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赵炳楠应诏进宫,他已料定是血书之事,一切都在预想之中。

    他露出邪笑,想起那日去牢狱带李太傅尸体,欲走时,一小狱卒蹭着靠近,将那封血书偷偷塞给他。

    那封血书,给了他进入朝堂的最佳契机,搅动起风浪,恰到好处地打破朝中的虚假平衡。

    当然,让他下定决心如此做的,还有她。

    血书是太傅自知命不久矣,从容坦然地徘徊于死亡边缘之际,用那皮开肉绽处还未曾干透的鲜血写下的,没有愤懑与仇恨,有的只是满腔大义和满身清白。

    狱墙牢深,淋漓鲜血两千绝笔,写完也送不出去,他将希望给予人性之上,小狱卒收下血书,并承诺定会将其送出,也正因此,血书到了赵炳楠手上。

    可没曾想,他进宫后,看到那几十个官员,一个个笔直地跪在殿前,为自己请爵位。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还是个皇子,在这朝堂之上,还有些许地位份量。

    他不知道,这些人臣是何时商定的此次计划,一齐跪在太和殿前逼迫幼皇给他封王。

    人人皆知,十年前的腥风血雨是君王听信身边奸佞之祸;人人皆知,那尸山血河,有着数不清的无辜亡灵。

    那日先帝下旨,诛西王十族,后宫兰妃,三皇子亦是西王余孽,不可留。

    那夜大学士宋忠文为三皇子求情,皇帝大怒,将其赐死。

    那夜先太子抱着皇帝的衣袍,求父亲彻查此事再做定夺,皇帝大怒,一脚踢在太子胸口,令他当场吐血而亡。

    宋忠文,入仕以来,固邦本,厚民力,杜奸雄,明国听。可大成积重难返,几十年的心血一朝被毁,抵挡不住奸人趁隙可乘。

    先太子,赵炳承,身为长兄,胸怀仁爱,为学精益,为政勤勉,颇有帝王风范,是先帝看中的继承人。

    他不能再让仁臣为自己牺牲,眼下他们的行为,无疑是将他们自己的头颅,跪着双手捧给君侧之人。

    他一一将其劝回,他说:“赵炳楠在此谢过各位,我赵炳楠何德何能,使诸位如此。如今,我的事,我自己来承担,各位请回。”他撩袍下跪,逼走那些为自己请命之人。

    众人散去,沈太后华丽的裙裾从他身边扫过,怒斥他挑唆皇帝,挑拨君臣。

    他未发一言。

    “要跪你便跪着,来人,上链锯!”

    就这样,他跪了一夜。

    浸满雨水的黑云低沉地压着大地,吞噬着琉璃殿顶,似乎随时都能摧毁这个守卫森严的宫城。

    司予带着青山赶到太和殿时,他跪在丹墀之下,那身衣物已被雨水浸透,紧紧贴着他的身,雨水还在顺鬓角顺发丝滴着。

    单薄却坚硬的脊梁,直挺挺地对着司予。她提裙奔向到面前,在他膝边蹲下,眼泪滴吧滴吧落下,看到的,是他那充斥着血丝的双眼和苍白如纸的面庞,血水混着雨水残留在膝下的獠齿链锯之上,肉骨深陷其中。

    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司予问自己,她不知道答案,只是想了一夜,也未想明白自己会被如何利用;想了一夜,也想不出,他会如何在几个月后登上皇位。

    她只知道,李太傅的血书是他公诸于世的;她只知道,她不讨厌他,甚至开始依赖他。

    这一刻,看着那跪在丹墀之下的人,她选择欺骗自己,选择接受他的感情,哪怕明知是虚妄。

    “你来了。”他虚弱地吐出几个字,头沉沉地砸在司予肩上,感受着久违的一丝温存。

    “你是不是傻啊!你起来,快起来,我来带你回家。”她滚烫的泪顺着脸颊滑下,掉落在他的背上时,已成冰凉。

    眼前这个男人,经历的是自己远远想不到的。

    她双手温柔地抚住他的耳颊,冰凉之感钻进她的手心,顺着血脉直输心脏深处。

    她手心里的温度激醒了神志不清的赵炳楠,良久说出一句:“不,你先回去,听话。”

    “你若不走,我和你一起跪在此处。”

    说着她跪在赵炳楠身前,想将自己的衣裙下摆垫在他的膝下,不料他长夜久跪,链锯锋利,膝盖早已破裂肿胀,稍微动一下便会疼痛钻心。

    司予瞧到他牙关紧闭,额角青筋凸起,冷汗浸出,再也不敢碰他的膝部。

    忽然他紧紧地握着司予的手,那比平日更冰凉的手,毫无温度,透骨冰凉。

    “郡主,你先回去,我办完事去寻你。”他不愿司予看他如此狼狈,他不愿司予同他跪在这青砖之上。

    “我不走,我这就去求太后。”她挣脱开她的手,起身向殿门跑去。她知道,那殿中,除了皇帝还有太后。

    她不顾殿前太监阻拦,硬要扣响殿门,闯入殿内。

    正在此时,一身着飞鱼服的人推门而出。

    司予见到宗庆眼前一亮,正想去请他帮忙,只见他瞥了司予一言,眼神中读不出任何情感。

    他手持诏敕,经过司予,走下玉阶,走到赵炳楠的身前。

    她在阶上隐隐约约听到“晋王”二字,这两个字深深钻入她的心中,打下烙印,此生再未消除。

    她明明知道早晚会来,可当书缝里面的字映照入现实,他还是心中一惊。

    梦中所见皆为未来,可她却越发看不清这个世界。

    阶下所跪之人,此刻无权亦无势,如何经历暗波登上那皇帝宝座,未来,到底都会发生什么事情?

    “百世流芳”意义何在?宗庆与他,到底有着什么样的秘密?

    只见赵炳楠双手接过圣旨,抬头看向宗庆。

    司予看不清两人的神情,只觉得他们身上有种一样的气质。

    待司予回到赵炳楠身侧时,宗庆已拂袖远去,圣旨被赵炳楠抱在怀里,而他自己倒在了司予的怀里。

    以前,她常常在太和殿的偏殿等舅舅,那时,她可以随意出入,畅通无阻。可此刻,她才真正理解物是人非的滋味,他生于宫中,她长于宫中,可宫中再也没有属于他们的一片地儿了。

    司予让人将赵炳楠抬回府,找了大夫疗伤开药。

    昨夜他淋了一夜冷雨,受了风寒,再加上膝盖伤口感染,回到家时突然全身发高热。

    她用剪刀剪开粘黏着他膝盖的白色中衣,皮肤和血肉溃烂混合在一起,毫无遮掩地露在她面前,一股血腥味冲击着室内的药味儿,有些刺鼻,令人反胃。

    如此重的伤,大夫和旁人都不敢下手处理。

    她颤抖着手用药酒轻轻地处理他膝间的雨泥和烂掉的皮肉,白森森的骨头就那样赤/裸着露出,就算是司予再小心也总会疼啊,见他时不时地咬牙皱眉,虽昏迷不清可也忍着未喊出一声,额头上的冷汗擦了又流,司予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也跟着止不住地流泪。

    一旁的青山愤怒至极,提起刀便要杀回宫去。

    “你做什么?”司予大声叫住他。

    “杀了那女人。”他怒瞪着眼珠,利刀出鞘,划在地上冒出火花,发出刺啦声响。

    “你是要害死你家殿下吗!”这用尽全身力气的一喊,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青山。

    室内顿时沉寂,竹桃从未见过郡主如此,也吓得不敢上前,只是硬着头皮拉着青山出去,余下的人见状,也不敢再作声。

    处理完伤口后,司予让人为其用热水擦身,换了干净衣服。

    退烧汤药效果不佳,司予学着自己发热时,祖母用被凉水浸透的湿巾敷在额头上降温的方法守在赵炳楠身边,不停地为他换湿巾。

    赵炳楠高热神智不清,嘴中不时发出呢喃之语,司予将耳贴在他的唇边,隐隐约约听清“母亲”二字。

    生病的孩子总会渴求母亲的温暖,可他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司予为他擦手时,他忽然握着司予的手说:“母亲,儿子好想您。”司予想,该是梦见了朝思暮想的母亲了吧。

    她守了他一天一夜。

    待赵炳楠的烧渐渐褪去,神智逐渐恢复,他缓缓睁开眼睛之时,看到的是累得趴在自己手边熟睡的司予。

    她那纤细的手还被自己握在手中,他想就这样多看一会儿,这让他不敢动一下,怕将她吵醒。她平稳的呼吸声是那么悦耳,趁着从窗棂洒进来的阳光,颇有岁月静好之感。

    床头案上放着那卷圣旨,他的眼睛平稳扫过,回想起太和殿前的事情,恍若做了一场梦,如今,梦醒了。

    唯一真切的是趴在自己身边,握在自己手中的熟睡着的人儿,是啊,此刻她就这样平静地睡在自己身边,没有政治波涛,没有官场暗流,只有佳人在侧。

    他动了动腿,忽然一股钻心的疼涌了上来,让他忍不住“嘶”的一声,手也跟着颤抖了一下。

    司予被她的动作弄醒,见他好生生地醒来,伸手去探他的额头,见烧已完全退去,她终于松了一口气,面露欣喜。

    “你醒了!你可算醒了,要不要喝水?”她那双水灵灵的眼睛,温暖着赵炳楠凉透的心。

    他挣扎着坐起,司予为他安置好后背的靠垫,好让他舒服些。

    “郡主。”他轻唤她一声。

    “晋王殿下,以后,会越来越好的,对不对?”

    良久,他点点头,说:“都是我不好,让你担惊受怕了。”

    “你饿了吧,我让人给你做点吃的,你想吃什么?”

    “想喝你煎的茶。”他温煦地朝她笑。

    “喝茶哪里能饱!许久不曾进食了,多少吃一点嘛。”她将略带严肃的语气转变得温柔,继续说,“让人给你熬了鸡汤,再煮几个馄饨,热腾腾地下肚,暖暖胃也是好的。”说着让人去准备。

    他在一旁痴痴的看着司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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