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并不曾瞧清那人的面貌,司予一眼认出的是他手里握着那把的森然的刀,瞧不见刀刃,但只从刀柄和刀鞘处看,便知那刀定不是凡品。后来她会知道,那刀是玄铁所锻造,吹毛即断,削铁无声,杀人无血,锋利至极。
那人见司予欲出门,伸刀揽住门口。她想起沈南慕曾说,此人武功绝高,内力深厚,又瞧他似乎不是宫内拨出的侍卫,有一股无所畏惧的猛劲儿,于是不敢轻举妄动,被刀鞘寒气逼退了两步。
“殿下吩咐了,让你在此休息。”那人醇厚声音中有股木讷之气,不行礼不唤郡主,此更印证了司予的猜测。
“你是殿下的侍卫?”司予试探性地问。
他不答,只是嗯了一声,收回刀鞘,朝门外转身,恢复了把手门口的姿势。
司予轻叹一声,折回床边,再也没了力气,她瘫倒在床上,将头埋在枕被里,没有哭声,没有眼泪。茫茫世界,滚滚红尘,谁会把她真的放在心上?她清醒地知道,这种感觉,名叫孤独。
不知过了多久,寂静中传来脚步之声,司予能辨出,是赵炳楠的脚步声,她忙从床上坐起,快步朝门那边走,不料一头差点扎进赵炳楠的怀里。她站定看他,月白色衣衫下稍稍沾染上了烟灰,看起来是刚刚从郡主府回来的。
他身后还跟着满身满脸灰的沈南慕,沈南慕因练武有轻功在身,足音常人察觉不到,司予见他也在,想着自己方才的莽撞定然也被他瞧去了,一时又有了羞涩之意。
可司予见他那样,又忍不住问沈南慕:“哥哥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没受伤吧?”
“我这么厉害,怎么会受伤。”他转了转眼珠,用手往脸上一擦,蹭了一手灰,自己也吓了一跳,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这才知道自己此刻是狼狈不堪的模样儿,又瞪着眼睛朝赵炳楠说:“你也不提醒提醒我?就这样让我走一路,丢死人了。”
还不等赵炳楠开口,沈南慕又跳出来说:“小妹,火已经扑灭了,只是……火势太大,连带着那几个院子都给绕着了,待找人修缮一番,恐怕一时半会住不了了,我是来接你回家的,跟我走吧。”
司予未接沈南慕的话,只是问:“可有人受伤?竹桃她,没事吧?”
“没人受伤,那丫头就是受了点惊吓,都已经安顿好了,你莫担心。”
“万幸没人受伤。”
“小妹,你还没答应我呢,我家就是你家,郡主府回不了了,我可不能让你住在这儿。”说完,他瞥了赵炳楠一眼。
他俩回来之前,便为此事争论过,赵炳楠说要让郡主自己做决定,不然恐怕沈南慕一进门便将司予给拉走了,以他的性子,拉不走也要放在肩头扛走。
能去哪呢?宫中之大,却无容身之地,她亦不想与沈家有更多的牵扯,她偷瞧了一眼赵炳楠,时至此,哪怕只是稍稍看他一眼,她依旧能从他那里得到莫名的心安,她提醒自己那是虚假之像,却又总是禁不住扑身沉浸其中。
一个人想伪装一时易,想一直伪装难,司予觉得若是想看清一个人,必须要多与他接触,思索了许久,咬了咬唇对沈南慕说:“我就住在这儿吧。”
“小妹!”赵炳楠厉声喊道。
“今日多谢哥哥,天很晚了,你快回去吧”,不然沈夫人该着急了。”
沈南慕见司予语气坚定,联想到今日她对他说的关于身世之事,不忍逼她,平日里能说会道的他此刻也没了主意,于是说:“那我明日再来看你,若是在这受了委屈,明天告诉我,哥哥给你做主。”
司予微微点头,目送那少年走入夜色之中,此时门外握刀的守卫已不见了踪影,大抵是看到赵炳楠回来,便自觉地退下了。
她随着赵炳楠进屋,方才一直未作声的他淡淡地对她说:“坐。”
说着,他在靠近司予的凳子上坐下,又说:“方才我将你手腕抓红了,还疼吗?”
她惊愕赵炳楠还注意到了自己的手腕,其实他抓她手腕时力道并不大,只是女子娇嫩,留下了道道印痕。司予抬腕看了看,隐隐的红迹尚未褪去。
赵炳楠从衣袖中掏出一白玉小瓷瓶,打开瓶盖放置在桌上后,一股药味丝丝缕缕地飘出,司予细瞧,里面装的是膏脂状的药,心中又一次惊叹,他竟如此细心。
“涂了这个药膏,明日手腕便会好了。”
说完,他站了起来,转身不知要去做什么,司予以为他要走,便拿起瓷瓶,准备涂药。
“你别动。”司予循着声音看去,他只是去净手了,擦干之后从她手中拿过药,坐下缓缓抬起她的手,将药膏均匀地涂抹在了红迹处。
奇怪,她似乎忘记了拒绝与挣脱的本能,又或许是甘愿沉沦其中,任由赵炳楠举止轻柔地为她涂药,涂上冰冰凉凉的,让原本有些火辣的患处舒服了不少。
她看赵炳楠手中的动作时,看到了那个断甲,她问:“你指甲断了,怎么弄的?”
“没事,不小心碰断的。住在这里,委屈郡主了,郡主的那些贴身伺候的侍女,明日一早便会过来,有什么缺的,告诉我,或者告诉方才守在门口的守卫。”
“那人是谁?我瞧着不似寻常的侍卫。”
“他是我在坟墓边捡到的,跟我七八年了,性子古怪,但对你绝无恶意,我不在时,会护着你的。”
这句话看似轻快的话,隐隐约约透露着他的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
“南慕哥哥说,他武功很高?”
“是,一般人进不了他的身,你可安心住着。”
司予心中奇怪,又不敢深问,琢磨着他这句话的意思,又问:“今晚,首辅大人派的守卫将郡主府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这火势怎么会如此大?”
他微微一愣,道:“郡主不是心中有答案。”
“看来,真的是他安排的,他就这么迫切地想除掉我这个耻辱。”司予苦笑道。
他没头没脑地回了句:“我会给你一个家的。”
司予心头颤动,在沉默中酝酿着情绪,许久,她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你到底,想利用我什么?”
赵炳楠涂药的指腹微颤,抬头笑容温和地说:“郡主为何如此想?”
她垂眸躲开他清澈深情的双目,心想,难道要将梦中所见说出来,问个清楚吗?想想居然有些荒唐,她也不知为何自己深信梦中之事,以人性的幽暗去揣度眼前人的心。
再开口时,她已换了话头,说:“李太傅的后事,你能帮我吗?”说这话时,她的泪水瞬间充盈整个眼眶,每每念及此,都有心头疤痕被自己再次撕开的疼。
“我会安排好的,郡主放心。”他擦干净手,又说:“夜深了,早些休息,你放心睡,不会有事的,这里很安全。”他一再地强调,实则是想让司予安心。
他说着将药瓶盖上,收拾好一切,又说:“今晚我沾了一身灰,让郡主见笑了。”
他欲走时,司予叫住他:“欸!”
“怎么,要跟我一起去沐浴?”
“没曾想竟然能听你说出如此轻薄的话。今日之事,还有昨日之事,我还未曾谢过你。”
“你是我的女人,何需言谢。”
话音落时,他已走出门去,每次都是她在原地,他给她背影看,这次也不例外。
她触碰不到这个人的心,她今日所经历的死别之痛,他十年前便已经历过了。她未见过尸血山河,未感受过棺木里的阴冷黑暗,可他见过,他曾在纯洁的银白色世界里,亲身经历过死亡。
司予心中又空又满,理智告诉她,温柔是陷阱,蜜言是毒药,要小心赵炳楠,可事实是,她正在爱上他,很慢但很坚定,而她自己对此浑然不知。
赵炳楠未去沐浴,他径直步入书房,转动书架上的一个琉璃花瓶,墙上出现一个暗格,将手伸进去一按,屏风后地上的两块石板自动打开,往里看去,是一层层通向下面的石阶。
赵炳楠下到密室深处,烛灯摇曳着茶盏,那个握刀的守卫正在此处等赵炳楠。
这侍卫,名青山,是赵炳楠给起的名字,不及赵炳楠年岁大,可相貌看起来比他年长。八年前,赵炳楠在坟边上遇到遭遇饥荒饿得奄奄一息的他,将他带回收留,后一直跟在赵炳楠身边,情同兄弟。
赵炳楠说:“青山,事情办得不错。”
那青山侍卫露出憨憨的笑容,挠了挠头,说:“谢殿下夸奖,”
“接下来,按计划行事。还有,郡主那边,你细心守卫着,不能让人伤她半分。”
“是。”青山领命后,便匆匆出去了。
昏暗的密室内,只剩下赵炳楠一人,他早已习惯了黑暗,似乎于黑暗中,他才能掩盖住身上不堪的肮脏。密室的另一端,连接着一条黑黢黢的通道,逶迤曲折,不知通向何处。宗庆每次来,都是走那里。
赵炳楠踱步坐下,仰头闭目,脑海中出现司予单薄的背影和饱含泪水的双眸,那句似有若无的话在他耳边回荡。
他在心中问自己:如果她坚持问下去,我会告诉她真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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