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后隐藏的意味够宫中人茶余饭后消遣好一阵儿了。
就算有滔天权势,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永不杀之”,这是宗庆身为宦官承受不起的遗言,正如东厂承受不起“百世流芳”那般。霎时,一根弦在司予脑海中紧绷,那梦中所见似乎重显眼前,发黄薄脆的无字之书,赫然出现那两行字。
“那些难道都是真的?”
“郡主,您在说什么?”
她这才回过神来自己所在何地,看着茶盏中凉透的清茶,良久才开口说话。
“没什么,竹桃,这几日闲了便让人收拾收拾细软吧,舅舅的意思是丧事不大办,过几日便起灵了,我们也该离开这里了。”
“郡主放心吧,这些事奴婢会安排妥当的。”
“竹桃,我已经没有家了。”她语气低沉,像是在自言自语。
“郡主,您别这样说,无论如何丞相是您的父亲,郡主想回家抬脚回家便是,反正咱们以后住在宫外,来去也方便,再不济您要是想念长公主了,咱就去江南住段时日,想想就觉得逍遥快活,郡主该高兴才是。”
“你还记得先帝的遗诏吗?日后我是要嫁给三皇子殿下的,哪里就逍遥快活了。”
“说来也怪,奴婢蠢笨,不知先帝将您嫁给三皇子是何意,但先帝素来疼您,自有他的道理。郡主刚刚行过及笄之礼,也到了婚配的年龄,或许先帝觉得三皇子对郡主来说是个好归宿。郡主想想,去年若不是您未及笄,若不是先帝极力反对,嫁去宋国的就是您了。”
竹桃以局外人看局,总能比局内人看得多一点,全一些,若是这样想,那嫁三皇子反而是为了她好。
不免有些可笑,搬出宫去是为了她好,将她嫁给素未谋面之人也是为了她好。自小她便懂得皇室之女,命运如何,由不得自己。她的母亲,便是活生生的例子,为了所谓的政治婚姻,嫁给不喜欢的人,终其一生,痛苦度日,如今逃离去江南,不知现下过得如何,可还自在?
“郡主,您就这样顺从旨意,应了这门婚事?”
“刚刚你还劝解我,怎么又忽然这样问?”
“可那可是三皇子啊!宫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三皇子是从棺材里爬出来,死过一次的人了。这些年谁都不敢再提起,巴不得遗忘了这个人。”
“我是在三皇子出事之后进宫的,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可知道?”
“奴婢当年年龄小,进宫也才数月,只是听说静园一宫的人都随着两位主子去了,一时间这皇宫笼罩着腥风血雨,连喝的水里都有一股血腥味儿,还听说当时后宫闹鬼呢,事后请了不少法师作法捉鬼。”
“那最后捉到鬼了吗?”司予有些好奇地问。
“最后这鬼捉没捉到,奴婢不记得了,再后来郡主您就进宫了,也奇怪,这闹鬼的传闻不知咋的就慢慢平息了。不少人私底下说,是郡主您吉人天相,神仙下凡,将那些妖魔鬼怪镇压住了。”
“哪里听来的这些混话?你前面说,这婚事是舅舅为了我好,现在又在此编排皇子,可就是跟了我,要是换了旁人,你这嘴不知给你自己惹了多少祸。”
“郡主,这也是在您这,到了别处,奴婢这嘴可严实了。”
“我愿不愿意由得了我吗?如今就算是我愿意,那三皇子未必同意;若是我不愿,是不遵旨不孝亲。再说斯人已逝,谁也不敢不遵。”
“郡主,奴婢是心疼您。再说,这些年福王殿下不是一直追求您嘛!不如去求福王殿下?”竹桃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竹桃,我只当他是哥哥。再说要论身份地位,我如何比得了我母亲,可她也是嫁给不爱的人,母亲一生执拗,与父亲呕气,是因为她曾有心爱之人。我又能执着什么呢?我深知,我的一生,由不得自己。如今我亦无求,也无愿,就如此顺了舅舅遗愿吧。”
她喝了一口热茶,暖了暖身子,说了句:“这天怪得很,往年春天少雨,今年这雨似乎没有要停的迹象。”
“是呀,不过这到处湿漉漉的让奴婢想起小时候在家乡的情景,奴婢的家乡在江南,此时那里正是落雨的季节,到处都是烟雨迷蒙,雨雾霏薇。”
“那母亲岂不是每年春天都要经历着杏花寒,廉纤雨?这样的天气,适合疗养吗?”她挑眉看了一眼竹桃,又垂眉为自己伤感。
竹桃见罢,连忙说:“郡主,过了着春寒时刻,江南就气候宜人了,好山好水的,自然对长公主身体有益处。”
司予并未听进去竹桃方才那些话,心中愈发委屈,堂堂郡主,要让做奴婢的开解。司予眼神迷茫,一双眸子比这廉价纤细雨绵还要湿润。
几日前,她还是被人宠溺的孩子,可现在倒要为了自己的未来伤神忧虑。斜雨绵绵恰似她此时捉摸不透的少女心事,心中惆怅化作一席烟雨,任其平生漂泊,寂寞又凄迷。
无人懂得她眼眸中的凄婉,连她自己都不懂。
沈家女素来有着美丽的容颜,司予完美继承了祖辈们的所有优点。就算是因悲痛眼睛红肿,不施粉黛也依旧娇艳。
司予复又走到殿外的抄手游廊下,伸手去接那斜飞雨丝,柔软绵长落入手心,正如自己逃不出命运的掌心。
看着院中沾染着雨丝的一树灼灼桃花下,是溅上春泥的一地残落,一股哀怨上涌,谁愿意就此沦为被命运左右的人呢?瞬忽,她美丽的容颜融入无边雨雾里,泪光星星点点,伴着满树桃花,瓣瓣零落。
恍然间,她脑海中浮起那行字。
天和二十五年秋,晋王即位。
舅舅有四个儿子,大皇子十年前就去世了,二皇子封号福王,四皇子是东宫太子。
那就只剩下三皇子了。
三皇子,名赵炳楠,天生聪敏,异与常人,皇帝宠之。
可他被送去守皇陵,已十载不曾回京,也一直未赐封号。
司予蹙眉,看着粘黏在污泥里的花瓣,忽然有些喘不上来气。此刻好想钻进祖母温暖的怀里,好想躲进舅舅宽大的龙袍下,让他们为自己挡一挡这风雨欲来的天。
若不是梦,若那字就是将要发生之事,那么三皇子,他未来的夫婿,会是晋王,会成为一代君主。
而这结果的代价,司予不得而知,也不敢想。
她只知,骨肉兄弟,同根同源,本该兄友弟恭的啊。
想到此处,她用力地摇了摇头,深吸着气,提醒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转眼细雨霏霏了连绵的半月有余,宫女们的衣服洗了晾不干,开始发霉。鲜见这样天气的人,叫苦连天成日抱怨。
这日是太后皇帝出殡的日子,晨起雨霁天晴,驱散了这宫中的阴冷潮湿。
久雨天晴,本不是什么异事。
今日宫中人表面上要表现得悲痛,实则为了天气放晴而喜悦。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出殡的时辰降至之时,飘起了雪花。
司予未见过此种场面,三月飘雪,晴天飘雪,这不就是竹桃说的十年前,那日的场景?本以为舅舅和祖母能在风和日丽里入土为安的她,见这漫天白雪,又加重了内心的伤感。此后她再喊舅舅,再唤祖母,也无人回应了。她不知以后受了委屈能向谁哭诉,能跟谁撒娇。
雪越来越大,白雪纷纷,盘旋而下,又由地面盘旋而起,似是魑魅魍魉全体出动。
十年前经历过那场腥风血雨的人,寒毛竖立,恍惚回到了那时。
大雪纷飞中,一素衣男子冒雪而来,他衣带飘逸,墨眉星目,棱角凌冽,踏雪而至。
那男子浑身上下,散发着死亡的气息,让人不敢靠近。
他穿过飞雪,穿过缟服一片,来到阶下,跪在殿前,深深磕了三个头。
他带着仇恨而来,踏进宫门那刻起,他便极力压制自己的戾气。十年前被赐毒酒时,他已然不再是皇子,被扔进棺材那刻起,赵炳楠就已经死了。
司予本想多看几眼那个传说中的不祥之人,可一老太监将其带入殿内,留下一群人,嘀咕议论。
他就是三皇子,命运中坎坷崎岖的人。
他就是赵炳楠,遗诏中被赐婚的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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