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叶揉了揉额角。她这一觉睡得很浅,额头的抽痛把她扯醒的时候,天色还不到正午。

    酒杯酒瓶被放在了起居室的角落里,她身上穿的还是趁银时下去拿酒时换上的睡衣,被子盖得整齐。

    银时给她铺了铺盖,安置得很妥当,自己却蜷缩在一旁的地上,睡相有些可怜。

    三叶托着腮看他。

    她想,自己恐怕是喜欢上他了。

    不然怎么会一次又一次地违背自己的原则。

    哪有那么高尚勇敢,她就是一个自私的想活下去的人而已。就算是不想看朋友受伤所以去治疗,也得先保证自己能活着。像柳生那时候一样,当个不会打架苟在最后的后勤才是她的常规选项。她曾经是一个又怕疼又怕苦的娇气包,可他伤得一次比一次重,在柳生道馆的那一次,她其实有一刻觉得自己快死了。

    她疼得多委屈,借着醉酒的名头嬉笑,假作不在意地叫他老板。

    可是眼睁睁地看着钢丝弦勒进皮肉里去,鲜血争先恐后地奔涌出来,她想的却是,他该多疼啊。

    老板为人放诞不拘,其实最细心不过了。

    可是他们一个个冲锋陷阵,她帮不上什么忙,又觉得自己很无能。她难以承受这样的压力,竟然迁怒于他。其实只是生自己的气罢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么样。

    一切都和她的自我认知不一致。

    她本来根本不会做这些事。哪怕是土方十四郎和冲田三叶的感情,大不了一推二五六,打着失忆的借口一走了之,谁能拿她怎么办?

    她那么怕疼,不是没有怨恨过自己奇异的体质,居然会想,能帮得上忙,真是太好了。

    她拼命要活下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冲进枪林弹雨的战场,放任自己小腿上撕裂贯穿流着血的伤口,用疼痛来卖惨装可怜,只是希望他不疼。

    她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可能不明白呢。

    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在意原身的感情纠葛,难以面对土方十四郎。因为她无法回报他的深情,偏偏也逃不了。

    她有心悦之人,不愿意离开万事屋。

    她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时,只知道下意识地想待在他身边,又格外自责于自己的无能。现在知道了,却反而觉得先前的自己太过莽撞冲动。

    倒是没有太多患得患失的心情。

    她不是特别执着于银时喜不喜欢自己这件事。

    感情这件事她看得很随性,对自己的要求高,对别人的期待却很低,所以才会因为窃据了三叶的身份而在和土方十四郎的相处中对自己充满厌恶,却不会要求对方同等地爱自己。老板是披着痞子皮的英雄,她觉得他这样就很好了。

    她意识到自己喜欢银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好似已经喜欢他很久了。

    坂田银时是一个不知不觉就会让人喜欢的人。

    他冲动随性,懒散怕麻烦,骨子里却温柔仔细,心软又善良。

    她想起送走了小朋友们回来的时候。那时候自己还不懂得自己的心思,接连的惊险让她精神紧绷。他把她抱下战场,也一路把她从车上抱回万事屋,给她铺好床,自己出去睡沙发,一如之前失去意识被他带回来时一样。

    他一路上都在沉默,却不是生气的模样。三叶看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之前就觉得,老板是个很奇怪的人。

    他好像总是不会好好说话,明明关心在乎,却喜欢装作冷漠,又比谁都拼命。

    和土方十四郎还不一样。从总悟的故事里听来的土方十四郎打架时勇悍拼命不怕死,到底还是想赢的。可银时每次拼命,都给她一种孤注一掷的感觉。就好像是,心甘情愿的。

    他想保护那些想要保护的东西,为此不惜赌上自己的生命,甚至有些……求死之志。

    他那些保护的姿态,偶尔会让三叶心惊肉跳地觉得,他是在赎罪。

    她想,老板的自毁情绪比她都要严重。

    她已经习惯了疼痛,甚至于哪怕被疼痛和渴求轮番交替轰炸,也能云淡风轻地微笑。想活下去的信念超过一切。可是银时好像时时刻刻准备着拥抱死亡。

    他对身边的一切都刻意表现得没心没肺,画地为牢般地抗拒亲近,又像是个天生的劳碌命,不管是不是自己的责任,都要一股脑揽在自己肩头。但是一旦察觉到自己无法保护身边人的周全,第一反应就是冷冰冰地让队友逃跑。他永远把自己放在殿后的位置上,随时随地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意。

    为什么呢?

    他在厌弃自己,为什么呢?

    分明是那么好的人。

    他睡得不甚安稳,蜷缩着手脚,也没有铺床,看起来倒像能睡着是一个意外。

    三叶想起自己曾经在登势小酒馆和婆婆要过一盏白酒,那时神乐边往嘴里塞饭边和她说,不要变得和阿银一样呀。在微笑酒吧里,阿银也轻车熟路得像个常客。除了总是处在欠房租的拮据中以外,银时表现得就是一个风流浪荡的公子哥儿。

    可她并没有见他靠近过什么女人,也不见他嗜酒如命,和他那夜夜喝花酒的大叔属性不匹配。

    从柳生家回来的那个深夜,银时就是这样坐在窗前看着星星。那时他和她说自己晚上不太睡的。

    她说睡不着,他就带了酒给她,说,喝醉了就能睡着了。

    熟练得理所当然的样子。

    就好像他一直这么做似的。

    青年呼吸轻浅急促,紧皱着眉,仿佛陷在一个深长的梦魇之中。

    他的伤太过严重,光是和濒死的抽痛窒息感对抗就耗尽了她几乎全部的精力,过度损耗的结果就是她的精神亢奋却散漫,抓不住零散破碎的肥皂泡。但是这些记忆片段里,尽是血光。

    好像曾经亲手毁灭过什么……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他一路上的沉默,是在自责么?

    三叶趴在褥子上翻检仅剩的一点点画面。

    铅色的云低垂,秃鹫在半空中虎视眈眈,山脚下堆叠着腐败程度不一的尸体。银发的孩子瘦弱伶仃,暗红色的眼瞳仿佛干涸的血。他面无表情地从尸山骸海中走过,啃着一块不知从哪里翻来的干裂馒头,怀中抱着一柄和他的身高极不相称的长刀。

    轻软的棉被盖在了青年的身上,三叶轻轻地哼起了一首很慢、很柔软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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