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沈将军忠正之人,虽是武将但还算有政治嗅觉,怎会不知这些年京都发生了何事,只是念着亲手足之情,要亲自踏入京都,亲眼看一看如今这个国家的政治中心,究竟是何种模样。

    可他,还是先帝的结义兄弟,曾歃血为盟,他为先帝打下江山,亲手将他推上王座,最后自己主动退去南方为他护卫国土。

    隐隐约约,看到一人,他腾云驾雾而来,身着锦绣龙服,与他推杯换盏间,问他“你愿不愿意留在我身边,护我朝根基安稳。”沈廷之微微一笑,他知赵赟性情,此言绝非虚话,“我要留下,谁护兄长南方天下。”

    他泪眼朦胧,似乎看到先帝登基前夜,他们彻夜长谈,谈家国天下,谈江山社稷。

    登基大典之后,沈廷之回到南方带兵练兵,守护着天下太平。那些年,他唤他廷之,他唤他长兄。那天,他信,他将是如尧舜禹一般的明君。那晚,他也发誓,他要做长兄的贤臣。

    他不止一次想,如果当年,他替沈家拒绝封赏。天下,会不会与现在不一样?

    十年前,他多次孤身闯宫门,换来的是一句冰冷之言:不见。

    那天起,朝堂江湖,旋即化作一片血雨腥河。

    自此,他未再踏入京都半步。

    先帝驾崩的消息传入江南,他未曾立刻启程回帝都,他不知以何等颜面面圣,以何等身份见亡人。路遥水迢,他不出意料地没能赶上先帝灵柩出殡。

    此刻春风和煦,他却无比怀念北风呼啸的肃杀、清醒之感。在旌旗猎猎之下,他们背对着坐在城墙之上,赵赟手提着酒壶,对他说:“待我君临天下,定要天下太平。”

    眼见府门将近,他勒紧缰绳下马后,门口阍者忙上去牵马,沈将军问他:“公子回来了吗?”

    那人还未回答,只见沈南慕刚巧从拐角处出现,见父亲在门口,原来轻快的脚步缓慢了下来。

    却见沈将军站在门口不动,等着他走近,沈南慕见躲不过,便三步并两步地走了过去,恭恭敬敬地在沈将军面前站定,唤了声:“爹爹。”

    “去哪了?”沈将军一脸严肃地说:“整日不着家,不知在家好好陪着你娘,就知到处乱逛。”

    “儿子没去别处,就是给郡主送糕点去了。”

    沈将军听到郡主二字,心中一怔,问沈南慕:“你如何与郡主相识的?”

    “再怎么说,他也是我妹妹,爹爹,您今日在宴席上也见到立阳郡主了吧,您是不是也觉得……”

    沈将军厉声打断他,说:“此话别在你娘面前说。”

    “儿子心里有数。”说着他便揽着沈将军的胳膊朝府里走去,边走还边问:“爹,您是不是又要先去更衣了?”

    “是啊,你娘不喜我将外头的灰尘带到家里。”

    “爹爹就知道依着娘。”

    “你啊,也去更衣,然后去给你娘请安。”

    “知道啦。”

    月色透疏木,将军府内水月影俱沉,唯有父子俩夜间对话之声忽高忽低,时隐时现。

    还未走进佛堂,沈将军便闻到那散发着丝丝凉意的温和沉香由佛堂内散出。他在红木门外往里看,只见夫人身着单薄的禅衣,去钗披发,跪在观音像前,双手于胸前合十,杏目紧闭,嘴中呢喃着诵经。他知夫人每晚都会在观音像前诵经祈福三个时辰,算着时辰,也快结束了。

    诵音消沉,她抬眸凝视观音半闭着观尽大千世界的双目,许久不起,沈将军上前看去之时,她两行清泪已滑落到唇边。

    “将军,我心不诚,菩萨不信。”

    夫妻二人相视无言,观音像前白玉瓶中供养着的那株夏寒兰,受风微微颤动,水珠低落在瓶中清水之中,一声滴吧,在寂静的室内荡漾开去。

    沈将军心头酸痛,一手握住夫人那仍合十着的素手,一手将她扶起,说:“快起来吧,不然膝盖又要疼了。”

    她因久跪而脚下虚软,又膝间刺痛,全靠沈将军扶着将她安置好坐于椅上。将军在夫人身前蹲下,轻轻用掌心为妻子揉膝,他劲道恰好,手法娴熟,舒缓了沈夫人膝间的疼痛。

    “待会回屋,我给你上点药。”

    “老毛病,不打紧的,缓缓就好了。”

    她礼佛八载,日日抄经诵经,所求之事,是大慈与大悲;所求之事,是化解丈夫身负的血污;所发之愿,是儿女今生的平安。

    “将军。”

    “嗯。”

    “近来,可有女儿的消息?”

    沈将军按摩着的手忽停,摇了摇头。

    沈夫人听罢眼眸暗沉,看向慈悲为怀的观音,又重复了那句话:“我心不诚,菩萨不信。”

    是夜,东厂牢狱之中,李太傅被人绑在刑架之上,正在被严刑逼供。东厂督主宗庆,正对着那刑架而坐,平静地看着一根三寸长的铁钉被钉入李太傅的耳骨,一声声毛骨悚然、肉绽骨裂的嘶吼传不出这高深的狱墙。

    宗庆闭目听着,只听那惨叫声渐渐嘶哑,直至消溺在喉咙之中,他方睁眼,见刑架之人已疼昏过去,便说:“浇醒。”

    冷水侵入太傅血淋淋的伤口之中,锥心之痛激醒了刑架之上垂垂将休的卑贱之人,喉咙中发出闷苦哀叫,血水顺着已被鞭刑挞碎的囚衣滴落于地,流到宗庆的洁净无尘的履前。

    他起身嗤鼻靠近那浑身血腥之人,进而是一句不带感情的询问:“太傅大人,这下可以说了吧,究竟春闱作弊之案是如何运行的,若是从实招来,或许还能留您一命,不然,这手下人下手没个准头,我可保不齐您能不能活着出去。”

    李太傅并没有咒骂宗庆,只是张着那满口是血,牙齿脱落的嘴,挤出了一句颤颤巍巍的话:“今日……进来,就没……没想着出去。”

    宗清仰头大笑两声,轻拍着手说:“不愧是大成琨玉秋霜,至高至洁之人,太傅大人名不虚传,可惜可惜。”

    “可惜……成了奸人的替死鬼。”泪混着血流入耳中,可他竟咧开嘴笑着,血洞之中隐藏的是无奈与绝望,“大成……气数将尽矣。”

    宗庆走近李太傅,伏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李太傅的嘴角开始颤抖,又听他说:“我尚有一事……求督主。”

    “何事?”

    “别……让郡主……到这里。”

    “郡主若想来,是拦不住的,你不想再见见她吗?”

    李太傅不再答,一股腥臭之味儿从胃里翻涌入喉。他是刑室之中身上最肮脏的人,却又是最洁净的那个,他闭目不再瞧这室内的污秽。

    “别让他死。”宗庆冷冽地向一旁的人说完,拂袖而去。

    刑室内发生的一切被一直站在门口的赵炳楠尽收眼底,他嘴角抽搐,神情肃穆,指甲已深深地扣进了木栏之内。

    宗庆见他,一改方才的冷冽,拱手向赵炳楠行礼,那下贱的皮囊让赵炳楠一阵反胃。

    他切齿地说:“你明知道,太傅不是幕后之人。”

    “殿下知道,东厂最擅长的事就是屈打成招,首辅大人送来的人,自然要好好招待。”

    听到“首辅”二字,赵炳楠心中一紧,指甲断裂入木。

    李太傅被关进牢狱的消息,是第二日竹桃告诉司予的。

    那丫头被叫去帮忙,却没赶在宫里下匙之前回来,次日一大早,出了宫便一路跑回郡主府,见到司予时,正喘着粗气:“郡主,您昨夜离席早,没瞧见……李太傅是被东厂的人在宴席之上带走的。”

    “什么!所为何事?”

    李太傅是儒学大家,为人清白耿直,为大成王朝尽心竭力。无论如何,司予也想不出,他能犯什么事?

    平日里能跟司予说得上话的也只有竹桃,她知郡主知晓外头的流言,也知郡主一直都有关心李太傅之事,所以在回来前便打听了事件的前因后果。

    “奴婢打听了,前儿两日春闱揭榜,好像是河南有一考生落榜,怀疑自己的文章是被人掉了包的,一时气不过,当街拦住身为副考官的李太傅,在众目睽睽之下,洒泪背出考场上写的那篇文章,李太傅身为阅卷人,自然一听便知那文章是被判为一甲的文章,当街承诺,定会还该考生一个交代。不料前日,那考生横死于街头,一时死无对证。”

    “然后呢?你快说呀!”司予追问着。

    “然后事态太傅大人就控制不住了,那考生本不是官宦世家,并无后台,可正因此,引发了众多无后台、无钱无势考生的愤怒,他们联合上书,请求还已亡人一个清白。可昨夜,逮捕公文上说,他是考卷掉包案的幕后主谋。”

    “怎么可能!”司予听罢,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动自己手掌发麻发红,气得浑身发抖,她知道老师的为人,断然不会做出这种事,摆明了是诬陷。

    此事在京中轰动颇大,只是司予平日在家,不与外人接触,沈南慕也不喜这些官场之事,从来不讲,府中的下人倒是会私底下谈论,而司予全然没有察觉。

    “郡主,奴婢听说进了东厂的人,没有一个是囫囵着出来的,太傅大人怎么能受得了那些没人性的酷刑啊!”

    司予双眼发红,她怎会不知东厂手段毒辣,听闻酷刑就有三十余种,她心慌意乱中拿不定主意。

    “去求姑姑,让她彻查此事!”说着,司予未换衣服便要出门进宫去。

    却见一婢女慌慌张张跑进来说:“郡主,首辅大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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