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太后从养心殿出来时,宗庆正在殿外候着,静立如松,一动不动,见她出来,立刻低头弯腰行礼,没有一点儿差错。她那云纹长纱裙从宗庆身侧滑过的时,瞥了宗庆一眼。先帝在时,她数次在养心殿瞧见宗庆,他就如现在那样,静静地,立在先帝身边,他确实模样儿俊美如人间尤物。

    每次见到那样的场景,她都会想起外头那些不实的流言。几年来,先帝身体病弱虚透,所有的饮食起居都由她掌控,她手握着丈夫的生死,掌握着丈夫的命脉。

    而宗庆,是唯一的例外。

    她曾数次想要窥探宗庆的神秘,可终究一无所获。

    太后走远后,小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弓着身子出来对宗庆说:“掌印,您进去仔细着点,陛下方才与太后娘娘闹了点不愉快,这会儿子心里正不痛快。”

    宗庆会意,向那老总管点点头,便踏进了殿门,只见小皇帝未束发,脸涨得通红双手握拳坐在那,见宗庆进来,立马站起来迎了上去,抓住宗庆的衣袖问:“厂公,三哥怎么说,同意由他出面了吗?”

    宗庆点点头,说:“殿下同意了。”

    他大喜地说道:“太好了!只要有三哥的上书,就能堵住那些老学究的嘴了,这件事终于能过去了。”

    宗庆看着这个年仅十五岁的皇帝尚未脱去童稚之气,撑不起身上那锦绣龙袍的模样,心生一丝欢喜。小皇帝不蠢钝,不精明,恰巧是宗庆所希望的。

    他笑着对小皇帝说:“陛下,您该束发更衣了,别待会误了时辰。”

    小皇帝听到此话,收敛了方才的欣喜激动之色,唤了一声:“厂公。”

    他让殿内所有人都退下后坐了下来,神光中除了少年的纯净还有些许愁苦,继续说道:“方才朕问母后,何时才能放权于我,她不答。我知父皇之死并非全然是因为旧疾,我都知道。”他停顿了顿,深吸着气说:“朕知天下诟病已久,若首辅之势不减,这赵氏天下,气数也将尽了。”

    “陛下意思是?”

    “唯一能与首辅势力制衡的,唯有厂公。”

    “奴婢自然会为陛下尽心尽力。”他低头拱手领命,唇角笑意未被瞧去。

    宴席之上,仍是青涩少年的皇上坐在首席之上,单薄的身体似乎不能承受那通天冠、绛纱袍的重量。太后端坐在皇帝身边,头戴龙凤花钗冠,身着金丝绸云服,在烛火下,更闲雍容富贵。

    殿内人多略有些闷热,坐在赵炳楠身边的司予微微发汗,她虽贵为郡主,可不曾参加过如此庄重盛大的宴席,十分不自在,后背湿痒难忍,想用手去抓,却又怕失了身份,一时间坐立难安。

    她正准备悄悄去与站在一旁的竹桃说,可抬头却找不见竹桃。

    “方才你那丫头被人叫去了,想是人手不够。”赵炳楠见她四顾着,对她说。

    司予哦了一声,咬起唇来。

    “后背痒,可以跟我说的。”

    他话音未落,那只手便轻轻地落在了司予的后背之上,她被赵炳楠突然的举动惊了一下,却又觉得后背因他摩挲了几下而舒服了很多。

    “多谢。”司予微微扭头对赵炳楠说,却见他拿出自己的巾帕为司予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

    “这是干净的。”他擦完将巾帕收起,又说:“你紧张什么,怕待会弹琴出错吗?还是见这么多人,不自在?别怕,有我在呢。”说着,他握住了司予略略发烫的手。

    他的手好像一直都如此冰凉,无论哪一次触摸都带着寒意,可她似乎习惯了这个温度,她未将手从他手中抽出,只是任凭他轻轻地握着,任凭寒与热相融合。

    “哪有,是这里面太闷了。”她回说着,抬眼却注意到,自己正对面,坐着李太傅。

    李太傅亦是内阁大学士,位居沈首辅之下,司予刚进宫那几年,又一直担任郡主老师之职。

    司予的手微颤,赵炳楠察觉到异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李太傅两鬓之发有些花白,岁月皱纹仍掩盖不住年轻时的英俊之姿。他此刻眼里闪着泪光,正看着司予。

    他就是那流言中隐晦着的另一个人,大长公主倾慕已久,私下结合之人。流言四起时,司予还未来得及当面质问这个自己敬仰尊重的老师,先帝就已将他郡主之师的身份撤职,自此她再未见过李太傅。只是听说,他一直不曾娶妻,又无儿无女,孑然一身。

    司予逃避着李太傅的注视,往别处瞧去,却看到父亲那不怒自威的面容,一股陌生感油然而生。

    父亲的目光扫过她,但并未在她身上停留。

    她心中冷笑,对比之下,流言似乎不巩自固。她忍受不了这种窒息感,想起身离席,却又感到赵炳楠那宽厚有力的手又握紧了些。

    “要去哪?”

    “太闷了,我想出去。”

    “沈将军来了,待会你要弹琴的。”

    司予听罢危坐,侧脸看着赵炳楠,却见听他说:“待会儿我就带你回家。”

    “嗯。”

    回家,多么温暖的词儿,记忆里从未有人对她这样说过,这一刻,她只觉自己不再是一个人,心绪也渐渐平和。

    沈将军身着红袍官服,头戴貂蝉笼巾,出现在宴席之上,他面相和蔼,举止儒雅,不似战场杀敌威风凛凛的将军,倒像是个儒臣。样貌和沈首辅有几分相似,但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他,就是舅舅所说的可信之人。

    正想着,就听立在首席之人身旁的宗庆说:“为恭迎将军入京都,陛下特意准备了琴曲,大成立阳郡主琴艺一绝,知将军爱听《平沙落雁》,今日特意准备此曲。”

    一时殿内熙攘,目光都投向司予。余光所至,唯有沈将军眼神平淡,看不出丝毫波澜,这不由又令她想起沈南慕昨日之话。

    她缓步到大殿中央,颇有林下风致,又缓缓坐下,素手抚琴,清脆的弦音涤荡了殿内的沉闷,似风静沙平,斜雁掠飞。

    曲终音犹在,听者悄无言。

    曲罢,殿内寂静一片,再看沈将军身体微微前倾,仍在回味。司予不知道的是,从她抚琴开始,沈将军的目光就未曾从她身上挪开过,不似是在听曲,倒像是在看人。

    曲中他亦落了几滴清泪,滴落在红袍之上晕染开来,倒是不太显。

    沈将军回神之后,说:“郡主琴艺颇有魏晋之风,许久不曾听过如此妙的琴音了。没曾想,郡主已出落得如此清丽脱俗。”

    “将军谬赞了。”司予回以微笑,那刹那,两人对视,被赵炳楠看去,他唇角微扬,一切都刚刚好。

    宴席规格很高,凡酒一献,从以四肴。

    接着,是宴席之上那些推杯换盏之间的虚套之言,司予未曾细听,却也听了几句。

    “将军,今日尊夫人怎么没来?”

    “回太后,从苏州到京都一路颠簸,内人进了京便身体不适,怕扫了太后您的兴致,便未同来。”

    “那可要好生调养,待会让宫中御医去好好瞧瞧。”

    “是小病,娘娘不必挂念,已经请了郎中,吃了药,好多了。”

    “将军此次进京,有何打算。”

    “一来,是恭贺新皇登基;二来……是吊唁故人。”

    “将军多在京中待些时日,不知此前先帝让人建造的府邸可还满意。”

    “皇上、太后和首辅大人为臣劳心安排,臣携家人住得很舒心。”沈将军再次起身,拱手谢过。

    司予瞧着几人快要笑僵的脸,心中自叹沈南慕一早推脱了不来,真是明智。

    她今日心中也略有苦闷,喝了两杯清酒,一时酒劲上涌,头昏脑胀,见无人注意,便悄悄离席而去。

    殿外夜色已深,点点星光点缀着新月吐峨眉,被风一吹,她略有些倦意。宫内上下都为了这次盛宴张忙,一时间无人顾及司予,竟由着她一人跑去了御花园。

    赵炳楠紧跟着出来,找到司予时,她正于一僻静之处的亭下微微睡去,通红的侧脸直触着冰凉的石桌,手中藕色绢帕也已掉落在地,周遭是夜间未休憩的春花,盈盈绕绕着淡淡杂香,树影影影绰绰散落在她足边,四下仅有她一人融入这无边的黑夜。

    见她喝了两杯便有微醺娇嫋之态,一时心生爱怜,他走到司予身边,俯身轻轻唤她。

    “郡主,在此处睡,要生病的。”

    她似梦似醒,嘟囔着说:“我已无处去了。”

    再看她时,已是眼角噙泪。

    “谁说你无处去,我带你回家。”

    “我无家,无人要我,我爹爹不是我爹爹,是我爹爹的人又不说是我爹爹,我是没人要的。”她带着哭腔,说着初听绕舌,细听却是事实的话。

    赵炳楠知道那些流言蜚语,亦知道立阳郡主确实是李太傅的女儿,也正因此,大长公主远赴惠山,不再回京都。稍微一打听便能知道,惠山,是李太傅的家乡。

    她与他一样,都是被人“遗弃”之人。

    他与她不一样的是,遗弃他的人,已经远赴黄泉,他无从质问,无从指责。

    他见她将入沉酣,生怕她睡着后凉气入体,便坐在一旁,将她脸轻轻抬起,没成想她身体柔若无骨,因醉酒虚瘫入赵炳楠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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