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的夜晚,晓月洒下清辉,各色灯火流光溢彩,勾栏瓦肆传出一阵阵的欢乐声浪,叫卖声此起彼伏,一簇簇、一群群、形形色色的少男少女,黄发垂髫,散布于通衢大道,茶肆客店之间。

    司予从车窗帘缝中瞧去,只见那三三两两的少女,珠钗粉面,襦裙笑颜,她心生一丝羡慕。

    行人悠悠脚步轻快,车马疾驰心绪沉重,她看着看着,悲从心生,不由落了两滴清泪,别过脸,不再看去。

    这是司予第一次来赵炳楠的府邸,两人由一侍从引着,直达赵炳楠所在的书房。

    室内除了几张桌椅,几件古物装饰,并无它物,架子上也无书籍。

    司予见此诧异,心想再怎么说也是皇子,住处竟如此简陋,想来他亦是突然孤身回京,并未来得及收拾所有行囊,可怜又无人替他安排。可转念一想,他以后会是九五至尊,有什么可怜的,念到此,柔软下来的心硬了起来。

    这个昨日还是她唯一依靠的男人,此时正带着他心中的秘密和谋划,立在案前写字,身姿如初见时清瘦,却愈显峻拔。司予并未细瞧他所写之字,只是隐隐看到他笔力遒劲,每一笔都带着凌冽的笔锋。

    “忠文公曾说,殿下有帝王之才。”

    她再次想起李太傅这句话,自知道赵炳楠日后会做皇帝,似乎每一个细节都在印证这一点,包括他写的字。可这结果的背后,有着让她不敢细思的恐惧。

    司予站在进门处,脚似粘黏着地面,犹豫着无法向前走去。来时路上酝酿的情绪、组织的语言在此刻化烟散去,一个人若是想好了欺骗,又怎会轻易说出实话。

    感觉到司予进来,赵炳楠抬眼看去,苍茫的双眼有了些许色彩,他放下手中的笔,走到她跟前,月白色衣衫携洒出阵阵沉香,他温和依旧的声音荡起:“郡主,你来了。身体如何?”

    她避开他的眼睛,不去应答他的关心,只是垂眸问:“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赵炳楠自然知道她说的是科考一事,他其实昨日已将此事查了个清楚,只是不忍告诉她。

    “科考之事,李太傅在入狱之前已经查明,他早已知道谁是幕后之人。郡主,你觉得,谁会有这权势,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考卷掉包?太傅为人正直清白,不与任何党派为伍。以前尚有先帝护着,如今先帝已不在,朝堂之上,怎会容忍一个不为己所用的眼中钉?”

    “与沈首辅和沈太后有关。”她说这话时,好像在提两个与自己不相干之人。

    赵炳楠见她如此冷静,便继续说道:“沈氏一族,在京权势滔天,沈首辅是内阁权臣,可仍需要官员巩固自己的地位,拉拢贵族大臣。科举之事,受益之人,是朝中兵部尚书的儿子,此事自然不需丞相亲自动手安排,打着沈首辅的旗号便可。”

    “没想到,官场已诟病至此。老师说的对,政以贿成,鱼烂取亡,什么太平盛世,不过是幻梦一场,终究是自欺欺人。”说罢,她颤巍着双唇问:“太傅,人可好?”

    “昨夜,我们之所以能顺畅进入诏狱,不是因为我殿下的身份,也不是靠金钱疏通,而是因为太傅清名,大牢拦不住他,若他愿意,那狱卒便会偷偷打开狱门放太傅出去,可太傅不愿,他宁愿死于囹圄中那片清白之地,在泥污之中躲避现世污秽。”

    听到此,她已然知道赵炳楠话语背后的意思,平静地说:“他,如何走的?”

    “昨天夜里,被人布袋压身致死。”

    “布袋压身。”她重复着这个词儿,心中一阵阵绞痛。所谓布袋压身,是东厂专门为想杀而又不得不杀的犯人准备的,装满土的布袋压在熟睡的犯人身上,天亮气绝,杀人不见血,神不知鬼不觉。

    “遍体鳞伤、皮开肉绽,有多疼?”

    她问他,他未答。

    她捂着胸口呼吸急促,一时又觉得脚下软绵站不稳。赵炳楠见此扶住她的胳膊,一手揽着她的腰肢,她想挣脱开他,奈何自己虚软无力,只能由着他缓缓扶着坐下。

    她稍稍有了力气后,便将他的手一把甩开。

    赵炳楠的手悬在半空,这一甩将他给甩懵了,此前司予总是温顺地顺从,他不知她这脾气从何而来,只想着是因为太傅的事心郁成结,收回自己无处安放的手,安慰着说道:“郡主忘了昨夜,太傅说的话了?太傅大人,希望郡主喜乐安康。”

    她眼前浮现昨夜李太傅深跪不起的身影,须臾,她抬头看着赵炳楠,问他:“如果,你做皇帝,这天下,会如何?”

    那布满血丝的眼睛落在赵炳楠的身上,想要一个答案。

    他心中闪过一丝被司予看穿了的惊恐,却很快消散,他无须惊慌什么。但许久,他都没有回应。

    这个问题,他早已在心中问了自己千遍万遍。

    烛火摇曳,将他的身影映在墙上,霎时如鬼魅般扭曲跳动。

    就在此时,一直抱着胳膊守在门口的沈南慕闯了进来,指着门外,磕磕巴巴大声朝两人说:“着……着火了?”

    他们出去时,只见那边滚滚浓烟下的火势愈来愈大,火焰跳动侵蚀着楼宇建筑,天已被烈火映红,司予惊恐地说道:“那是!郡主府?”

    赵炳楠朝她点点头,便吩咐人去救火,沈南慕一听是郡主府,也跟救火的人跑去了。司予也想跟着去,却被赵炳楠拉住,他那宽厚的手掌握着她细弱的手腕,虽没怎么用力却让司予觉得生疼。院内一时慌乱平息,又剩下了这两人。

    “你去做什么?”他冷冷地问。

    烟气随风袭来,让司予有些窒息,喘息困难。他说那话时语气如傲霜寒雪,勾起了司予的记忆,她心想:是,就是这种冷冽的感觉,第一次相见时,他便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后来那些……是装的?

    “我……我去看看,竹桃……在我房中,我怕……”

    她正说着,突然瞪大了双眼,说:“这火?有人想放火烧我?”

    赵炳楠也被这话惊了一下,松开了那握着司予手腕的手。

    她揉了揉那被握出一道道红印的手腕,一股恐惧感裹挟着司予的全身,缠绕着她的那些幽暗记忆随着张牙舞爪的火焰和眼前人深不可探触的内心蜎蜎爬出,祖母和舅舅用蜜罐堆砌而成的世界,在此刻彻底坍塌了。

    柔和换了冷冽,他说:“许是最近天气干燥,别处飘来的火星,落到易燃物上,郡主放心,我会让人查清楚的。”

    “查的清楚吗?”她无奈着冷笑给他看,又说:“若没有舅舅和祖母,我不知已被人害死多少了?下毒、刺杀、推我入水,我命本为草芥,任谁都能践踏了去,这郡主不要也罢,明日便跟了沈南慕去云游四方,将这情仇全抛去。”

    “你是我的人,要云游也该跟着我去,跟着沈公子是何道理?你想去哪里,我带你去。”

    她看向他,分不清那是真话还是假意,心中一阵酸痛。远处的烟气随风袭来,入鼻后的窒息感让她喘息困难,难受地抚胸蹲下,挤出了两颗涩泪。

    赵炳楠的手臂穿过她散落着的如瀑的秀发,小心翼翼地掌握着力道,一把将她凌空抱起,朝远离火势的那边走去,

    她不及挣扎,于那强健有力的臂膀中,她也挣扎不得。瞬乎新鲜的空气让她有了些许舒缓,可于他怀中,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不敢喘息,呼吸静的似乎停止,亦不敢去看他的脸,可稍稍抬头便能到那颗隐约在唇下的痣,以如此近的距离,她竟然觉得那颗唇下痣有些俏皮可爱。

    穿过一个院落又一个院落,他将司予抱进一个房间,轻轻将她放在床上,起身时,指腹摩挲过她的光滑丝绸外袍,左耳不经意间摩擦过她的右耳,低眉瞧见她微露的粉颈,抬眉看到那似水的挂着泪珠的双眸,一股热流涌出,肌肤之下的血液瞬乎输运往上灌送,他的脸猛然通红。

    他指甲掐入指腹内,让自己保持清醒,转身去倒茶时,暗暗咽了一口金津玉液。

    他将茶水端至床边,说:“我去瞧瞧火势如何,外面有烟雾也不安全,郡主就在这儿歇息,我让人在外面守着,莫怕。”

    还不及司予应声,他便疾步走出屋去,屋外凉爽的风吹拂着火热的面庞,渐渐压制了内心的躁动与欲望。

    司予仍愣在那里,方才跳动异常的心有了些许平缓,她抬手捏了捏自己滚烫的耳,想到方才赵炳楠涨红了脸的模样儿,耳垂愈发滚烫。

    她端起方才赵炳楠放在那里的茶水,润了润有些干疼的喉咙,伸手触碰到自己眼角已经的冰凉的泪珠,顺手擦去,似是要拂去那充满着谎言的过往,可哪里能拂掉?

    她起身朝外看,此处确实嗅不到烟气,也瞧不见火光,正欲出门,却见门口有一人,定睛一看,是她曾在郡主府门口见过的那个带刀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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