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大帝没说话,看了看无心,自顾自又倒了一杯酒,仰脖饮了下去,味儿也没品出来多少,实在暴殄了天物。

    无心说的破例,肯定就是说碰了黄泉食摊的饭食。

    当年他与无心提过醒,不要动那里的饭食,说的是于他的气息有损。这话倒也没说错,但真正的原因却是——黄泉食摊上的东西,会将无心被封印的记忆强行解封,对他的修为无益。

    这其中的关窍,酆都参不透、更加破不了,只能归结于天意如此。

    接连几杯天庭的美酒下肚,渐渐便上了头,恍恍惚惚中,酆都又想到了无心第一次到冥府的那次。

    那时无心未过中阴期,若强论就还算有半个活人身在,也还不叫无心,是叫燕珣,穿着一身阳间的四品云鹤官袍,亮着一路的金光而来,将这黑黢黢的地府都照成了明堂。

    他身边站着的是俩颇有资历的鬼差,阿酒阿卤。

    酆都从成摞的公文中抬起头,看着眼前的主儿皱了眉——

    那人身上的官袍虽逼真,却粗糙,瞧着不是棉丝质地,而有着泥塑纹理——这是因他死后被人塑相起了供奉,定是积了大功德。

    身上散出的金光就是他得供奉后所得的紫金身与玲珑心而现,一般有此相者,已具半神之格。

    这样的肯定是要去天上的,怎么着也到不了这阴曹。

    酆都撂笔,觑了俩抖成筛子的鬼差一眼,“真是糊涂,这样的人物也敢押来我们这里,快快快,抓紧送回去,莫忘了请神容易送神难。”

    “是是是,”阿酒阿卤应着,“诶也不晓得是咋回事,魂魄离体还没用钩,自个儿就来了。”

    听他俩这样一说,酆都一拍脑袋——嚯,这肯定是功德来得突然,还未来得及在生死簿上除名呢,他提起朱笔正要钩了去,就被突然冲到眼前的燕珣拦住,“且慢。”

    酆都抬头,不明所以,“怎么?”

    钩了生死簿便免了轮回路,人间各个山门那些求仙问道的修士求之不得的事儿,怎么还有人拦了?稀奇。

    “在下燕珣,扬州人士,生前任正四品扬州知府,死于内河洪灾。”燕珣行礼,“本不该来贵处叨扰,但实在是因心中有所求,无论如何也要来此间一趟。”

    “哦?”酆都来了兴趣,这位都成了半神了,还能有什么好求的?要是求来世位登九五,那他可做不了主。

    “你且说说。”

    “内子苏氏,名意婉,一生不行恶事,却落得枉死结局。中阴期内我强行让魂魄离水,打听到她戾气横生,下了地狱。”

    “能不能请求大帝,送她出地狱、入轮回?”

    那个苏意婉,酆都大帝有印象,也是个可怜鬼。但这世间可怜人、可怜鬼多了去了,在他眼里算不得事儿。

    酆都摇头,“纵死后犯错,仍要下地狱。她又无子女给设供修福,且有的罪受呢。”

    燕珣心里一阵难捱,确实,他与意婉膝下无一子半女,自然不会有后人行超度事。

    但

    酆都说的这,似乎是《地藏经》里头,婆罗门女为悦帝利布施觉华定自在王如来塔寺,赎去了出佛身血的大罪,得脱地狱。(1)

    婆罗门女,即地藏王菩萨。

    地藏王菩萨又为光目女时,亦曾发大愿救母:若能得母永脱地狱,则百千万亿劫中、所有地狱、三恶道中罪苦众生尽成佛竟,而后其方成正觉。(2)

    想通这里,燕珣又行礼,“浔愿以紫金身、玲珑心及后世供奉为质,换我妻出地狱,得世世美貌,并生生顺遂。”

    “造孽啊,造孽啊,”酆都从记忆中回神,深觉情之一字真真害人。

    “什么?”无心偏头。

    “没什么,没什么,”酆都抬杯碰了一下无心的杯子,“怎么样?最近捉鬼可还累?”

    无心无所谓地回了句,“就那样。”

    千年之前,半神燕珣在酆都的大殿中呆了许久,再出来就成了无心无貌的鬼差无心。

    悄无声息的,地狱里也少了一个面目可怖、日日嘶号的女鬼,冥府凭空多了八百里的安宁地界,上头多了间专收功德的食摊,还多了一个顶顶貌美的摊主人婉娘。

    从此后,无心不眠不休地收服厉鬼,成了酆都座下最最得用的鬼差,地府人间一道迎来了千年不遇的太平。

    婉娘守着寂寥、守着希冀在黄泉食摊忙碌,听故事也攒功德,渐渐成为了这无情阴曹一抹昳丽风景。

    酆都当然希望他俩会如笔直街巷的两旁道路一样,永不会生交集。

    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不可能。

    果然,有一就有二,无心不光人去了食摊,还用上了饭食。

    “行了行了,早些回去歇着罢。”酆都叹了口气,随即送客。

    无心起身,回头嘱咐了句:“孽蛇异动,还要多加注意。”

    “晓得了。”

    他俩这一餐酒吃得久,黄泉食摊已经迎来了新的食客。

    苏意婉很早就开始准备食材,来客点的是道鳝丝面,想来该是来自江南一带。

    鳝丝面的鳝鱼处理大部分是用响油的法子,单做是道菜,做成浇头铺在面上就是主食了。所谓的鳝丝,其实更像是条,毕竟鱼肉若切得太细,难免会散。

    猪油爆香葱段与大蒜子,将用黄酒、生姜、生粉腌好的鳝丝下锅滑炒,再淋一道黄酒,加入猪骨高汤后调味,有普通的盐酱,也放提鲜的白糖。

    这时放茭白,这种被称作“水中人参”蔬菜也产自江南,颜色如玉青白,口感鲜美甘甜,味道芬馥几如兰花,是响油鳝丝的绝佳辅菜。

    之后再勾生芡、着葱段、淋麻油,就能起锅了。

    “嚯,这样香,”阿酒阿卤带着上路客过来,还未行近,就闻到了扑鼻的香气,登时赞不绝口。

    面条是另起一锅煮好的,已经装上了碗、淋上了浇头,苏意婉端了三碗面到桌上,招呼来客与阿酒二鬼,“面得了,用饭罢。”

    阿酒、阿卤麻溜落座,嘴上应着:“诶,好嘞。”

    “多谢店主。”

    来客约莫四十余岁,穿一身上好织金袍子,但却已经洗到抽了丝,金线的线头长长短短露在外头。

    苏意婉欠身回了半个礼,浅浅一笑就转身回了后厨,心里想着:又是个落魄的贵公子。

    人生在世,起起落落,来黄泉后见的太多了,她早已经见怪不怪。

    这黄泉四季如春,不冷不热,但苏意婉近来无事自己绣了一柄团扇,如今无事,便拿在手上晃着,单听点风响。

    从后厨往前瞧着,见阿酒阿卤已经嗦面嗦出了残影,与他俩比,来客就显得斯文多了,用起饭来不紧不慢,没有刻意端着的痕迹,但那种大家族里浸淫出的贵气与从容却自然流露,是穷困境遇难折的风雅。

    苏意婉想到燕珣。

    他外祖一家也是望族,但嫡出小姐跟着西席先生私了奔,一生穷困,却饮水饱。所以燕郎身上也有这样的斯文气质,身在茅庐难掩光华。

    这道鳝丝面,也是与燕珣学的。他二人成婚是在春末,节令的一只脚已迈入了初夏,民谚常道夏吃黄鳝赛人参,那时节上,客云楼的一碗鳝丝面能卖到五两银子,实打实的宰人。

    苏意婉去唱堂会,燕珣下职便背着篓、拿着镰下了池塘,捕黄鳝,也折茭白。

    用一身泥水与虫叮的肿包换一碗香浓味美的鳝丝面,用以犒劳辛苦的妻子,在他看来是普天下最划算的买卖了。

    苏意婉在灯下吃得眉目舒展,不住拍手夸赞,也轻轻绕过灯烛去亲吻燕珣的脸颊,“燕郎做的鳝丝面,天下第一好吃!”

    燕珣被人蹭了一脸的油,却丝毫不觉,一脸满足地看着苏意婉吃,比自个儿吃了还快活。

    因为苏意婉爱吃这口,他便抽空就去捕鱼,身上大大小小的肿包一层压着一层,得等到入了冬再难寻到鳝鱼,才能堪堪开始恢复。

    苏意婉夜里总拿掺了瑞脑薄荷的膏子给他抹腿,眼里泪汪汪的,“我以后不爱吃鳝丝面了,你不许再去下池塘。”

    燕珣满口应下,隔几日却又去了。

    怎么办呢,家里贫苦,买不起现成的,只能自己去捕了,谁让婉儿喜欢这一口呢?

    无数个长夜,燕珣总爱侧头凝视与自己共枕席的苏意婉,想不通他到底积了什么样的大功德,才能有福气娶到这样好的妻。

    再回神,苏意婉瞧着来客挺拔的背脊,又默默开始数自己的功德。

    前头来客背对苏意婉坐着,一碗面已经下了一半。

    茭白与鳝丝,二两银丝面,是他家族尚未破落时常用的饭食,母亲是扬州人,犹在世时做的一手绝佳的鳝丝面,口味便与今日一般无二。

    鳝鱼独特的香味足已调动人所有的饥饿与食欲,像一只泛着热气的罩子一样将人笼在这里,让人得以入定一般地、专心致志地品尝这道美食,鳝丝入口软嫩而又爽滑,甜味与鲜味里头交织着大蒜香气,汤水醇美而轻薄,附在银丝面上入口,似无踪,却有味。

    一生起落如同跑马而过,甜苦尚未分出胜负,这饭就已然用尽了。

    再一抬头,食摊主人已到了眼前。

    来客抬起破损的袖口擦了擦眼,笑着与苏意婉再度道谢,“店主人可是江南人?这口鳝丝面做得实在地道。”

    “是,”苏意婉点头,“我乃闽州人士,后随夫定居扬州。”

    “是了是了,”来客点头,探手在苏意婉手上留下了一指功德,“扬州府的鳝丝面,就当是这个味道。我来世啊,也无需多富贵,能常常吃一口鳝丝面即可。”

    苏意婉站在黄泉食摊口上目送他走,轻轻道了句“会的”。

    三道鬼魂在前方越行越远,空旷肃杀的黄泉路上隐约传回带着回音的词调,是刚走那客在唱皮黄戏——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3)

    “大约还是心有不甘的罢。”苏意婉听罢摇摇头,转身回了食摊。

    无心不知是什么时候到的,已经坐到了他的那处。

    “差爷来啦?”

    苏意婉提着煮好的茉莉花茶过去,忽而想到上次的定胜糕,便撂下茶壶问无心:“今日有鳝丝面,差爷可要用上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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