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时光阴飞逝,忧却片刻难熬。
刚才诸位聊得有多欢,如今便有多难受。
烛阴立于追花剑上,面沉似水,一言不发,俯视着众凤凰。
如今多数凤凰们已落在地上,低头不敢擅言,只有几只还在傻飞傻乐,完全不知道地面上发生了什么。
其实,此刻凤凰台上上下下无一人知道这黑衣女子是谁,来自何方,又因何缘故何来至凤凰林。
便是姚楠守护了烛阴三万年,也没有见过她的面容。
盖因这龙祖娘娘出行必是宝马香车代步,侍人前呼后拥相随,试问谁人能穿过层层障雾,得窥娘娘真容?
听她刚才所言且自称“本座”,极有可能是龙祖娘娘亲至,而且……她还听到了他们的妄言。
龙祖娘娘威严无比,最忌有人冒犯。
听闻以往有神君、仙子当面犯上,娘娘座下的龙卫便会对其行鞭笞之刑,如今那些人早不知被贬到下界何方了。
想到这,众凤凰擦了擦冷汗,又瞧了瞧周围早已空无一人的小凤凰,双腿有些发软,再不敢怠慢,连忙肃整衣冠,便要跪下参拜。
龙祖娘娘乃上古之神,行至何处,当受全礼参拜,此是敬重古神共创天地,守一方平安之礼。
正在此时,一位拄着拐棍的老凤凰颤颤巍巍地从凤凰群后缓步迈出,只听见他大喝一声:
“诸位且慢,休要跪她!”
老凤凰上前,止住了将要行礼的众凤凰,扭头瞪着烛阴,恶狠狠地质问道:
”何人如此胆大?敢在我家神尊涅槃之地放肆!报上名来!”
烛阴闻听此言,并未作声,转而拎着小化雾草下了追花剑,缓落在凤凰台上。
她随手抓了此地最是金灿灿且华丽无比的椅子,安坐其上,手上还在揉着小化雾草的毛球。
老凤凰看到烛阴不仅不知悔改,还完全没有理他的意思,不禁火冒三丈,这个胆大之徒,竟敢无视他姚三太爷?
姚老三猛地举起拐棍,便要冲上凤凰台去,这老凤凰没了拐棍,竟变得健步如飞起来。
看他那架势,怕不是要用这棍子敲烛阴的脑袋?
“三大爷,您快下来,这位可是龙祖娘娘,您怎敢如此放肆?”
怀春小白凤的阿爹一把就抱住了他隔壁的邻居——姚三大爷的大腿,喊了周边几个好友一起上,才堪堪止住了老当益壮的姚三太爷。
姚三太爷被自家小辈拦下,只恨不能亲手教训烛阴,却只能挣扎着愤愤不平地大声喊道:
“呸,她怎会是龙祖娘娘,现如今什么世道!谁都敢冒充古神,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我三太爷是什么人物?
”她欺负你们小辈见识短,没福气参拜娘娘,才敢来冒充,娘娘何许人也,怎会身着黑衣?
“今日我三太爷在此,看她如何骗人!”
听闻老凤凰此言,烛阴险些笑出声来。
凤凰林当真是有趣,小的说她仗势欺人,老的当她假冒伪劣,莫不是她烛阴多日不出沧海,在这四海八荒已没了她的位置不成?
烛阴端正神色,开口道:“你说你见过龙祖,在何时何处见过?”
老凤凰向东方遥遥一拜,面向众凤凰高声道:
“老夫十万岁时曾有幸随阿父阿母前往赤水,赴过龙祖娘娘亲自举办的万艳同园宴,便是在那时见到娘娘的!
“老夫清楚地记得,娘娘对众仙家说,她最是嫌恶黑色,唯爱赤红,如今你一袭黑衣,你还敢说你是龙祖娘娘吗?”
这老凤凰说得信誓旦旦,把烛阴的记忆拉回了近三十万年前,彼时她还身居赤水,因珍爱繁花,想与人同赏,每万年便要举办一次万花宴。
有一年花宴,南荒一位仙君献上了一株玄色的芙茗花,烛阴当时最喜如她龙鳞般火红的赤色,颇瞧不上漆黑一团的玄色,嫌那花丑,便说了那么一句话。
自此,她的万花宴中再无玄花。
彼时她还年轻,不懂得时移世易的道理,谁能想到赤红的烛龙有朝一日竟会变得全身漆黑!
若现在她还嫌恶黑色,岂不是将自己一并贬低了?
老凤凰开口还想责难,突然瞥到了烛阴手中运出的一团融融寒凉之气,内中烛龙元气雄浑,当可运转阴阳。
“您……您可操纵阴阳之气,您当真是龙祖娘娘,姚叔义老眼昏花,出言无状,冒犯了娘娘,请娘娘恕罪啊!”
姚三太爷年岁大,到底见识广些,见到此情此景,哪还敢多言,彻底扔掉了拐棍,哆嗦着趴在地上请罪。
众凤凰虽知道世间只有身为烛龙的龙祖可操纵阴阳之气,却谁也没亲眼见过。
如今姚三太爷对这女子的态度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弯儿,他们也就势纷纷跪倒,山呼“拜见娘娘”。
正在众人参拜烛阴之时,梧桐殿殿门大开,元平等人与各族前来观礼的使者随着九凤一起登上了凤凰台。
“拜见神尊。”众凤凰还未起身,又再次俯身在地,参拜凤祖。
“属下拜见娘娘,迎接娘娘来迟,请娘娘恕罪。”元平三人也率众龙卫跪倒,向烛阴行礼。
九凤停在了烛阴身旁,让众人平身,那眼睛却只盯着烛阴,一眨也不眨。
“九凤,你这凤凰林本座还是来得少了些,三万年而已,如今竟这么有意思了?迎接本座的方式还真是特别呢。”
烛阴看了九凤一眼,松开抓着小化雾草的手,径直起身,那小化雾草生怕掉在地上丢了面子,慌不迭地盘在了烛阴的衣袖之上。
九凤身居殿内调养,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当她讽刺自己没率众前来迎接,冷落了她。
他抿了抿嘴,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从来都是自己去赤水寻她,她来过凤凰林几次?
“若当真有趣,你以后常来就是。”
烛阴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她很闲吗,要来这里受这窝囊气,有那个功夫还不如搜寻些个奇珍异宝,与师妹一同赏玩。
想到师妹,烛阴心里一沉,心情也更沉重,不愿再多言,只问道:
“时辰已至,可要涅槃了?”
太阳已升至头顶,午时到了。
“正是,烛阴,我……多谢你来助我。”
九凤本想与她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干巴巴地讲了句“多谢”。
说完,他行至凤凰台中央,化为金凤八首之身,翱翔而起,直冲云霄,转眼间不见了踪影。
众人也归居各地,等待凤祖涅槃。
————
凤凰台下,姜子息端坐在白凤族的席位上,内心微苦,胸中憋闷,只觉得头晕目涨,神思恍恍惚惚。
他刚刚在梧桐殿内随凤祖尊上招待各族来使,没想到,一出殿门就再次遇见了她。
自己苦寻了三万年的黑龙。
竟是龙祖娘娘。
三万年来,他一直记得有一位从天而降的神使救狼狈不堪的自己于濒死之境,她还说:
“你这般漂亮的小鸟儿,本座还是第一次见,莫要伤心了。”
从未有人如此待他。
她现身之时,仿佛有仙乐神音回响,百花争艳开放,在姜子息心中,那是真真正正的神降。
自他登上白凤少主之位至今,整整两万年,他派了无数人到东荒龙地寻找那黑龙,只为报当年之恩情。
可每次传回来的消息总是东荒已无黑龙在世。
黑龙本就不多,再加上多年没有幼崽出生,黑龙一支已然灭绝。
如今世上,若想寻黑龙怕只能到蛟龙族中寻找了,只不过,它们身居人间。
蛟龙族乃是龙族三脉中地位最低下的一族,说是龙族,实则为蛟,多数为人间沾染龙气的鱼虾龟鳖修炼而成,曾被龙祖勒令,除非化蛟为龙,否则不得擅入东荒龙地。
她来自蛟龙族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这却是姜子息最后的希望。
若还是寻她不到————姜子息不敢相信,他视若神明之人竟是他大梦一场所幻想出的吗?
他只待凤祖涅槃之后,亲自到人间寻她,没想到,她却自己出现了。
而且,还忘了自己。
姜子息回想刚刚烛阴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冷冷淡淡,还不足半秒便扫视了过去,与看旁人的神情无异。
没有如他一般相逢的惊喜,也没有觉他眼熟而努力回想的表情。
与那年眼中只有他一人相比,可谓天差地别。
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怎得心中却更苦了。
“少主,少主——您可还好?”一旁的随人轻轻地呼唤着他,平时少主温厚,善待手下,因此随从之人与他很是亲近。
如今他看少主有些神情恍惚,脸色也不好,怕不是身体不适,又恐被人瞧见,只在那里默默忍耐一言不发?
“我无碍,不过是有些疲累。”姜忠的话将他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退下罢,去准备一会儿的修炼事宜。”姜子息打发了姜忠,微微抬起了头,他只敢轻轻地看着烛阴,生怕冒犯了她。
凤凰台上,九凤翱翔至天边又飞转回来,浑身已沐浴在凤阳真火中,凤凰台上堆积了大量的梧桐枝,那便是预备着一会儿为九凤身上所燃之火再添上一把的干柴。
烛阴正在运功调息,为助凤祖涅槃做准备,她神情肃穆,威严无比,龙卫分列左右,个个整装束甲,岿然而立。
姜子息看在眼里,心中暗想,龙祖娘娘高不可攀,不记得自己才是正常。
从前自己那般卑劣狼狈的模样被娘娘瞧去了,娘娘一定看他不起,如今娘娘忘了,可他还记得,只要有机会,他定会倾其所有来报答娘娘的恩情。
不记得才好。
想到这,姜子息竟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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