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隐和文斓出身寒门却高中进士,自有世家子弟心中不满。
此时有人恨不得在梅筠面前多告几状,更盼着梅筠能把话传到梅次辅那里。
于是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状似是聊天般,极尽阴阳怪气地说:“各位兄台,那宣隐,呵,虽说文章写的好,可也不至于一骑绝尘,偏他得了状元?他才十九岁,多少名满天下的才子竟被他给比下去了?”
立即有人应和:“是啊,他在乡试和会试也并不出挑,怎偏生到了殿试就一举夺魁呢?”
立刻有人酸溜溜地接:“毕竟乡试会试单凭文章论本事;而殿试是当面考校,文章之外,也看其他。嘿嘿,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不怀好意的怪笑当即便起来了,有人阴笑道:“是啊,谁让咱们没长一张他那样的脸呢?”
“他那样貌,上殿试时,多少人都惊得掉了下巴。他幸好是男儿身,若是女儿身,怕是……”
“男儿身……呵……也不浪费呢。没听说宫里头这几年得宠的是漂亮的小太监么……”
“若是宫里头男女皆可,那这位可谓是得天独厚了。他那样貌,绝对是这几年里最像原来宫里头那位的了……”
梅筠听得厌烦,可他在人前一贯是温润雅正的,官职虽是年年攀升,毕竟年轻,不便对同辈训教,只好避走在前。
偏那些人就想叫他听见,他正欲出言纠转,听到这些混账话,刹时变了色,拧起眉杵在原地,对最近的一位厉声道:“你说宣隐长得像谁?”
那青年官员未料梅筠突然发难,一时惊恐失色,讷讷难言。
周遭的几位立时噤若寒蝉,互相递着眼色,面色惴惴,竟是没有一人敢回梅筠。
梅筠厉色扫视着这些人,手攥成拳,五指捏得骨响,叫人觉得他下一刻就要暴起揍人。
可经历了死寂的沉默之后,梅筠只是闭了闭眼,丢下一句话,扬长拾阶而去。
他说:“闲谈莫论人非,诸位读的圣贤书,竟不知君子修口德么?再有,妄议先皇贵妃,不怕御史弹劾么?”
最后这句话可叫在场之人哗然变色!
要知道,梅筠此次调回京中,是要入职都察院正四品左佥都御史的!梅筠随便一封奏疏都能要他们小命!
一时众人皆是讷讷,只愣望着梅筠走远。
待那梅筠进了工部大门,方才被训的那位叫薛铎的,抱怨道:“我方才说的有错吗?说那个女人倾国倾城都是往好了说的,实际是祸国殃民才对!她闹得中宫不安、内廷不宁,又搅得姜氏、萧氏、吕氏和韩氏倾轧内斗,更害得北原老王爷夫妇殉死,以至踏雪军连连败退,这朝堂内外一团乱局,难道不是这个祸水引致的——”
薛铎还待再说,呼见周遭人皆露出惊恐之色。
下一刻,他突地咽咙一紧,喉咙中血腥味爆开,他眼前一黑,血气翻涌又手脚冰冷,竟似被攥住了命似的。
一个极其严厉的声音响在薛铎身前:“你敢!”
众人惊恐万状,眼瞧着薛铎被掐着咽咙按在树干上了。
而那只正在行凶青筋暴露的手的主人,正在冷酷地喝问:“你竟敢非议先皇贵妃!按陛下口谕,我现在便可将你正法!”
薛铎本能胡乱地用双手去掰颈上的那只手,可那只手如同钢爪,他连一根手指头都掰不开。
空气被扼杀在喉咙,薛铎的脸色先是涨红再是变紫。
就在这生死之间,人群中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大叫道:“梅大人,快松手,要死人了!”
梅筠在盛怒中终于停住了手。
他单手把薛铎提在空中,再重重扔下。
那薛铎摔如烂泥,伏地剧咳,根本不敢看梅筠。
梅筠冰冷训斥:“好自为知,各位。”
而后拂袖而去。
许久之后,众人才从惊骇中恢复神智,他们眼对眼,失声半晌,才战战地说:“你们方才看清梅大人是怎么动手的么?”
“太快了,看不清。”
“梅大人方才是替那宣隐出头?”
“不是吧?好像是替皇贵妃鸣不平吧。毕竟他原来是七皇子的伴读,皇贵妃原算是他主子。”
“哦,我想起来了……他当初和七皇子还有过一段……咳咳……他这些年为官做事刚正不阿,雷厉风行,外放多年,参倒一大片。差点就忘记,他这种油盐不进的主,曾经还是宫闱秘事的主角了。”
“我得提醒你,他那些往事,你可莫提。他当年极是厌烦七皇子,这些年他绝口不提七皇子,若要被他听到谁说他那些旧事,下场肯定比方才薛铎还惨!”
“嗯,谢兄台提醒了。”
然而,这些话,还是被站在隐蔽处的梅筠字字听清了。
梅筠木然瞧着远处,怔怔地想:我没有不喜欢听大家说起那些事。
分明是那个人不肯理我了,便再也没人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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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领着文斓一路顺着廊道往廨室去。
本来梅筠的突然出现已叫他心中烦郁,偏此时不知哪根筋错了,心绪莫名一阵不宁。
他顿时心燥不已。
此时苗头一起,他便微蹙了眉,心中警铃大作。
遂劝自己冷静,心中默念清心经。
他自服“荣”之后,身火大,心火也渐长,稍有不顺心,便烦躁难忍。
若非他本身性子沉静,才维持着冷静的外表。但凡换个性子急的,早就暴露药效了。
不巧的是,今儿赶上十五,正是他火力最炽之时,是以此时心中格外烦燥,他拉着文斓衣袖的手不由攥紧了。
“唉唉唉!微雨,你轻点,我袖子要被你扯裂了!”文斓心疼自己的官服,急喊道,“若坏了,我可没钱补啊!”
燕熙这才猛地静住,手指青筋毕露,意识到方才的失态,冷汗就顺着他脊背滑下来了——我为何突然难以自控,急躁得这般难看?
他劝自己说:燕熙,你该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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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都过来了,今日的反常,异常诡异。
燕熙猝然拧紧了心弦,他想——一定有什么不对。
让他方寸大乱的,是什么呢?
他一旦冷静下来,那因着“荣”而敏锐于常人的五感,便敏感地捕捉到空气中微弱的一丝异香。
闻到那随风而至的香味……
燕熙的心脏愉快地跳动起来:好香啊。
燕熙蓦地站住了。
文斓从燕熙手中抢救回自己衣袖,看到的燕熙已恢复谦冷,他不解地问:“你方才急什么?”
“没什么。”燕熙应付道,转问,“你闻着什么香味了吗?”
文斓用力地吸着鼻子,摇头说:“没有啊。”
燕熙警惕地静默了下,追问:“我方才闻着有一股异香?”
文斓四处闻闻,再次确认道:“没有啊,这里头连朵花都没有,哪来的香味?你是不是臆想了?”
燕熙这才敛了神,谨慎地说:“许是我昨夜没睡好,今日身子不适。”
文斓哦了一声,往前走了几步,忽而想到什么,绽出笑容,取笑道:“你昨儿夜里不在家,是不是去会姑娘了?是以今天才这般魂不守舍的。”
“没有。”燕熙否认,“文兄莫要胡言。”
文斓反而笑得更大声,揶揄道:“急着否认做什么,你这般年纪,有那方面的想法也是常理,不必害羞。”
“文兄莫要取笑我了。”燕熙淡淡地回话。
他又闻到了空气里丝缕的、残存的、飘荡的异香。
他甚至能闻出,那香味中令人心痒的,人类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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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时,迎面急匆匆走来两位官员。
一位名叫梁锡,是主管虞衡清吏司的郎中;另一位名叫丁涣,是主管都水清吏司的朗中。
他们见着燕熙,如获救星般拉着人便往中庭走,匆忙地说:“宣大人,可找着你了!刘侍郎着急叫你呢。”
“何事?”燕熙问。
梁锡急道:“小王爷来了!正堵在龚尚书书房前呢。”
靖都里,眼下封王的年轻人,除了燕焦和燕煦两个郡王之外,还有北原王宋北溟。
而会被叫小王爷的,只有宋北溟。
燕熙疑道:“小王爷来工部做什么?”
梁锡解释道:“五年前,老北原王薨逝,陛下下旨在京中为宋家建忠烈祠。以北原王的品级,得用丈余长的金丝楠木做梁。可那一年为皇贵妃娘娘建妃陵,京中的金丝楠木用尽了。两年前好不容易从外地寻了一批运来,又碰上妃陵烧坏了梁,那批木头又被先送到皇陵去了。以至于老北原王的忠列祠至今还没上梁。”
张涣补充道:“我们也急啊,可工部已经绞尽脑汁了,举国上下,也寻不着那等规制的楠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们又有什么办法?”
燕熙警惕地停住步子:“这是工部事务,我去做什么?”
梁锡实话说:“监察各部事务,本就是科道职责。不瞒宣大人,这小王爷在京中最是浑不吝,对他若有半点闪失,只怕回头大家都得吃不了兜着走。若有个什么拉扯,有科官在场见证,回头就算闹到皇上面前,也有个说法。”
燕熙站住不动了。
他不知晓前情和内情,此番前去,只凭看个表面便叫他见证,是把他往祸水里引。
燕熙正措辞回绝,那边又急行来一位官员,燕熙认出了那是工部右侍郎周叙。
这下绝计躲不掉了。
燕熙索性主动迎上前,没等长官多说,便道:“见过周侍郎,下官这便去。”
工部内部事务,文谰便不方便跟着了,他今日本就是来看宣隐的,于是招呼了声便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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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顺着游廊往里走。
香味越来越浓了,往近了闻,香调中的药香便显了出来。
这药香……与前几日在街上偶遇宋北溟车架的一致。
那日的印象太深刻,燕熙不会闻错。
他心中生出疑窦,便轻声询问挨着的梁锡:“梁大人,您闻着什么药香了吗?”
梁锡闻言,举起袖子用力闻了闻:“啊?我今晨替夫人端安胎药时,不小时洒了些到袖子上,想着看不出,索性不换了。能闻出来吗?是我失礼了,对不住。话说,郎中都说我夫人这胎像是闰女,我最喜欢闰女了。”
“那真是,恭喜您了……”燕熙木着脸垂下头,心想:只有我能闻到么?
梁锡承了这声恭喜,格外高兴,于是好心提醒:“小王爷就在前面,他不太好对付,一会你就只在一旁做个见证,站远点为好。”
燕熙点头:“谢谢梁大人。“
越来越近,药香渐浓。
诡异的是,他体内的燥热竟随着浓度的增加而降低。
身体的热略降,他的心脏更加愉快地跳动起来。
他敏感地意识到,他的身体很期待这种药香。
燕熙无语地想:这真的是,见了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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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弯,一院子的人。
工部的人穿着各色官服,站在门南面。
门北面是一小队武将,中间的轮椅上坐着一人,腥红蟒袍在骄阳下格外夺目。
燕熙不欲引起宋北溟的注意,他只想确认那香味的来源。
于是他飞快地瞧了一眼,想着:就一眼,不会被发现的。
然而,他一抬眸,就撞进了宋北溟一路盯着他进来的、直勾勾的目光里。
被那样的目光勾着,燕熙的耳朵,微微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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