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每日,无心都会去黄泉看上一次,当见这里一切如昨,甚至前些日子屡屡缩小的边界都无丝毫变化,才会放心离开,前去阳间伏鬼。
很多时候,苏意婉分明都是看见了他,却总是装作不经意转身,仿佛从不曾知道他来过。
这些日子,并非只有无心迷乱无序,苏意婉亦然。
她从小得到温情寥寥,后来遇见燕珣,对她的爱意如同日头高升霞光普照,又似大雨泼天开闸泄洪,弥补过前半生尚不能尽,还又持续暖了她几百年。
但是,燕珣,毕竟音信全无。
而这段时间里,无心对她的好,地府众鬼有目共睹。她非木石,又怎会无动于衷。
况且,无心在很多地方,都与燕珣太像了,一次次令她恍惚、一次次令她情绪涌动。
苏意婉总是失神,她记得起过去,却参不透当下,亦猜不中将来。
这样别扭又安宁地过了几日,阿酒、阿卤来过,似是有话要交待,但碍于结界,莫说是他二人进食摊,连话音都传不进去。
于是,在次日无心再来的时候,头一次,苏意婉叫住了他,“差使。”
无心喜出望外,手袖一拂进了结界,“怎么了?”
苏意婉明知故问:“差使,黄泉近来可还安宁?”
“尚可。”
“那,差使”苏意婉知道无心做这个结界耗费灵力颇多,也是完完全全为了自己好,乍一开口还有些觉得自己过分,“能否将这结界稍稍放宽些,让那些熟悉面孔进来?”
无心顿了一下,随即点头,“抱歉,此事是我思虑不周。”
黄泉食摊热闹了几百年,骤一笼上结界,怕她会无聊得很罢。
掐了一个诀,无心与苏意婉道别:“可以了。”
“多谢差使,”苏意婉福身道谢。
不多时,阿酒阿卤就循着信儿来了,阿酒坐下,“可算让我俩进来了,之前那个结界真是厉害,我们俩凑近都不能。”
“可不就是说,那还得是无心厉害,要让我支撑一个笼罩八百里的结界,怕是不到十日就会灵力衰竭、灰飞烟灭。”阿卤附和。
苏意婉心急,“你俩上次来找我,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儿要讲么?”
“好像是有的,”阿酒挠挠头,扭头看向阿卤。
阿卤同他一样满脸为难,苦着脸道:“可就是记不得是什么了。”
这俩记性一向不算太好,听闻是心性不坚而致,但早晚是会想得起来,苏意婉知道他俩的毛病,便换了话头:“不说这个,好久没来了,可有什么想吃的?”
“我俩就刚从阳间下来,瞧见旁人在吃坊间的蟹黄汤包,那真的是个香。”
“等着,”苏意婉转身去了后厨。
阿酒阿卤不作假,一起搬了黄泥小炉,濯了紫砂茶壶,悠悠然泡上壶茶,擎等着等会儿吃小笼包的时候解腻了。
忽而,余光一闪,阿酒敏锐地察觉到黄泉边沿有黑影闪过。
这地儿八百里仅一个食摊,无花木遮挡,外头有什么动静几乎都在一眼之内。
“谁?”
阿酒拔出兵器,怒喝一声。
苏意婉闻声回头,知道他这是同无心一样草木皆兵了,其实结界仍在,并无甚么好担心的,“阿酒,”她指指头顶,“莫怕,还有结界在的。”
“唔,也是。”
阿酒与阿卤虽然这样说着,却仍是不放心地走到了食摊之外,出乎意料地发现:站在边界处的竟是无心。
想必是刚从阳间收鬼回来,无心全身煞气浓得让阿酒、阿卤几乎睁不开眼,见他俩出来,颇带歉意地开口:“是打扰到你们了吗?”
阿酒阿卤后退一步,“不打扰,不打扰,是我俩厚皮面,央着婉娘与我们做蟹黄小汤包,差使要不要一起来尝尝?”
无心想着,他与苏意婉相对,总有说不尽的尴尬,抬手正欲拒绝,便听到苏意婉在里头相邀:“差使可是忙碌归来?进来坐坐,歇歇脚罢。”
苏意婉在里头想的也是前日的拒绝,但她怕的是只她与无心两鬼相处,却不是与无心相处。
他待自己大恩德,能从这些枝末处还上些许也是好的,恰逢今日阿酒阿卤都在,正是好时候。
无心使法术洗去一身戾气,抬步与阿酒、阿卤一道进了食摊。
为了避免阿酒他们不自在,无心向来是习惯与他们分桌,独身坐在角落的位置,这样一来,苏意婉不管是坐到哪一桌,都不太合适。
故而她端着蒸好的蟹黄小笼包出来,还分给两桌各一盏陈醋,紧接着就又坐到了锅台边去打自己的络子。
两桌食客并不出声,各自享用着眼前的红尘名馔。
小笼里头均匀卧着些皮儿微微透明的小包子,形状略塌,如一座座正扣的钟,收口圆润如同锦鲤之口,褶子密集又均匀,实在漂亮得很,关键各个小包子的大小、样式也像得很,打眼一瞧甚至觉得这些小包的褶子数量相近。
阿酒与阿卤伸出手指头,一道一道地数褶子,惊异开口:“婉娘,你这些包子,怎么都是十二道褶?”
“是,手艺并不很精湛,”苏意婉抬头笑笑,“比较有名的白案师傅,能做到二十四褶。”
“切,”阿酒阿卤倒没觉得“比较有名的白案师傅”有多厉害,“我还是觉得婉娘厉害,你什么都会做,唱戏也好听。”
苏意婉没再搭腔。
无心却抬了头,心里暗自附和一声。
数完褶子,阿酒阿卤就正式甩膀子开吃,他俩见到的吃法是坊间吃法,没什么讲究,就是夹起包子扔进嘴里嚼。
虽不雅,却够爽。
包子皮极薄极韧,内里汤汁丰沛,有浓浓的蟹黄味道,还又裹挟着肉汁香,咽下汤则品到被汤浸足了味道的肉馅,微散却不寡淡,是多种味道融合一处的美味,一层层美味次第来袭,共同构成了蟹黄小汤包稠而不腻,鲜味满满的口感。
被烫到嘴巴不断吸气呼气,却仍不肯放过这口美味,阿酒阿卤吃得直拍大腿,“这下再也不用羡慕旁人了,咱总算也是吃到了扬州的蟹黄汤包。”
“扬州”二字一出口,他俩一个激灵,突然想起了想对苏意婉说的事儿。
苏意婉一听扬州也来了兴致,抓着络子走到他俩面前,“你俩去扬州了?”
后头那半句她没说,但阿酒阿卤却已然领会——“可有我那燕郎的消息?”
余光一瞥无心就在旁边,他俩识相地闭嘴:“是,但我们只是去接鬼,过路而已。”
首领大人在上,我们可并没有疏于职守,在阳间闲逛。
这句在上司面前表忠心的话让苏意婉信以为真,“二位辛苦,”撂下这句就抓着络子又坐了回去。
隔壁桌发生的这件小事甚至没有让无心掀一掀眼皮,他正专心享用眼前的美味,与阿酒他们的“过瘾”不同,他好像是更在意品尝的过程,优雅到像是在表演。
——轻轻提,慢慢移,先开窗,后喝汤。
苏意婉在繁复的同心络子里抬头歇眼,恰好见到无心在吃这一笼最后一只汤包。
开窗时仅用两指捏住筷子,之后点了香醋进去,一滴都未浪费到皮上,齐齐进了馅儿里,大约是个吃汤包的老手了。
燕郎便是个老手,与无心鬼差的动作颇像。
苏意婉捏了捏睛明穴,强行让自己低下了头:这荒诞的熟悉感,又来了。
一定是因为自己心性不坚,误将地府无心当成燕郎的替代品,贪婪地奢求“待自己好”,才会在心里一遍遍地觉得二人相像,说来说去,不过就是为自己的情意动摇找个坡下。
她太过紧张、也太过羞耻,以至于无心前来道谢的时候,竟连礼数都不顾,头也没抬送了客。
终于见无心走出了黄泉地,阿酒阿卤才凑近来:“我俩想起来要与你讲什么事了。”
“你们在扬州,是有什么发现吗?”
明明已经没了旁人,他们却仍小心翼翼地凑到了苏意婉耳边,小声说:“我们俩在扬州,看到了你的墓。”
苏意婉皱眉,“是在何处寻得?”
她曾经无数次登孽镜台,妄图找到自己的墓地所在,到底是一无所获。
阿酒阿卤报上那地儿的位置。
苏意婉一息失神,那个地方是她与燕珣常常出游的一片景色极好的野坡,听闻风水极佳、是块官地,当年也有旁的贵人想要在这处立坟茔,终究是因为没有同官府谈拢而未得。
当年她不懂事时,还说过:“这里风景实美,但来往城中不便,若能以后长眠于此也是好的,到时子孙来祭扫,还能顺道看个景儿愉悦身心,实在妙。”
燕珣本在旁边收着纸鸢的线,听她这样讲话,按着让她“呸呸呸”,还合十说“童言无忌、大风吹去”。
苏意婉听话“呸”完,又抱着燕珣的胳膊撒娇,“怎么就是童言无忌了,到时你还要躺我旁边儿的。”
燕珣瞥她一眼,似是还在责怪她说生说死不吉利,但却没再反驳。
苏意婉迎着风笑,在燕珣怀里整理耳畔碎发,知道他这是觉得“这样好像也不错”。
不想这当日奢望,竟也阴差阳错成了真。
“我旁边,还有旁人吗?”
阿酒阿卤摇头,“没有,这一整片山坡开满了花,但就你一个坟头,修得极漂亮、也考究。”
“那是不是赶巧同名呢?”
“怎么会?立碑之人是燕珣呢,还有,你是最喜欢茉莉花不假吧?坟前茉莉长得那叫一个繁盛”
说着话,阿酒还掏出一支茉莉花来,“看,我还折了一支给你,便当你去过了。”
苏意婉接过这支花,一束记忆也顺着她指间缓缓往体内流动,她睁大了眼睛看向阿酒。
“嘘嘘嘘,”阿酒以手点唇,小声回:“别声张,我刚学会的法术,可以把识海里的记忆现出来让你看。”
苏意婉感激地点头,而后凝神,看向了涌向自己识海的一段记忆。
燕珣憔悴了好些,一袭青衫蹲在她的坟前,正拿着朱漆描墓碑上的字。
苏意婉看见他细细打理坟前茉莉,颇带歉意地对着墓碑讲话:“婉儿,今年总是事忙,不常来看你,也亏待了这些萘花,好在它们都活得很好。你呢?你在地下,过得可舒心么?”
“扬州的冰人总来府衙,想要我娶一门续弦。”
“若你在此,也能言语,大约也会劝我另娶,”燕珣自嘲地笑。
苏意婉却笑不出来,确实,她以鬼身执迷许久,只为见燕珣一面,并非是为占有,而是想看他余生喜乐顺遂,了一桩心愿,无恨而投生。
他鳏居一生,非为她所愿。
“阎浮提众举心动念皆是恶。可当今我已无求。细细想来,若我不曾有出人头地之俗欲,此刻与你,虽清贫度日却也神仙不羡。”
“听闻你在遇害时仍唤我,问我如何还不归来。”
“婉儿,我”燕珣声音哽咽,“我很难过。”
“我不会再娶了,人生在世不过短短几十年,你虽走早了些,奈何桥处略等等我就是。”
“黄泉碧落,苏意婉都是我燕珣唯一的妻。”
燕珣与墓碑对酌,直至暮色四合,直至酩酊大醉,淋淋漓漓的酒液与泪水,像是透过遥远的冥府与阳间,穿过了人人鬼鬼的识海,“嘭”地一声,砸到了苏意婉的心上。
有长随打灯而来,扶起燕珣,“知府大人,回罢。”
在风灯闪过的一瞬,黄纸灰中一片未曾燃尽的悼亡词句被照亮:枉为不归客,实是未亡人。
黄泉内,苏意婉拥住那枝茉莉,嚎啕大哭。
黄泉外,目睹一切的无心遥望,满目伤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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