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二十五年,惊蛰刚过,细雨连绵几日不停,整个帝都氤氲着烟雨,飘散着水汽,笼罩着沉闷的死亡气息。

    皇宫内阖宫上下皆素衣缟服,几日前大行皇帝龙驭殡天,次日皇帝生母沈太后也随之而去。两日之内,这宫中身居最高位,掌握最重权的两人,接连西去。

    大行皇帝久病不愈,大限已至,众人皆知。可沈太后身体素来强健,死因不得而知,宫中有人传是思忧过度而亡,也有人说是中毒而死。

    平静沉重的表面下,是暗流涌动,翻云覆雨,一只无形的手似乎在缓缓收紧。

    立阳郡主一袭素服静坐廊下,一双眸子充斥着血丝,红肿的眼泡遮盖不住她美丽的容颜。

    郡主自幼在沈太后身边长大,同太后居住于寿安宫内,是太后的心尖肉。沈太后去世那日,她是被丧钟声惊醒的,待她奔到祖母殿内时,早已盖棺钉内了,无论她如何央求,都无人敢为她开棺。接着祖母近身的几个侍女,也都被陪葬赐死。

    她知道祖母的死绝对不简单,不然怎么会钉上棺后才敲响丧钟,这不合宫中礼制,他们那么急迫,无非是怕她撞见。

    立阳郡主强忍着失去至亲的痛苦,既无助又憋屈。

    虽贵为当朝郡主,母亲是长公主,父亲是朝廷内阁首辅大臣,表面上尊贵无比,其实只有她知道,自己早已是被抛弃之人。

    八年前不顾她哭闹拂袖远去江南,再无归来,多年来,连一封书信都不曾寄给她。她的父亲,手握重权的父亲,自长公主离开后,将她送入宫中,算起来,父女俩也是八年未曾相见了

    眼下,她该为自己考虑了,忽觉自己身边危机四伏,说不定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想到这里,她头疼欲裂,用她那柔荑般的手按了按太阳穴。

    无意间触碰倒自己的衣袖,沾染了湿气,起身正准备回屋换身衣物,此时一宫女近身来禀,说是东厂督主求见。

    立阳郡主听后,连忙让人请他进来。

    宗庆,他可是她的救命恩人。

    去年夏日午后,立阳郡主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独身一人跑去御花园玩,见莲花池里的莲子颗颗饱满,想去摘了让人煮些莲子粥来喝,不料失足掉进水里。她不善水性,正值午后四下无人,挣扎了好久也无人来救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忽一强劲有力的手拉住自己的手腕,她随后昏了过去。

    当她醒来时,已经在寿安宫里,原来那日,她被一太监所救,那人便是东厂督主,司礼监掌印太监宗庆。

    说来也奇,那此落水,并无外伤,却整整昏迷了一月有余。

    在濒临死亡之际,她昏迷之中做了一个梦。

    与其说是梦,不如是一幻境。

    再看所在之地,白雾弥漫,似有流水声又寻不见水源,恍惚在一山谷之中,司予脑子里冒出虚无之境四字,再细看时周围又幻化出房屋室内的模样,身后有一诺大的书架占满整面墙。她走近一看,是各国各朝的史书。

    《太史公记》、《汉书》、《三国志》……她将手从史书书脊上一一滑过,所触之处便是千年。

    忽然手指停留在一处,那书脊上赫然写着“大成”二字,司予眼里闪着别样的光,迅速将书抽出,拿下来翻看。

    她抱着预知天下事的念头打开书卷,可展现在眼前的却是大片的空白,她将整套书页翻了个尽,只在书逢里找到两行字。

    天和二十五年秋,晋王即位。

    天景元年,东厂大堂前牌坊落成,上有御笔“百世流芳”四字。

    郡主皱眉,这两句没头没脑的,这天下只有太子,福王,哪里有晋王?转念一想,可若是有新皇继位,那也就是说她的皇帝舅舅就要不久于人世。

    她略有些生气地阖上书,将其放回原位。

    “找到了!哈哈!”两声女子爽朗的笑声,迸裂这虚无之境的冷寂,立阳郡主以为此处无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给吓得打了两个寒颤。

    慌乱地四下瞧去,只见一怪异着装的女子从书架后走出,怀里抱着一堆泛黄的故纸,头发胡乱地扎着,眼下暗沉带着疲倦,但嘴角挂笑,毫无避讳地露出几颗皎似雪的牙齿。

    最令她奇怪的是,那人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当然,除了装束,那女子穿着她叫不出名字的服饰,上衣下裤,给人一种英姿飒爽的感觉。

    那女子被突然“到访”的司予也吓了一跳,不过脸上的惊讶稍纵即逝。

    她推了推架在鼻子上的金丝框眼镜说:“你就是……”她顿了一下,像是稍稍作了思考:“那个,立阳郡主!”

    司予愣着点了点头,一时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沈司予。

    “你…你是?”

    “哈,我叫延清,你就叫我名字就好。”

    司予一脸懵地站在原地,一时间连如何张口说话都忘了。

    延清见状,向她做了个更详细的自我介绍。

    “接下来我所说的你可能无法接受,但请相信我,我说的句句属实。我来自未来,生活在几千年后的世界,我的职业是历史学家兼科学爱好者,为了探求历史的真相,我们找到了通往不同时空的通道,在元宇宙中开辟了这个地方。”

    司予知道史学家的含义,虽然对于她来说这很难理解和接受,但延清的话她似懂非懂地听了个大概。

    “那也就是说,我所生活的时代,是你所指历史。”

    “是的,不愧是郡主,就是聪明!”

    司予自动忽略了她的后半句话,继续问道:“那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我怎样才能回去?你要找什么真相?还有,我们为什么长得一样?”

    延清听她一口气询问了如此多的问题,神情变得严肃,将怀里的那摞纸放下,盘腿坐在地上,并拉司予也坐下,开始回答她的问题。

    “先回答你关于为什么我们俩长得一样的问题,你现在所看到的一切,只存在于你的意识里面,我的面貌也是你根据自己的样子想象的,所以你看起来我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你现在昏迷了,意识在游离,所以才能来到这儿,等你醒来就回去了。”

    司予似懂得懂地点点头。

    “还有我们要找的是东厂牌坊上刻着‘百世流芳’的真相,历史上的东厂,作恶之多,名声之臭,可唯独那座牌坊……”她思索了一会儿继续说:“我们想知道,‘百世流芳’是什么时候立的,是谁给谁立的,想知道这背后的历史史实。”

    “至于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郡主,你……”延清不想欺骗司予,她人为人与人的相处,最重要的是要坦诚相待,她眉心拧成一团,将那嘴唇咬得发白,说:“你应该清楚,在这个父系氏族的时代,也就是男性占主要地位的时代,女性能在史书上留名的很少,但你是身为皇族,史书上无论记录哪个与你有关系的男性,虽不能详尽记录你,但最起码会提及你。”

    司予听到此,点点头,表示同意她所说的话。

    “可是在整个大成史书中,没有只言片语关于你的记载。也就是说,有一段关于你的历史是空白的,而这段恰恰关系到我们所寻找的答案。”

    “你的意思是有关我的历史被抹去了。”

    司予的大脑开始混乱,意识开始混沌,延清的声音渐渐模糊,虚无之境开始天旋地转。

    司予醒来时,不觉已过了一个多月。

    此后,她再没做过那样的梦,或者说是,再没进入那个虚无之境。

    起先,她还会咬着朱唇思索延清说的话,可渐渐也开始认为,那只是梦。

    少女心性从何而知,没过多久,她便将那两行字和那梦中所遇抛之脑后。

    宗庆在延寿宫正殿等候,她换了身淡青色的衣物出来,发髻之上只有一朵白花点缀,天然去雕饰下一副清秀的模样儿,也能让人眼前一亮,只是这两日总是哭,眼睛红肿未消,看了让人心生怜悯。

    宗庆今日一身素衣难掩他出尘的气质,只是神情淡漠得让立阳郡主发怵。

    东厂本就直接对皇帝负责,而东厂的一把手,司礼监掌印太监宗庆,更是舅舅身边的红人,前朝后宫,无论官阶、品位高低,无人不敬畏三分,就连锦衣卫指挥使见了他也要下跪磕头。

    只见宗庆躬身行礼,一套动作下来站定,说:“奴才今日来,是奉先太后懿旨,告知郡主,待国丧之后,郡主还需搬到宫外去居住,已让各监安排妥当,郡主安心收拾细软,随时可出宫去。”

    立阳郡主心中一惊,说:“祖母何时说的?我为何不知?”

    “禀郡主,这是太后生前拟定的懿旨,奴婢今日一并带来了,请郡主过目。”说着,便从袖内抽出递给她。

    立阳郡主慌忙打开,确实是祖母的笔迹,眉间尽是不解。

    一旁的宗庆继续说:“郡主,太后娘娘为您思虑周全,国丧之后,新帝登基,寿安宫也将迎来新的太后,纵然新太后是郡主的姑母,定不会亏待郡主,可您终究是女孩儿,宫内无依无靠的,不如外头自在些。”

    一时间,她彻底成了无家可去的人。立阳郡主仰头看着宗庆,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他的神情。他说了一些奴才本不该说的话,恍惚间,觉得是大哥哥在对妹妹说话。他说得在理,句句为她考虑,更何况有祖母的懿旨,她没有理由拒绝。

    虽然与自己并无害,只是因为是被人推着走,总有种被人摆布的不快。罢了,罢了,母亲为她取名司予,寓意掌控自己的命运,现如今,只得处处认命。无论是住所,还是……自己的姻缘,想到这里,她不禁冷笑。

    正巧被宗庆看到,他冷峻的神色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不安。

    这不是宗庆第一次见立阳郡主,十年前他进宫当天便见过一次,那时该是立阳郡主大病初愈,在御花园中追着蝴蝶扑着玩,至今他都忘不了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儿,像极了不久前死在他怀里的妹妹。

    “督主,督主。”

    记忆被立阳郡主的叫声打断,回神看向她,只见她说:“督主说得有理,我定会如期搬出宫去的。只是有一事不明,为何太后会把懿旨放在督主那里,什么时候放的,我为何不知?”

    宗庆只觉不宜久留,再次拱手行礼:“郡主聪慧,这些疑惑,您日后便会知道答案的。今日宫中事多人杂,近身的事,郡主要小心应对,奴婢告退。”

    “督主。”立阳郡主叫住他,咬了咬嘴唇,问:“督主可知,舅舅为何要将我嫁于三皇子?”

    “陛下安排自有陛下的道理,郡主保重。”说完,他便拱手离去。

    司予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他的双肩削瘦但却耸起有力,不禁自言自语道:确实生得一副好皮囊,怪不得舅舅那么喜欢他。

    在一旁候茶的贴身宫女竹桃,素来在立阳郡主跟前没有什么忌讳,口无遮拦地接着说:“宫中人都传,先帝与督主的关系不简单,每次督主去乾清殿,先帝都叫所有人到外面候着,不许任何人进,常常两人独处到深更半夜。今日见了督主如此俊美,别说先帝喜欢,就是我们这些人谁不喜欢这样的皮相,只可惜不是个男人,更何况就督主平日里一副冷峻肃杀的表情,哪个见了不寒毛竖立。听说东厂就是阎罗殿,杀人有几十种酷刑,那这督主可不就是阎罗王。”

    正准备继续说下去的竹桃,看郡主正瞪着眼看自己,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得不妥,连忙下跪请错:“郡主恕罪。”

    立阳郡主也未再说什么,让她再去换盏新茶。

    在立阳郡主心里,先帝有着旁人不可替代的地位。她父母尚在,却是个孤儿。她的母亲,丢下她去江南,十年不曾见她一次。她的父亲,总是以权力地位以沈家为重,她甚至觉得父亲早已忘记他有个女儿。皇帝舅舅一定程度上是父亲一般的存在,听到旁人编排舅舅,她不忍听。

    更何况,宗庆曾救过她的性命,朝中之时,政治纷争,后宫蜚语,她向来是不睬的。

    不久前刚行过及笄之礼的立阳郡主,虽从小没有父母的疼爱,可也是太后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寿安宫便是太后亲手为她打造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欢乐之地。远离外界的污秽纷扰,任由着她自由成长。

    立阳郡主记得,舅舅遗诏中涉及三事,其一太子即位,其二将自己嫁给赵炳楠,其三“司礼监秉笔宗庆,永不杀之。“

    永不杀之

    永不杀之

    永不杀之

    皇帝死了,也不忘留给他一张保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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