姆斯是要从政的,他注定会是政坛的明日之星。
使他成为热门话题的原因还有一个。
他虽然不是成绩最出众的,但长相英俊,到哪里都能吸引众人的目光。他待人有礼,热情开朗,在学校里经常引起女孩子的追求。和他上同一堂课的女生们打扮得花枝招展,想尽办法引起他的注意,甚至有人为了他大打出手。尽管如此,小詹姆斯并不是个花花公子。
我回过神。
“也就是说,你现在从政了?”我问。
“不是的,我在画廊工作。”
我有些糊涂。
威廉告诉我,虽然詹姆斯的家人要求他从政,但他的最爱其实是艺术,他一直希望成为一名艺术品经纪人。迫于家族压力,他接受了议员助理的职位,跟着一位家族世交学习政治事务。不过,他又在纽约买了一家画廊,空闲时从事艺术品交易。他的时间太少,也没有艺术品行业的工作经验,所以迫切地需要信得过的人帮忙。他找来传奇经纪人卢曼·柯西旭担任顾问,并且雇佣了两个助手,其中一个就是威廉。随着画廊生意步入正轨,人手依旧不够。
“对了,你想不想和我们一起工作?”威廉热情地问。
我犹豫着,因为我对艺术实在是一窍不通。
然而,我和父母的关系眼下闹得很僵,我不愿意低头问他们要钱。更可怕的是,我失业了,政府现在在统计失业人数。如果要我——一个耶鲁毕业生——接受政府的救济金审查,那将是毁灭性的侮辱。
“听起来很棒。”我说。
“周末到画廊来吧。”他给了我一个地址。
我得承认,一听到“罗斯福家的画廊”,我的脑海里立刻出现了金色的水晶吊灯,厚重柔软的长毛地毯,以及穿着高级定制时装的客户。所以,当我走进面前这栋其貌不扬的深灰小楼时,心情难免有些沉重。是不是答应威廉太早了?我有些后悔。
我走进一个古怪的办公室,色调单一,装潢平庸,家具都是能在连锁超市买到的廉价牌子,绝没有一件第五大道的高级货。如果不是挂了满墙我欣赏不来的抽象画,谁也看不出来这儿其实是家画廊。威廉迎接了我,带我走进两个房间中的一个。我们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很紧张,不住翻动着为了面试准备的文章集。我实在没有跟艺术品行业挂钩的作品,不得已打印了一份大二的课程论文,里面有一个关于毕加索的章节。
这时,我听见一阵敲门声。
“你好,叫我吉米吧!”詹姆斯走了进来,对我伸出了手,我心下一动。他风度翩翩,显得自信而不自负。
詹姆斯高约六英尺,身材健壮,举止坚定。他穿着旧衬衫,外套一件黑色毛线背心,头上反戴着一顶棒球帽,手里拎着一根球棍,好像刚刚离开运动场。他的鼻子高而挺直,额头宽阔,有一双小鹿般温柔的棕色眼睛。他的脸部线条不算精致,但非常有魅力,看到他,人们总会想起他著名的祖父母。不过,他融合了他们长相的优点,比他们更漂亮。
“喝些什么?气泡水可以吗?”他问。
“当然。”
奇怪的是,直接面对詹姆斯时,我没有那么紧张了。他实在太有亲和力,能让人很快放下戒备之心,我开始理解为什么大家都说他天生就是做政客的料子。
我把文章集递给他,他翻了几下,轻轻把它放在一边。
“萨拉,你非常优秀,不需要证明。”詹姆斯温和地说。
我受宠若惊地说了声“谢谢”。
“告诉我,你最喜欢的艺术家是谁?”
“毕、毕加索”
他笑了。
“没关系,威廉已经把你的情况告诉我了,请不要担心,”他坐进扶手椅,像孩子般转了一圈,“我这里欢迎来自各行各业的人才,多样化的审美眼光正是画廊需要的。”
“好吧,”我也笑了,“告诉你个秘密,把毕加索算进去的话,我认识的艺术家不超过十个。”
他对我眨了眨眼睛:“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一直不喜欢毕加索。”
和詹姆斯共事绝对是梦想成真,他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
他为人随和,能和任何类型的人做朋友。威廉崇拜他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我们可爱的接待员明妮深陷于他的魅力中,对他赞不绝口,就连脾气古怪的柯西旭也十分喜欢他。
他对任何事物都有纯粹的好奇心。有一天,明妮的儿子带了一个新款的机械小狗过来。詹姆斯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和小男孩一起花了一下午研究小狗的构造。
他很直率,会在我们都敬畏地保持缄默时直接说“我不明白”,要是有哪幅画不合眼缘,他才不管作者是哪位大师,会说“这太无聊了,我不喜欢”。
他厌恶古典派的作品,而抽象派固步自封,变得狂妄自大,也令他失望。他对那些高居于艺术宫殿之上的“大师”敬而远之,总说这个时代的先锋艺术应该到最破烂的街区去寻找。根本没有什么高端文化和低端文化之分,流浪汉就是诗人,垃圾场就是博物馆,低俗杂志就是艺术图册。我问他什么样的作品算是真正的艺术。他深深地看着我,“艺术应该让我们的灵魂得到自由。还记得擦掉窗户上一块陈旧的污渍,整个世界焕然一新的感觉吗?就是那样。”他以真善美为信仰,这使他在笃信金钱和权力的家族中格格不入。他见识过太多人性之恶,却依然坚定地相信艺术的潜力,认为伟大的艺术能解除现代性加于人类的枷锁。
在这家其貌不扬的小画廊学到的东西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对所爱之物投入百分百的热情,不能容忍哪怕最细微的枯燥和刻板。他极其专注地探索每幅作品给他的感受,不断深入挖掘艺术的终极含义。他就像太阳般鼓舞着周围的人,要他们听从本心,活出真正的人生。
周六这天,威廉在二手书店发现了几本很棒的新现实主义画册,我们准备订个披萨,下班后一起欣赏。通常,詹姆斯也是其中一员。
中午,他骑着自行车来到画廊,我向他发出邀约。
“今晚不行,萨拉,我的女朋友来了。”他摘下自行车头盔,露出羞涩的笑容。
整个下午,詹姆斯都无心工作。他坐立不安,在办公室走来走去。五点多的时候,他终于等到一个电话。他放下听筒,从椅子上跳起来:“她要到了,我去接她。”我在桌子后等着,很想见见这个让詹姆斯无法自拔的姑娘。
他回来了,身旁是一位高挑的美人。她主动向我伸出手:“你好,萨拉,叫我洛莉吧。”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站在我眼前的竟然是大明星格洛丽亚·嘉诗。
她四肢修长,长相俊朗,散发着介于少女和少年之间的魅力,非常动人。她穿着一件白色毛衣,一条牛仔裤,和詹姆斯很配。她对我微微一笑,那笑容比银幕上更美。
握手的时候,我发现她的手很凉。
“你还好吗,洛莉?”我问。
“没事的,一点小毛病。”她说。
有趣的是,格洛丽亚虽然比詹姆斯年轻,为人处世却比他更老练。詹姆斯和格洛丽亚约会时,我会被撇在一边,一同被留下的还有格洛丽亚的助理,一个名叫克里斯托弗的小伙子。詹姆斯见我一直独自一人,十分内疚,竟然起了撮合我和克里斯托弗的心思。我们两个人都很尴尬,但不知该如何回绝他的好意。格洛丽亚发现他的意图后,把他拉到一边,严肃地和他说了一些话。
过了一会儿,詹姆斯走过来,对我和克里斯托弗道歉。
“我忽略了你们的感受,把自己的意愿强加到你们身上,我的女朋友洛莉说我这样做很失礼,对不起。”他努力表现得很严肃,声音却十分甜蜜。
我无法忽视,当他说“我的女朋友洛莉”这个词时无比自豪,仿佛她比他所有的成就加起来都重要。
午餐时我和威廉谈起格洛丽亚。
她和詹姆斯的工作都非常繁忙,两人在一起一年多,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威廉说格洛丽亚应该放下工作,多陪陪詹姆斯。
我有些不服气:“难道女人就必须牺牲自己的事业吗?”
威廉像看白痴一样看着我:“如果能和詹姆斯结婚,她还需要什么事业?”
“他们要结婚了?这么快?”
“詹姆斯买了戒指,他想和她订婚。”
“格洛丽亚知道这件事吗?”
“他应该还没有告诉她,”威廉欲言又止。看得出来,他在极力克制着过多谈论詹姆斯私事的冲动。我们都在克制。
他憋得脸色发红,灌下一大杯甜甜的拿铁后,说了一声“去他的”,还是打开了话匣子。
威廉说,詹姆斯和格洛丽亚相识于前年圣诞节。
那个冬天,詹姆斯和一群朋友去瑞士策尔马特滑雪。在蒙特塞尔温宫酒店的餐厅,他第一次见到格洛丽亚。她一个人坐着,他走过去问可不可以和她坐在一起,她礼貌地拒绝了。那之后,他一直希望见到她,但她再没出现过。后来,他问到了她的名字,开始追求她。和其他好莱坞明星不一样,她过着修道士般禁欲孤僻的生活,很难接近,他用了三个月才终于和她共进晚餐,又用了三个月才和她确定关系。
“很难想象,詹姆斯也会这么主动。”我说。
威廉摇摇头说:“可是他太主动了,这样不好,她可能会被吓跑的。”
“主动有什么不好?总得有一个人先采取行动呀。”我想起了杰瑞米,我们俩都是被动的性格,矛盾越积越多,所有的爱意都被这种温吞的窒息感扼杀了。
“不,也许真正的问题是我总有一种感觉。”
“什么?”
“他爱她,远比她爱他要多。”
我没有说话,而是回想起他们在一起的场景。
每当格洛丽亚来到我们的办公室,詹姆斯总会紧紧握着她的手,充满爱意地看着她,仿佛根本无法把眼睛从她身上移开。他不断抚摸她的头发,揽着她的肩膀,而她很少做出回应,只是默默承受着他浓烈的感情。她并不是刻意扮酷,也不是要他难堪,而是不知所措,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
我想起她冰冷的指尖。
格洛丽亚,她究竟是天性冷淡,还是心有所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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