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爷来了?”
苏意婉站起身与无心打招呼,说着话往后走,“不知您今儿要来,没有提前预备下茉莉花茶,不过有现成的明前龙井,可要试试?”
无心看见她回身拭泪的动作,还是歇了转身离开的心思,到惯坐的位置落座,“以后无需刻意准备,有什么上什么即可。”
听闻苏意婉到这里已经有一千多年,真假不可考证,但距离他第一次涉足这爿食摊确实也有八百多年了。
记得自己第一次来之前的好久,就被酆都耳提面命说不要碰这里的吃食,否则会破了气息与修为。
就好像他早已算定自己会光顾此地一样。
事实也确实如此,如有指引一般,与自己的心意违逆了几回后,再挣扎便无什么成效了——无心还是走到了这里。
第一次来时,正逢苏意婉煮一壶茉莉花茶,整个黄泉地都弥漫着沁着茶香的淡淡花香,闻着舒坦,无心尝过说“好喝”,此后每次前来,苏意婉都会提前煮上一壶茉莉花茶。
一眨眼的功夫,竟然已过去了几百年。
无心纳罕:自己,如何会,饮一壶茶这么久还不腻?
失去阳间记忆之后,他变得迷茫许多,搞不清楚这个冥界,更搞不清楚自己,唯一能做的,好像就是如一架无需驱使即可行动的木牛流马一样,不停不歇地收鬼、收鬼。
有时,他会想到苏意婉,那个身上比茉莉花茶更香的女鬼,想她可能同自己一样有许许多多的疑问罢。
诸如:“为何我是枉死,却不是临终丑陋样貌”、或者是“我为何空缺了中阴身后、下冥府前的记忆”、再还有“我那个燕郎到底去了何处呢”。
毕竟,她都已经问到了自己眼前。
但迷茫归迷茫,她却总是淡淡笑着,有着与戾气横生的冥府格格不入的温柔。
这还是无心第一次见她掉泪。
他没有心,自然描述不出自己心里的感受,但从周身气息运转来看,自己并不是很舒服。
说话间,苏意婉已经将茶壶带了过来,还并着一碟桃花模样的点心。
“差使,这是今日一个举子点的定胜糕,做得还成,可以用来佐茶。”
她知道无心不在此处用饭食的习惯,但东西都放在一处,便索性一道端了上来,不论来客用或是不用,店家总也要客气客气。
这本是个捎带手的举动,但无心看着苏意婉哭过后通红的眼眶,心里蓦地一阵不忍,觉得自己此刻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拒绝。
是以,他仍似往常一般道谢,却反常地拿起了一块定胜糕。
松松软软的糕体并着甜甜糯糯的豆沙一起入口,后又落入腹中,促生出无比踏实的感觉。已经断粮千年的无心,久违地,感觉到一丝该可以称作美好的奇异之感。
他想着,这应当就是阿酒与阿卤他们常说的“吃饱饭的快活”。
再举茶杯,呷一口清甜柔和的龙井,这样的快活便又更明显了几分。
只是香茗米糕入口后,无心觉得自己好似出了一些妄念,在脑海中徘徊逡巡,他明明看不真切,却前所未有地坚定相信,所思所想都是真实。
有一间瓦房,一方土炕,看不清面貌的一对男女分坐炕桌两侧,共秉一星烛火,一人在做绣活,一人在下笔墨,中间摆着个白瓷碟子,里头盛的分明就是这定胜糕。
还有,数九寒天、北风萧瑟,一男一女在长亭外话别,女子盈盈落下泪来,扯着男子的衣襟念了句什么,男子揽她入怀,贴近她耳畔又嘱咐几句,车马欲催时,女子塞了个布包到人怀里。
布包并未打开,但无心就知道,那里头也是定胜糕。
无心努力回想,却始终联想不到自己与这些景象的丁点牵扯。
他闭了闭眼,竭力压制住了脑中的燥乱。心想,难怪酆都说这食铺的饭食于自己气息有损。
果真如此。
默默将碟中剩下的几块定胜糕吃掉,饮下了半壶茶,正待要走,看到苏意婉在一旁支颐静坐,忍不住过去嘱咐了一句:“近些日子冥府不太平,若无要事,就莫要出黄泉了。”
“啊?”
苏意婉这才回神,眼里染上一层失落,“本还想着去孽镜台看看的。”
都说“孽镜台前无好人”,这个高一丈的镜台可以将人生前所造善恶之业明明白白亮出,而后或堕恶道、或转人间,自见分晓。
苏意婉这一世活得短,也并未造什么罪业。镜子里来来回回放的那些景儿,她几乎闭目可视,却仍是固执的、每隔一段时间都央求阿酒等鬼差带她去上一次。
一来,是为了从镜中再看看燕珣;二来,总也心存侥幸,觉得镜中景象兴许会变呢,那不就晓得自己如何会来冥府了么?
想到阿酒他们会在吃了苏意婉吃食后带她前往,无心沉吟片刻,说:“若实在想去,我便陪你走一遭。”
旁人如何待你,那是业力;你如何对待旁人,那是修行。
承恩不还,世世累积,利滚利来,说不准哪日就还不起了,无心自清楚这个道理。
“多谢,”苏意婉实在想去,自然不会拒绝无心此刻的好意。
她俩并肩而行,出了黄泉又行一段路,总算到了孽镜台,苏意婉走上去,静静看着前世之景在眼前晃过。
无心在台下看,目不转睛,意外发觉自己方才看见的模糊情景与镜中所现竟有些相似。
大抵人世男女相对,做的事情都差不多罢,他这样想着,如果说自己所见是生前景象,那
无心抬头看了看正深情望着镜中情郎虚影的苏意婉。不知自己在世上的爱侣如今身在何地,可会如食摊主人一样思念自己呢?
一息间心思千转,无心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他本是无心之鬼,素来心中所念仅有收鬼二字,今日,这是怎了?
那头,苏意婉已看完了她短短一生,不出意外地,景象还是停在了她死在华榻之上的那刻,与往常所见无丝毫不同。
她轻轻叹了口气,从台上下来,问无心:“差使可要上去看看?”
往常阿酒与阿卤也会上去看看,即使知道家人都已投胎转世好几次了,但他们被留在了原地,还是会忍不住思念。
无心愣了一瞬,他还从未上去过,也从来未曾想着要上去。孽镜台现的是在世之景,可他睁眼就是鬼,甚至不曾考虑自己可能也在阳间活过。
“我还没有登过孽镜台。”他如实回道。
苏意婉觉得无心实在有些反常了,今日一日对她说的话可比前头一个月加起来都多。
不过她瞧不到无心的表情,无从猜测他此刻是比平常更开心、还是更愁闷,只试探地建议道:“若不然,就上去瞧瞧?地府里头也无甚取乐活动,登孽镜台姑且算作一项。”
大约是苏意婉的话太动人,又或者是无心真的想要知道他的“心上人”样貌如何。
总归,他点头,上了孽镜台。
镜子光芒乍现,这便是重开之相,可白光之后,镜中却没有出现阳间场景,而是刮起了一阵风,连成片的黑暗在京中汩汩流动,不多时便歇了。
——景象已毕。并未现无心居阳间之景。
不管是苏意婉还是无心本人都被这个结果惊到,一度无话,直到快进黄泉,苏意婉才低声说了句:“差使身份尊贵,大抵是不需要受轮回苦的。”
无心点了点头,感激苏意婉的安慰,却想不出一句回话。
将她送到食摊里,才又嘱咐了一句:“孽镜台已去了,近日便就不要出黄泉了。”
苏意婉点头。
总归地府又没什么好玩的地处,处处是鬼哭狼嚎、面目可怖的鬼魂,莫说人了,苏意婉一个死了千年的鬼瞧了都心惊,好在来食摊的这些鬼都能去人道,面目还周正些,不那么吓人。
再者说了,食摊还有她一间小卧室,里头有她生前爱的戏本,还有布置妥当的妆台,倒更有趣些。
见他要走,苏意婉挥手道别:“今日之事多谢差使。”
无心点头,转身再出黄泉时,发现边界似乎向内缩了几尺,八百里黄泉,如今可能不足够了。
也就这时,他听到了酆都大帝的邀约:有酒,速来。
赶到时,酆都已经将美酒斟了满碗,冽冽酒香盈满了整个宫室。
“快来尝尝这酒,从三十三天上拿到的好东西,滴滴琼浆,口口玉液,”酆都将酒碗递给无心,“比咱们地府的马尿强了几百倍去。”
这些年来,无心既是他最得用的下属,又是他极交心的好友。
别看这鬼无心无貌,但酒量是当真好,与他对饮才能有棋逢对手的快意,酆都每每得了好酒,都先拉他来对酌。
无心接过酒碗轻轻嗅着酒香,心不在焉,“确实是好酒。”
酆都察觉他意兴阑珊,这才将眼从酒上挪到他身上,“你周身气息,不太对头啊。”同往日相比不再完整,且又在运行之时自行冲撞,不是好兆头。
无心饮尽碗中酒,顿了顿,如实交待:“酆都,我破了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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