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开血淋淋的真相,他发现,她是他的劫,是他的难,是他今生无论如何也迈不过的坎。

    桌案上的烛火忽明忽暗有燃尽之势,柔和的淡金色光影在他半边脸上跳动,时进时退地挑衅着另半边的黑暗,油脂滴尽如同泪水哭干,豆大的光在无声的幽咽中即将被黑暗吞进,却仍在无力地挣扎,终于,它瞬乎间熄灭了。

    挣扎时张牙舞爪,消逝时悄无声息。

    赵炳楠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在黑暗中冷笑。他用指腹反复抵触着那片断甲,软硬之间参差的界线还未修整,按上去仍隐隐作痛,这让他想起一桩旧事。

    他也曾惧怕黑暗,小时候睡觉总会让人留一盏弱灯,除非母亲守在自己身边,不然不肯安心睡去。那天他在漆黑中苏醒,想唤人却喉咙沙哑无法出声,伸手去探触碰到的却是冰凉的硬壁。他拼命用手扣抓着自己上方的硬木,十根手指指甲俱反盖断裂脱落,血滴滴拉拉顺手流下,晕染着身上的锦绣华服。

    他不知自己所在何处,四四方方狭小的空间里,可供呼吸的空气似乎越来越稀薄,窒息感越来越强烈,害怕渐渐转为绝望之际,似乎有重物掉落在自己上方,发出沉闷的砰砰声,接着一声一声断断续续,细细听去,似乎还有人在很远的地方说话,但他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可那“遥远”的声音是他唯一的希望,他忍着剧痛死命挣扎,手脚用力地四处捶打踢蹬。

    不知是上天怜悯还是命不该绝,身前的木壁被一点点掀开,他眼前一亮,尽管外头是浮云蔽日夜色暗沉。暗色涌进驱退狭小中的漆黑,他被一太监哆哆嗦嗦地拉出,回头一看,惶恐至极,寒毛耸立,原来自己方才躺在棺木之中,棺盖内有一道道鲜血淋漓的抓痕,他低头看自己惨目忍睹颤抖着的手,瘫坐于地,方觉十指锥心地疼,失声哭起来。

    “是人……是……鬼?”一太监拿着火把手往前戳着,眼朝他看着,双腿却止不住地后退,尚无人注意到,火焰映照之下,映射在赵炳楠脚边的那属于活人的暗影。

    他环顾四下,四个太监皆面色惨白,冷汗直流,方才拉他出来的小太监双腿打颤,双手不停地往自己身上蹭着血,见赵炳楠看他,又吓得瘫软跌倒在地。

    赵炳楠欲说话,可一张嘴,便是沙哑刺耳的声音,刚说了个:“你……”,除了瘫坐于地的那个小太监腿脚发软站起不来,其他人都连滚带爬,嘴里啊啊叫着跑走了。

    三月的天,深夜凉意仍重,白日的雪已融了大半,一小片一小片地散散落落于枯草之上。他哭累了,疼木了,想起了母亲哄喂自己喝下的酒,火辣灼喉。

    荒野四下无人,只有他与那小太监,他看向那太监,问:“我死了吗?”

    那小太监见他并无红眼獠牙,不似话本里说的厉鬼模样儿,颤颤巍巍地爬起来,在离赵炳楠不近的地方跪下,说:“殿下……奴婢带您回宫吧……”

    回宫之后,天翻地变。

    母亲死了,埋了,不知道埋在何处。

    静园锁了,弃了,再也走进不去了。

    父亲,那个皇位之上的人,性情大变。他扫过赵炳楠眼中的怕、脸上的泪、身上的伤后,甩袖而去,留下冷冷一句话:“送去守皇陵,不诏不得归。”,再未转身看他一眼。

    他站于阶下,泪血风干留在心上,自此再未擦净痊愈。

    后来,他无数次身陷黑暗,但那黑暗都不及那日棺木中黑。

    见过了至黑至暗,便不再惧怕黑暗。

    暗室内,赵炳楠仍旧未点灯,他的双目已经熟悉了密室中的暗度,渐渐能辨出来出口在何处。他心中仍挂念着一人,起身走了出去。

    今日满月洒落着一地的清辉,夜色透亮如水,他出了书房转入司予所在的院中,青山仍在门外守着,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室内灯火已熄,见郡主已经歇息,按捺着想进去看看她是否睡熟了的心,盯着窗子看了好一会,走时唇角露出浅笑。

    次日,司予见郡主府的那些丫头婆子都来了,司予见竹桃等人都确实好好的,那颗悬下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她未细问昨夜失火之事,心中烦闷之事太多,她不想自己给自己再添堵。

    赵炳楠一早出去未归,她心中莫名有些挂念,总是会不经意间想起他,昨夜睡前,她以为今日一早便能见到他,可他并未来,心中居然有些失落。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让自己清醒一点。

    这时见竹桃出去又进来,怀里抱着茶室里的那盆兰花,脸上笑出了梨涡,十分高兴地跟司予说:“郡主,您的那些茶,昨儿晚上殿下都给抢救出来了,还有这盆兰花,您看放哪合适?”

    司予有些意外,细看之下那兰花无损无伤,惊讶得一时忘记让竹桃先把怀中的兰花放下,又问了一遍:“殿下救的?”

    “是啊,茶室离您的卧房进,火势挺大的,殿下一到那便冲进去了,拦都拦不住,跑了好几趟呢,后来那边忙着救火的沈公子见了,也帮着抢救。郡主,奴婢觉得这殿下对您挺上心的,知道您平日爱茶如命,昨儿晚上,不顾自己的命去救,看来,咱们之前是错怪先陛下了,这夫婿说不定是他老人家千挑万选给您选出来的。”

    竹桃一说起来便口无遮拦,在司予面前倒什么也不忌讳,这让司予想起一事,吩咐竹桃去请李嬷嬷。

    不一会儿,司予见李嬷嬷进来,便让其他人都退下,又对嬷嬷说:“嬷嬷请坐。”

    “郡主,使不得啊。”她连连摆手,不敢在主子面前坐下。

    “坐吧。”她微微笑着,拉李嬷嬷坐下,将茶盏端放在嬷嬷跟前,说:“嬷嬷是母亲的奶娘,再怎么说也是长辈。我有事问您,您在这京中时间长,以前可曾说过关于三皇子的旧事。”

    李嬷嬷眯起眼睛,眼周的皱纹沟壑更加清晰,她思索了好一会说:“郡主,老奴知道的都是这人家嘴里说的闲言碎语,十年前,西王叛乱被诛十族,三皇子从棺材里爬出之后,被先帝送去守皇陵,此后宫中再没人敢提三皇子。”

    “嬷嬷,十年前那场动乱,您可知道一些?”司予追问道。

    李嬷嬷长叹一声,绝口不提,只是说时隔多年,记不清楚了。

    司予瞧着她眼神躲闪,有些惊恐,不忍再问,于是说道:“嬷嬷,我母亲,这些年可曾与您有联系?”

    李嬷嬷摇摇头,只是说:“郡主,大长公主是记挂着您的,这世间,哪有母亲不想自己孩子的。”

    “嬷嬷说得对,我记得了。”

    就在这时,沈南慕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口,刚喊了一声“小妹”,准备进来时,却被一直在门口守着的青山用刀鞘拦住,青山瞪着眼满怀敌意地看着沈南慕。

    这下把沈楠慕气得直跳脚,却因知他武功比自己高不敢轻易动手,指着自己对青山说:“欸!是我欸!你不认识我了?昨晚我们见过的!”

    青山未说话,指了指他手里的食盒。

    沈南慕见状,立马说:“我这可没藏武器,没下毒的,她是我妹妹,我能害她!”说着,还往里指了指,又递给了司予一个求救的眼神。

    司予见沈南慕在那带刀侍卫面前,如此胆小,掩面偷偷笑了两下,也不去门口接他,就看着他与昨日用同样动作拦着自己的侍卫乱扯。

    沈南慕表面大大咧咧,却心思细腻,也捕捉到了司予的笑意,见她心情比昨日好,虽然被拦住可却能将妹妹逗笑,自己也心生欢喜,怒气消散了一点儿。

    可那青山一根筋,非要沈南慕打开食盒让他看看。沈南慕撅着嘴打开食盒,自己塞了一块糕点吃了一口,说:“看吧!没毒,这下让我进去喽!”说完还塞到青山手里两块,又说:“给你也尝尝,吃吧,吃吧,下次记住别拦我。”沈南慕大步跑进了屋,青山站在门口看着糕点发呆。

    他气鼓鼓地将食盒放在司予面前,还未坐定便开始说:“气死我了。”

    说着偷偷瞧向门口,见青山还在,没继续说下去,连忙换了话题:“小妹!怎么样?那家伙有没有欺负你。”

    李嬷嬷在一旁瞧着,忍着没笑出声,默默退了出去,走之前却意味深长地看了司予一眼。

    司予白了他一眼说:“哥哥,你整日都不做其他事情的吗?日日来我这里跑。”

    “我……我还不是为了给你送糕点。”说着打开食盒,将糕点都一样一样拿了出来,摆在桌子上,“我娘让你得空去家里,给你做其他吃食。”

    “你娘真好,不光人长得美,对人还很和善。”

    “哈哈,是吧,我娘确实是这天底下最美的。”说着,他往司予那边靠了靠说,“妹妹你也漂亮,这样吧,我娘第一,你第二。”

    司予一时语塞,全然听不出他在夸自己。

    她心中念着方才所问嬷嬷之事,试探性地问沈南慕:“哥哥,你知道十年前,关于西王叛乱那场动乱吗?”

    “知道啊。”

    “哥哥,好哥哥,给我讲讲吧。”她摇晃着沈南慕的胳膊,向他撒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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